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秋之丰富 从宝山路开往市政府的公共汽车,在开林公司门口停下的时候,从车上走下了 一个身体颀长,肤色微黑的南国风度的青年。在一根电杆木下摆着水果摊的张金发, 望着向自己面前走过来的这个青年,笑着招呼道: “秦先生,从上海回来吗?” “是的,到法租界去的。张老板,今天生意好吗?” “还不过是这样。现在的生意真难做,连学生都舍不得买水果了。你先生今天 可要带点什么回去?” 说着,用手指着自己的面前。 在他面前小小的摊上,有着姜黄色的带着刺鼻的热带味的香蕉,淡淡的茶绿色 的雅梨,泛着宝蓝的紫色的无花果,集合了娇艳的玫瑰红和雅淡的粉绿的苹果。这 一切,在具有敏锐的色感的青年画家秦枫谷的眼中,是一幅自然的静物图案。与其 说由于食欲上的引诱,还不如说是视觉上的刺激。他笑着说: “好的,张老板,给我选四毛钱的罢,每样一点。怎样,柿子还没有上市吗?” “还要再等几天哩!” 在他的想象,对于眼前这几种色调和平的水果,觉得如果再加上几枚强烈的朱 红色的柿子作对照,将是一幅极好的能代表这新秋情趣的静物,他想到十七世纪佛 兰德斯画家约丹斯那幅《秋之丰富》的名作,在原野的高坡上,一群康健的农家男 女,肩着丰富的秋收的果物,正在愉快笑语着。 他抬起头来向四面望了一眼。 晴朗的新秋的午后,在这将近五点钟的时刻,太阳还明亮的晒在他的四周。从 散在路旁的疏落的几座建筑物上所反映的阳光,正融和着他心中想象画面上愉快而 静寂的空气;仿佛天是澄碧的。路旁雨后新涨的溪水中,正映着缓缓流过去的云影。 他觉得自己的心境更沉静了。 ——是的,这样好的天气,我该利用这机会多画几幅画;不过,刚才在霞飞路 所见的那个女性,如果面部再狭长一点,眉毛再扬起一点,倒像我想象中的那种典 型。 离开了水果摊,从路旁的小路上,沿着一座桑林走去的时候,他不觉在自己的 心中,又画了一遍那幅设想已久的画像。 二、忧郁的云影 穿过了桑园,在一丛苍翠的竹林掩护下,一座青灰色的瓦房,像隐士一样,划 破了新秋明朗的天空,露着他寂静的姿态。 这小小的离隔了都市尘嚣的半旧的建筑,便是青年画家秦枫谷的家,便是他的 画室。 他捧着刚才买的一包水果,踏着碎石铺成的小径,那一幅在他心中设想已久的 画像,正像这些成熟了的秋天的果实一样,在他心中渴望着有一只手来采撷。 ——几时才可以找到那样的一个对象,几时才可以完成那幅画像呢?难道世上 真的没有我的想象中的女性吗? 白云在他的头上流着,愉快的太阳晒在他的身上,他感觉着自己的心中充满了 与大自然协调的热情。 想着这一切,他向了隐藏在竹林里的自己的家走去。 “秦先生,回来了吗?” 突然有人这样的喊他,他抬头一看,从另一条小径上向他迎面走来的,正是他 的房东太太。 “回来了。孙太太出去吗?” “去打一个电话。秦先生,罗小姐早就来了,等你等了好久哩!” 一阵浓重的云影拂过秦枫谷的脸上,他的脸色看来好像阴暗了。 “谢谢你,孙太太。” 虽然这样回答的时候,心里却照例止不住的这样想了: ——如果罗雪菌对于艺术能有一点深刻的了解,相貌能秀逸一点,不是生着那 样一张庸俗的圆脸的话,以她对于我的热情,我的画像早就实现了,又何必这样大 海捞针一样的追寻对象呢? 一声轻微的叹息,抹在秦枫谷脸上的正不是偶然飞过的云影,而是一种无名的 忧郁了。 他早知道雪茵今天要来的,不是为了她,他也不会在这样早的时候,就从朋友 家里那种浓重的艺术空气中溜回来了。 对于这位女性,他始终是在艺术和人性的领域中挣扎着。 三、红苹果 秦枫谷所住的房子,这隐在竹林里的寂静的家,是一所有小小的院子合抱着的 江南风味的建筑。没有楼,围着口字形的天井,是三开间带着东西厢房的高爽的平 房。这东面的厢房,连着后面的套房,便是他的家。他将后房当作卧室,而将爽亮 的厢房当作了画室。那和平而静谧的从四扇玻璃窗里透进来的光线,衬着墙上的反 光,是尽够他作画的了。 对面的余屋里住着他的房东孙先生和太太,这位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印刷所的 孙先生,带着六十几岁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平素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居多。为了经济, 为了破除寂寞,才将一半的房屋租给了由朋友介绍而来的秦枫谷。 