心病 1. 几十头奶牛散布在绿草如茵的牧场上,有的吃草,有的凝眸,有的昂首长鸣。 文静脚穿一双长筒套鞋,腰间系着一条白色大围兜,蹲在一头奶牛身旁,熟练 地挤着牛奶。 一名牧场女员工站在办公室的踏梯上对文静呼喊:“文经理,电话!” 文静抬头答道:“哎,来啦!” 文静快步走进办公室。 她拿起桌上的电话:“喂,噢……是文雅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吗?好 的,我马上回来,我们待会见!” 文静满脸喜悦地放下电话,会心地笑了笑,走了出去。她向员工们交待了一下, 便匆匆去了母亲家。 2. 客厅里热闹极了。 文玉涛和丁桂兰夫妇俩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了,他们满脸幸福慈祥的笑容, 坐在沙发上,与文雅的女儿小雪和文静的儿子卢宁说着话。卢宁年约十八岁,已经 长成个大人的体形了。 卢俊祥和文雅的丈夫张家杰在厨房里帮助王姨准备晚餐。 文静、文雅姐妹俩坐在靠窗的小桌旁亲密地交谈,她们说了许多彼此的事情。 文雅的脸颊上,由于长年受到高原日光的照射和干冷西北风的吹拂,呈现着两团明 显的干燥的红晕。 文静:“文雅,你一气跑到青藏高原上去了,没把家里人急死!现在怎么样? 想不想回内地来?” 文雅笑着:“我已经升为日喀则医院的院长了,工作上还比较顺心。有时当然 想家,那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过回内地的打算目前还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有 的,那里太美了,你们无法想象!”她眨动着一双美丽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文静,忽 然问道:“姐,你最终还是没有跟马超龙结婚。他现在怎样了?” 文静:“他因为在造反兵团的时候带人攻打司法局,闹出了人命案,运动结束 后被判了八年刑。据说他在狱中有立功表现,被提前释放了。前几天他还来找过爸 爸,可能有什么事想要爸爸帮忙,爸爸没有见他。” 文雅:“他也够爱折腾的了。我一直就不懂,你当初怎么会爱上他?还那样固 执。这也许只能解释为爱情的盲目性吧!” 文静淡淡地笑了笑:“文雅,其实过去的事情是无法用一句简单的语言来解释 清楚的,特别是感情方面。” 现在姐妹俩以平和的心态谈论过去的事情,彼此从理智的角度来看待那些在当 时看来是正确的并且坚定不移地追求的事物,已然不再是那么冲动,反而还有某种 程度的滑稽可笑的感觉。但是,那一代人所付出的真诚却是不可非议的。历史阿, 留给人们更多的是感慨和思考,而在人们所经历的时代进程中,具体的每一个人— —这些组成人类社会的基本单元,他们的行为起着怎样的作用呢?思想指点着人类 的迷途,而过激的非理性的思想往往会引导历史走向极端。当然,有些东西是永恒 的,这就是人类最本质的感情,包括爱情和亲情。 3. 一九七五年春天…… 丁桂兰拿着个小提包从外面回来,一进家门,见客厅里空无一人,就喊道: “王姨,文雅到哪里去了?” 王姨从厨房走出来答道:“文雅跟他的男朋友一早就拧个皮箱走了,他们没有 跟你说吗?” 丁桂兰惊懊地:“他们到哪去了?说好让她在家等着,我带她到空军医院去报 到,怎么就走了呢?这个死丫头!” 丁桂兰推开文雅的卧室,里面无人。丁桂兰无意间将目光投向桌子,只见桌子 上压着一张字条。 她走过去拿起字条,上面写道—— “妈妈,我没有征求您和爸爸的同意,就同张家杰走了。我们乘今天早上的车 去西藏,到他所在的医院当一名产科护士。 “我不是您的好女儿,没有听您的话,留在你们的身边做一名省城医院的见习 医生! “妈妈,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要追求自己的生活,不想象姐姐那样,碌碌无 为地生活在你们的保护伞下。 “对不起,我走了。请你们千万保重! 不孝女:文雅 即日” 丁桂兰感到一阵头晕眼花,手上的纸条飘落下去,房屋开始旋转起来,她下意 识地伸手扶住门框,身子一歪,慢慢倒了下去。 站在丁桂兰身后的王姨,慌忙伸手去撑持丁桂兰,惊呼着:“丁部长,你怎么 啦?” 4. 惊惶失措的王姨打电话叫回了正在上班的文静,文玉涛也闻讯赶回来了。