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自难忘(1) 自难忘 1 到家已是次日的半下午了。母亲正在院门前的那块菜地里摘辣椒,腰弯得很 深,几乎全白了的头发飘落到了辣椒秧上,让德武看了心中一颤。他喊了一声: 娘。预先并不知德武要回来的老人猛一听见他的喊声,手抖了一下,手中的小筐 子落了地,里边的辣椒撒到了辣椒垄里。这之后她直起身,像惯常那样笑着:武 子回来了?他几步上前拎起母亲的菜筐,捡拾着辣椒,扶着母亲从辣椒垄里走出 来。 醒儿和她妈吃得惯外国的饭?因为母亲已在电话上知道了樊怡和孔醒出国的 事,所以先问这个。 吃得惯,给她们娘儿俩做饭的也是华人。 华人?母亲没听懂这个词。 就是中国人。 在那儿的中国人还挺多? 多,在澳大利亚的中国人有好几十万哩。这辣椒德文他们不会摘,还要让你 来干这活儿?不怕你累着? 我闲着还不是难受?这又不是重活。醒儿和她妈去外国走路能行?不会迷了 路? 德武笑了,说:她们都识些英文,路标完全能看懂,迷不了路。再说,醒儿 先补习英文,要不了多久就能和当地人自如对话了。你放心吧,不用操心她们。 听你弟弟德文说你退下来了? 是的,我想歇歇。他不想说更多的,让娘再为他担心,只答了这一句。 娘指指他的头发说:看看,头发都白了这么多,也该歇歇了。你这一不干事, 娘的一颗心就放下了,原先因为总怕你管的那些炮会响了,伤着人,我这心就老 是在悬着。 德武知道娘说的炮指的是核弹,娘不知从哪里听说他所在的部队是放核弹的, 他又管了不少核弹,而且知道核弹一旦响了会伤很多人,就总是担心这件事,只 怕他管不好,炮在他手上响了,惹出祸来。德武笑着说:你放心,那炮是不会随 便响的。娘,你的身子近来咋样?腰还疼不疼了? 天阴了就疼,不过没啥不得了的,哪个人老了不得点病?你别操心我,你看 起来可是有点瘦了,吃饭不多吧?人上了年纪,一定要多吃饭,饭吃多了身子才 能壮。 有钱难买老来瘦。他顺口说。 你老啥?娘白了他一眼。 他笑了。看来,自己在娘眼里,还是那个小武子。 你爹五十来岁时还扛得动麻袋,还能一顿吃俩蒸馍,脊背上的肉还是一疙瘩 一疙瘩的。 德武听了这话,眼不由得望了一下村外的家族墓地,父亲已躺在那里多年了。 正是因为父亲身体看起来很结实,他和弟弟、妹妹才大意了,才没预先给父亲做 个检查,以致让他因心脏病走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在老家吃胖一些。他知道 娘一向以为人胖了才健康,就这样安慰她。 我让德文明天就去给你割肉吃,让你妹妹德玲回来给你熬老母鸡汤喝。 好,吃肉,喝鸡汤。他扶着娘进了院门。院子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葡萄架, 石榴树,鸡笼,羊圈,捶布石。与以往不同的是,弟弟树立了一根接收电视信号 的天线。正在从葡萄架上收葡萄的弟弟德文和侄儿侄女都迎了过来,在灶屋做晚 饭的弟媳挓挲着一双沾了白面的双手也跑了出来。一时间,德武被热烈的问候和 浓浓的亲情包围了…… 睡觉前,弟弟给娘端来了洗脚水。娘脱袜子时,德武走过去蹲在娘面前,说 :娘,我来帮你洗脚。娘听后慌张地躲闪着说:我能洗,你快歇着。德武不由分 说捧着娘的脚放进了温水里。我平日离你远,没能伺候你,今天就让我帮你洗洗 脚吧。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看着大儿子给自己搓脚。德武捧着娘那双筋骨裸露老 皮层叠的脚,心里一酸。娘这一生过得不容易,经历过战争、灾荒、饥饿、" 文 革" ,一直在农田里忙碌,在为我们兄妹三个操劳,以后该让她享享福了…… 德武那晚是在快乐和安恬中入梦的。回到老家,睡在母亲卧房的隔壁,他睡 得少有的快和沉。不过午夜过后,他又被一个噩梦惊醒。醒来后,那梦境的片断 还模糊记得:他见到了父亲,他高兴地上前想与父亲说话,可父亲却突然面露恐 惧地抬手朝他身后一指。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可怕动物张开血盆大 口已扑到了他的身边。他呀的一声惊叫,吓醒了。 大概是父亲嫌我回来得少了,用这个法子来表示他的不满吧。他仰躺在床上, 许久没有再睡着…… 2 第二天一大早,知道信儿的妹妹就由五里外的婆家回来了。妹妹回来时拎了 两只老母鸡和一篮子鸡蛋。兄妹俩打完招呼,娘就给妹妹下了任务:你做几顿好 饭给你大哥吃,让他也能快点胖起来。妹妹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向厨房里走。 接下来两天,他一直陪着母亲坐在院里,院里放着一大堆德文由地里掰回来 的包谷棒子。娘儿俩一边剥着包谷棒上的包衣,一边拉着家常,从樊怡的健康到 孔醒的学业,从地里的收成到德文的辛苦,从妹妹婆家的家境到妹夫的脾气,从 侄儿侄女的学习成绩到德文媳妇的孝顺,从鸡蛋的价钱到村里刘家豆腐坊的设立, 从邻居的嫁女到亲戚们娶媳,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多少年来,德武还是第一次这 样悠闲地和母亲坐着说话,他觉得心里十分舒畅。 这天早上起来,德武见娘把一些吃食和香裱装在一只小篮里,一副要出门的 样子,就问:娘,你这是要干啥?娘说:我要去青坳观烧香还愿,我在那观里许 过愿,让祖师爷保佑你当兵平平安安,你如今平安退休回到了家,我该去感谢祖 师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