踏进了这寂静的家门,穿过天井,对了东面厢房的玻璃窗里,秦枫谷捻熟的望 了一眼,看见一个不会引起他的兴趣的平凡的背影,正靠在椅子上看书,他知道雪 茵果然来了。 听见了脚步声,她回过脸来,是一张圆圆的带着通俗趣味的脸,一张在商人的 眼中认为是讨人欢喜,在艺术家的眼中却认为是庸俗的脸;弯弯的眉毛,平整的鼻 子,小巧的嘴,一切的地位都排列得很适当,但是却缺少了崇高的感觉和吸人的魅 力。 “枫谷,回来了吗?” 看见秦枫谷走了进来,她站起身来这样说了。 “是的,对不起你。你来了好久吗?” “因为到复旦去找一位同乡没有找到,所以来得早了——怎样,买了些什么?” “哦哦,下公共汽车时买的一点水果,我想画静物写生的。也罢,先吃了再说。” 他将捧着的水果放在靠墙的一张小小圆桌上,拣了一只青色的苹果递给她。 “我不要。我喜欢吃红的,沙的。” 枫谷不开口,另拣了一只红的递给她,自己却将那只青苹果,用手揩了一揩, 很贪婪的送到了嘴里。 这一切,他做得都很自然,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但是从他的这些动作中 却看不出鼓舞生命的力和人生的热情,只有使人微微感到的一种内心的寂寞。 四、寂寞的笑 秦枫谷和罗雪茵的认识已经有一年以上的历史。在去年的初夏,这位在体育学 校读书的四川女子,偶然在游泳池里遇见了秦枫谷,看见生长在南国水乡的他,修 伟而康健的身体在池水里正像鱼一般的活泼,不觉倾倒了起来;更由朋友的介绍, 知道他是画家,于是由游水的教授很快的就成了熟悉的朋友。在罗雪茵的眼中,除 了觉得秦枫谷漂亮以外,也许将画家的意义误解成了摄影家,以为既认识了画家, 也许有一天能请他画一幅漂亮的肖像,当作照片一样的在图画杂志上发表一下。于 是由于这种种的潜意识,罗雪茵从开始就有意和秦枫谷接近了。 秦枫谷是一个有着艺术家的修养,而又有人情修养的人。他不会轻易的和一个 人去接近,也不会孤僻的拒绝旁人的接近。所以,在罗雪茵认识的当初,虽然觉得 她不过是一个仅及于水准的女性,而且又是将篮球和排球代替了自己的画笔的人, 与自己的趣味太不相投,但是为了豪爽的天性,所以从来不曾想向她逃避,不过早 已感到这决不是他理想中的女性,决不是能了解艺术,了解他的女性。 说到艺术,罗雪茵不仅不能了解,而且根本没有一点基本的认识,趣味更说不 上了。譬如说,一只苹果的事,罗雪茵决不会领悟到一只青苹果脆爽的滋味,是超 过沙软的红苹果的。 但对于这一切,秦枫谷从来不肯在口头向她表示过,只是暗暗的在自己心里感 到寂寞而已。 也许是因为这种原故,间接的使罗雪茵为自己造成了许多早熟的幻想。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仔细的削着苹果皮,罗雪茵这样低了头问。 “到张晞天他们那里去了。” “没有看见他们吗?” “他们都在家。我因为想到你要来,所以先走了。他们都在讨论秋季展览会的 事。” “说来你又要好笑,真的,我真不懂你们画的,为什么没有一张我爱看的。不 是歪歪倒倒,就是奇形怪状的。” 枫谷笑了一笑。罗雪茵的苹果皮还没有削完,他的一只带皮的青苹果却已经快 吃完了。 五、独立秋展 提到绘画,枫谷又想到下午在张晞天家里所谈的,筹备举行秋季绘画展览会的 事。 他们这几位青年画家所组织的独立美术社,这年秋季照例要举行一次展览会的。 中心分子之一的秦枫谷,决意要画几幅满意的制作去出品。今天下午所谈,便是各 人怎样在这狐鬼横行的艺坛上,拿出几张真正的严肃的艺术作品,去矫正被蒙蔽了 许久的观众的耳目。 秦枫谷所想的,自然是他那幅设想已久,始终未落笔的画像。 这是他的一个理想,他要画一幅少女的画像,是一幅胸像,单纯的没有背景, 古典的构图,但是却用现代的技法和色调,一个朴素的少女的像。从这少女的颜上, 他要表出女性不灭的纯洁、尊严和美丽,以及孕蓄着的母性的爱。 作为这样一幅画像的对象,能代表女性在人性中仅有的优点的,秦枫谷知道决 不是一般的摩登少女所能胜任,而必需在性格和颜面上,先天的具有他理想的条件 不可。 他要一个修长的身材,有圆味的胸膛,圣母型的长形的脸;有着下垂睫毛的习 惯,于美丽之中带着端庄,没有一点轻挑的气习。 而在这一切之后,必须还要有一个美丽的灵魂、一种不灭的热情。 条件太苛刻了。从哪里去找这样一位女性来作对象呢?于是秦枫谷的心中,这 幅画像已经像果子一样到了迸裂期的成熟,但是同时却又感到一种无从发泄的苦闷。 他又想到罗雪茵了。