不一 会,120 急救中心的一辆救护车鸣着喇叭,呼啸着驶过市区。文静望着母亲那张爬 满皱纹苍白的脸,眼睛早被泪水模糊了。 5. 当医务人员用担架推着丁桂兰疾速地走进急救室的时候,丁桂兰竟然苏醒了过 来,她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文雅在哪里。 文雅此刻正在去西藏的路上,心中怀着对父母的反叛和对新生活的渴望。 6. 丁桂兰躺在医院高干病房雪白的病床上。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房间里明亮而 安静。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文静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病房。 丁桂兰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文静,脸颊上掠过一抹淡淡的笑容。这张曾经那 样倔犟而高傲的脸,此刻却是这么虚弱和憔悴。 文静来到床边,将一只保温瓶放在床头柜上,俯身看着妈妈:“妈,王姨熬了 些鸡汤,我喂给您吃吧!” 丁桂兰摇着头,用手示意文静在床边的方凳上坐下来。 丁桂兰:“文静,医生是怎么说的?” 文静笑笑说:“妈,您放心吧,医生说您只是高血压引起的轻微中风。不要紧, 休息几天就好了!” 丁桂兰笑了笑:“没事就好,我还不是下来的时候,隔离休还有好几年。” 文静微嗔地看着妈妈:“妈,您好好休息吧,想这些干什么?” 丁桂兰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慢睁开双眼,说:“静儿, 文雅有没有消息?” 文静:“她来过电话,说已经到了日喀则,一切都很好!她要在那里当一名产 科护士。” 丁桂兰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挂着一个母亲的忧伤。她不能理解,自己 的孩子为什么要放弃优越的条件,而偏偏要远离父母,到那人烟稀少的恶劣环境里 去? 7.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治疗,丁桂兰已经好多了,脸上又恢复了昔日的光泽和威仪。 她坐着轮椅,由文静推着在阳光明媚的秋日的花圃中漫步。 小鸟在树林里跳跃、鸣啭。 丁桂兰抬头望着树林顶上的蓝天,若有所思地:“静儿,我在这里住了快两个 月吧。” 文静:“差五天两个月。” 丁桂兰感叹地:“时间过得真快啊!近来我老在想着这个问题,人这一生怎么 这样短暂呢?我跟你爸结婚时,是在大别山区一个小村子,那时候我才十七岁,是 营部最年轻的卫生员。后来我生了你哥哥和姐姐,他们都在战争年代夭折了,再后 来就生了你和小雅。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眼看着你们又要成家立业,我们却 已经老了!” 文静安慰着母亲:“妈,您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我们会好好孝敬您的!” 丁桂兰有些黯然地说:“我也不指望你们孝敬,只要你们听话,有个美好的前 程和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和你爸也就放心了!” 丁桂兰的话让文静感到十分内疚。确实,作为母亲,丁桂兰在孩子们身上倾注 了全部的感情,甚至不惜利用自己手中掌握的权力。然而做女儿的又为父母做了些 什么呢?自己不是时常在工作和个人问题上让他们操心吗? 文静把轮椅推上一个斜坡,她们来到凉亭里。 山坡下,人工湖荡漾着轻柔的碧波。 8. 马超龙和康道阳趴在各自的床上抽着纸烟,屋内烟雾弥漫。 康道阳:“超龙,你的这位尹丽萍,气质虽不如文静,人可是长的漂亮,特别 是红润的圆脸上那对眼睛,水汪汪的,含情脉脉,真是风情万端啦!” 马超龙吐出一口烟雾:“你小子要喜欢她,我就让给你。” 康道阳兴奋地翻身坐起来:“真的?这可是你说的呵!” 马超龙猥琐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当然是我说的。” 康道阳跳到地上,说道:“那好,我这就去找她。”