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夜间的林阴道,车轮在里弄不远处停下,蒙着眼睛的抗儿被人推下汽车,然后 汽车飞驰而去。抗儿扯去黑布往里弄口跑:“妈!奶奶!妈……”素芬第一个叫起 来:“是抗儿!”等待已久的人们哗啦啦拥了出去。 抗儿的小手使劲敲在门上:“妈!奶奶!妈……”大门打开,素芬在众人的簇 拥下声泪俱下:“抗儿!”母子紧紧拥抱,泣不成声。张母颤巍巍上前,老泪纵横, 双手乱摸:“抗儿,我们的抗儿终于回来了!快让奶奶看看……”抗儿扑到奶奶怀 里:“奶奶!”一干人站在旁边赔泪,响起一片唏嘘之声。邻居们擎着蜡烛走出来, 把天井照得彤红彤红。 添满油的油灯冒着淡淡的青烟。抗儿已经进入了梦乡。素芬和张母看着他,脸 上浮出欣慰的神情。 这个晚上,穿着朴素的紫纶靠在门后,她手上夹着烟,听听晒台楼那边已经静 下来,掐灭了烟头,叹一口气,躺到了床上。她双手枕头,睡得笔直。月色洒进来, 紫纶看上去竟有圣母般的神圣。她闭着眼,不知在想事情,还是进入了梦乡。 虞洽卿路是上海的繁华世界,商家店铺,百业杂陈。行人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吴家祺拉着黄包车停在一家旅馆门口,客人刚下车,便有一位戴墨镜的女子坐到车 上。吴家祺问:“这位小姐去哪里?”纯子用日语回答:“四川北路,你知道我住 在什么地方。”吴家祺默默提起车把,向苏州河方向拉去。纯子坐在车上默不作声。 在房间里,纯子的手拨动琴弦,勾起对往昔的回忆。站在窗口的吴家祺背对纯 子,对身后的琴声无动于衷。纯子来到他身边,神情哀怨地说:“找到你真不容易, 为此,我不知在街上游荡了多少次。”吴家祺挖苦道:“你让奥平为雄的特务机关 找我,不是要容易得多吗?”纯子忽然变得泪眼蒙眬:“在你眼里,我和奥平为雄 究竟是什么关系?”吴家祺道:“表哥、表妹,相互爱慕,共同的政治信仰,这就 是你们的共同点和特殊关系,我没说错吧?”“为了救你的素芬,我去向他求情, 从这以后奥平为雄就再也不是我的表哥了!至于男女间的爱慕,那是根本没有的事 情,也谈不上有什么共同的政治信仰,我只是尽一个日本公民的职责,为增进两国 人民的友谊才到中国来,如果说这里边出了什么差错,那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 吴家祺道:“为什么还要找我?”“为什么?就为了让你明白我说的这些话。” “明白你说的这些话,这有什么意义吗?”“我为你才到中国来,可你并不理解这 一点,我很孤独,我不能没有你。”“你到中国来是错误的,因为你一来,原本美 好的你就变丑了,丑得和我心目中的纯子判若两人。我们不可能再和好如初,因为 我再也找不到以前的感觉,请你务必明白我的意思,别再缠住我。再见!”吴家祺 说完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 冲着吴家祺的背影,纯子咆哮道:“‘请务必明白我的意思’,你说得多轻巧? 你可知道为了救素芬,为了满足你的恳求,我都做了些什么吗?为了你,为了你那 个说不清是素芬还是纯子的女人,我让奥平为雄强奸了你知道吗?这些你知不知道?” 她痛心疾首地叫着,失声恸哭,涕泗交集。吴家祺震惊了,嘴唇颤抖着,眼中噙满 泪水。他走上前去抱紧纯子,两人吻得天旋地转!纯子抬起蒙眬的泪眼:“家祺, 我们还能重归于好吗?”吴家祺垂泪不止:“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乱,我只知道, 我还可以用黄包车拉你上下班。” 纯子又坐到了吴家祺的黄包车上,由他拉着行进在嘈杂拥塞的车流中。看着吴 家祺奔跑的背影,纯子内心是那样的难受。 黄包车到了上海日侨青年团大楼前,前面停着的汽车里走出奥平为雄。他看到 了吴家祺和纯子:“家祺君,纯子是个好女孩,你是好男人,你们是很好的一对, 你们结婚吧!拜托了!”怒不可遏的吴家祺抡起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奥平为雄 嘴角流血:“我知道你为什么打我,你可以狠狠打,只有这样我才会好受一些。” 吴家祺拉起黄包车离去了,只留下奥平为雄仍然以鞠躬的姿势站在那里。 晚上,在百乐门底层舞厅,西装革履的吴家祺搂着陈曼秋,两人踏着慢悠悠的 舞步。 陈曼秋看着他,眼中透着一种探究的光:“你和那个日本女孩,怎么又重归于 好了?”吴家祺:“因为我欠她的,欠她很多。”“是不是还想娶她?”“不管娶 不娶,我都不会透露你的身份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陈曼秋笑笑,说:“我 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怕你以后说不清。要知道,美军已在冲绳登陆,战争进入了 日本国土,无论欧洲还是亚洲,战争都已接近尾声,我们清算日本的时间已为期不 远。所以,我劝你还是远离纯子。”“那是我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陈曼秋 笑得更灿烂了:“我知道你是有主见的人。想当初我鼓动你为国家做事,怎么说你 都不愿意,那时我领教了你的固执。”吴家祺淡淡一笑:“我怕你万一出事,没人 给我作证。”陈曼秋的声音里透着欢喜:“我已接近安全的彼岸,看到了胜利的曙 光。”“你是无名英雄,我想知道,除了婉君和陈曼秋,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等到胜利的那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突然一声枪响。陈曼秋扑到吴家祺身上:“别动,看谁在我背后开枪?”吴家 祺抱住陈曼秋,向她身后看去,奥平为雄冷峻的面容在舞客肩头闪过。接着又是一 枪,陈曼秋浑身一颤,一口热血喷涌而出。舞池里似乎早已埋伏着十多个枪手,一 时间枪声大作,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