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 来笑道:“不过,你得给我一个凭证。” 马超龙扔掉烟蒂,也坐了起来,骂道:“你他妈的狗东西,还真动了念头呵。 小心我揍扁了你的脑袋!” 这时候尹丽萍正好出现在门口,对马超龙招着手:“超龙,……” 马超龙略显不高兴地:“你怎么来了?” 康道阳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尹丽萍:“嘿嘿,小尹……” 马超龙推了一把康道阳,便大步走到门边,对尹丽萍说:“有事吗?” 尹丽萍红着脸有些迟疑地说:“超龙,我跟你说件事!”说着便转身向楼下走 去。 马超龙披上一件工作服,跟在尹丽萍的后面。 他们来到楼下的蓝球场上,站住了。 尹丽萍沉吟了片刻,羞涩地说道:“超龙,我怀孕了!” 马超龙像被烟头烫了一下似的,他拧着眉头,睁大眼睛,惊恐地说:“什么? 你说什么?” 尹丽萍抓着马超龙的臂膀,将头靠了过去:“我今天做妇科检查时,医生说我 怀孕了!” 马超龙愣住了,他一把推开尹丽萍:“可是,我们……这怎么办?” 尹丽萍望着马超龙,温柔地说:“超龙,我们结婚吧!” 9. 丁桂兰已经回到家里休养,没事就和文静坐在沙发上缠毛线,织毛衣。同时又 开始操心起文静的婚事来。 这天,母女俩坐在屋子外面花坛里晒着暖暖的秋阳,丁桂兰问女儿:“静儿, 你跟卢俊祥的事究竟怎么样了?俊祥已经明确了态度,你要是没什么意见就定下来 算了!” 文静:“妈,您急什么嘛!多给点时间让我考虑好不好?” 丁桂兰生气地说:“该了解的我都替你了解了,论家庭出身,他是贫农。论政 治表现,他是党员。论个人能力,他是大学教师。论人品,论身体条件都无可挑剔, 这是妈妈最满意的一个女婿。” 丁桂兰夫妇七四年调到省城的时候,也将文静安排在省城的国土局工作,紧接 着就给她挑选了一个在大学当教师的对象。 当时文静并没有作出什么反对的表示,就是说,她已经在原则上接受了母亲的 安排,何况对方的条件确实令人难以拒绝。因此,她不冷不热地同卢俊祥谈了快两 年了。但她还不想马上结婚,有时她还莫明其妙地期待着这样沉闷的拖延会使卢俊 祥厌倦地主动放弃。她是不是还在牵挂着马超龙呢?这种下意识的心理活动应作何 种解释,大概在弗洛伊德先生那里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也许,进入恋爱季节的男女,对于非本人自由结识的异性对象都要格外挑剔些 吧。第一次,是的,第一次的印象就是这么强烈。 现在母亲又提起了这件事情,她害怕再让母亲生气(母亲遭受了一次突发的病 患之后,她很害怕惹母亲生气),只好拿些话来敷衍:“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光 只有这些,还要有感情基础!” 丁桂兰:“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跟你爸开始也没有感情基础,可是我们也一 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了嘛!” 文静:“反正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丁桂兰正色道:“静儿,你是不是还放不下马超龙?他跟尹丽萍都快结婚了。 他们就是没结婚,你愿意跟他那种没有教养,粗鲁无知的人生活一辈子吗?别说他 过去并没有为我们做什么,我们对他可是够意思了。婚姻是人生大事,找对象要有 一个高的标准才行,不能随随便便。” 文静:“妈,我也没有说非马超龙不嫁,只是现在还不想结婚嘛!”她扔下毛 线团,回到屋里,走进自己的卧室去了。 10. 冬天的滨江公园显得有些冷清,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 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文静,这印着夕阳的 江水真美,像你的名字一样!”身材修长的卢俊祥双手搁在临江的铁栅上,吟了几 句古诗,然后望着文静说道。 文静笑了一下:“你们当老师的是不是都爱好琢磨人家的名字?” 卢俊祥:“那可不仅限于老师,其实不少人都有这个习惯。在这样的环境里, 伴着一个有着漂亮名字的美丽姑娘,能不让人的心情美丽起来吗?” 文静:“还满嘴馊词呢!卢俊祥,说正经的,你今天约我上这里来,有什么要 紧事?” 卢俊祥:“也没有特别的事情。你可能也感觉到了,最近的政治空气有些异常, 学校有人正在整我的材料。就为这,我们的事情请你慎重考虑,以免因为我而影响 你的家庭!” 文静不解地:“你干了些什么?” 卢俊祥平静地:“没干什么,只是为小平同志的复出而说了几句心里话!” 文静困惑地说:“那又怎么了?” 卢俊祥:“现在开展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就是要整批这些所谓的奇谈怪论! 我很有可能会被他们整到里面去。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我们的关系到此为 止吧!谢谢你给了我这些美好的时光。”他抬起头看着天边的红霞,继续说:“我 知道,你实际上一直在心里与我保持着距离,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免强自己跟我这个 危险份子交往了。……我约你来就为告诉你这事!”他轻轻地说了声“再见”就转 身匆匆地离去。 文静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忽然,她似乎从心底涌出一股莫可言说的柔情,这 才发现自己的心其实已经不可挽回地被这个男人占有了,她从片刻的诧异中清醒过 来,追赶着卢俊祥的背影喊道:“俊祥……” 文静踏着地上的积雪,追逐着卢俊祥的身影,消失在江边的树林后面。 11. 一间稍作布置的简陋平房内,马超龙和尹丽萍的婚礼正在进行。康道阳等一帮 朋友、同事,将一面写着“志同道合”的一米见方的红绸布,钉在房屋正面的墙上, 红布上还挂满了各种样式的毛主席像章。马超龙正端着一个盛满糖果的面盆,向婚 礼上的来宾们散发着糖果。他的脸上隐隐约约挤出微带着苦涩的笑容。 农机厂领导致辞之后就是双方亲友致辞。 康道阳主持着婚礼仪式,他正用一根细线吊着一颗水果糖,要马超龙和尹丽萍 一齐去咬住它。 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马凤英抱着一个邮包走了进来。她将邮包交给马超龙 :“超龙,你的邮包,关南市寄来的。” 马超龙推开康道阳的纠缠,迅速打开邮包——里面是一床红色的羊毛毯,还附 着一封短信。 信上写道:“超龙,得知你们近日结婚,我寄上这份薄礼,以示祝贺。愿你们 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文静。” 马超龙放下毛毯,呼喊着“文静,她人在哪里?文静……”,马超龙连呼带喊 地向户外的夜色中跑去。 其他人一下子愣住了,大家追逐着马超龙,在黑夜的马路上奔跑,场面一片混 乱。尹丽萍用手遮掩着面孔,蹲在屋子里哭泣。 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马超龙拉了回来。马超龙颓然地坐在床沿上,眼望 着那床毛毯发呆。 …… 12. 文雅看着姐姐:“从那些后你们没再见面吗?” “下放回城后我就没有见到过他。” “姐,你们的那种关系充其量就是一种学生时代的罗曼蒂克,成功率没有保证。” “你跟张家杰不是成功了吗?” 文雅推了文静一下说:“这不一样,我们敢于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 “话也不能这么说。假如你所追求的幸福无意中要让另一个人痛苦的话,你是 否还会无动于衷呢?” “这要看在什么情况下了,一般来说我会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没有那么轻松的事儿,两者必居其一!” 文静和文雅坐在沙发上,恬淡地微笑着,交谈着……她们不时扭过头去,默默 地望着正在与卢宁和小雪交谈的年迈的母亲。丁桂兰虽然保养得很好,但是她的脸 上,额上已经爬满了细密的皱纹。灰白的头发映照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夕阳,满含辛 酸的眼睛里,此刻只有安祥的微笑和对生活的满足。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