正在吃苹果的雪茵决不会想到秦枫谷从她身上所感到的寂 寞。她高兴的笑着: “昨天家里来信了,说是钱已经汇来了。我想去做一件秋大衣,你说什么颜色 的好?” “柠檬黄的。” “我想做缎子的好吗?” “不好。最好做毛织的。秋天的衣料是不该光滑华丽,而是应该有轻软温暖的 感觉的。” “衣服是穿的,是给人看的,又不要用手去摸,何必顾到它的感觉?” “那么,做缎子的也好。” 几缕阳光从墙头上斜射了进来。秦枫谷这样回答的时候,望了带着黄色的近晚 的阳光,不觉感到一点薄薄的新凉。 六、苦闷 秦枫谷是一个极忠心于自己艺术的青年画家,今年才二十六岁。在香港从一个 外国人的绘画研究会里学了几年的基本素描,便东渡到日本去专攻自己心爱的油画。 两年前归国了,不回到自己的家乡广东去,却在上海住了下来,和几个朋友组织起 独立美术社,专心于自己艺术的深造。拒绝了几个美术学校的聘请,而用商业美术 维持自己的生活。 他现在是上海百华公司的橱窗陈设指导,每星期只有两晚的工作,余下的时间 便用在自己的绘画上。不愁生活的压迫,不曾牵入教育生活的漩涡,实在是一个理 想的艺人。 生就的一个修长而健康的体格,英挺的相貌,再加上南国的热情和豪爽,秦枫 谷实在是一个现代典型的漂亮青年。虽然在学生时代已经有过几次不曾结束的罗曼 史,在东京的时候也曾被几个女性追逐过,但是因为自己对于艺术的热忱超过了对 于女性的爱,在恋爱与艺术不能并立的时候,总是毫不踌躇的抛开了恋爱,所以始 终不曾有过正式的情人,只是不时处于被动的地位,被一两个热情的女性追逐着而 已。 目前的罗雪茵便是处于这样地位的一个。秦枫谷不曾坚决的拒绝她的进攻,实 在不过是保持着一种男性的礼貌罢了。 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燃在他内心如火的热情,他已经完全寄托在 自己的绘画上了。 一年以来,为了自己理想中的那幅画像,为了要寻找一位适合于自己条件的女 性,秦枫谷差不多已经陷入一种空想的单恋的苦闷。走在路上,坐在车中,偶然踏 入一个公共的场所,他总要仔细的寻找,仔细的注意每个少女的脸,每个少女的身 材,将她们和自己的理想比较一下,期望能发现一位适合于自己条件的人。 不用说,他始终是失望的,没有一个曾经完全的够上他的条件。 这就是他的苦闷、他的寂寞。他的绘画上的对象,就是他灵魂的对象。他的画 不曾实现,他的灵魂怎样能安定呢? 虽然眼前有着罗雪茵,但是他知道这决不是他的理想,也决不是他的恋人;他 的恋人该是与绘画合而为一的,是他的画面上的,同时也是他心上的。 七、画室风景 这一天傍晚,秦枫谷陪了罗雪茵,在附近新开的一家馆子里吃了晚饭,又送她 上了公共汽车,回到北四川里以后,自己才沿了江湾路走了回来。 像要下雨的样子。天色突然阴暗了下来,带着凉意的黄昏的风,用着感伤的调 子向他的身上吹着。 他重新感到了始终压迫着他的那一种寂寞,艺术上的同时是他心灵上的寂寞。 司到了家里以后,在水一样的灯光下,对了一张新钉好放画架上的二十号的画 布,不觉呆呆的出神。 简单的厢房里,只有墙上有三张配了框子的画;一张静物、一张画像、一张人 体,破除了整单的单调。秦枫谷是不爱画风景的,钉在墙上的几张素描,和堆在墙 角的一大堆没有框子的画,也没有一张是风景。 两张椅子,一张圆桌,合上散乱着的画具,便完成了这整个厢房里的所有。 一条孤单的长大的黑影,从地上一直延在墙上,投射在挂在墙上的画面上。 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对了架上的空白画布,秦枫谷从自己的艺术上感到了类 似恋爱场合上的苦闷。 他是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人,差不多从不曾尝到过温和的母爱的滋味。在心的 深处,有一种不肯泄露的寂寞和孤独潜在着。他要寻找一位像莫娜丽沙那样的女性, 作他画像的对象;正和现代的精神分析论者解释达文西作那幅画像的潜意识一样, 那挂在嘴角的迷人的微笑,正代表着对于幼年失去的母爱的追怀。 “为什么不请我作你的画像的对象呢?” “你的脸太圆了。” “恐怕是不够漂亮吧?” “我并不是想画一幅美女画。” “那么,我看你去找你理想意中人罢!” 他不觉想起了适才雪茵所说的关于画像的话。 是的,他要去找,不停的去找。虽然他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但他相信世上 一定会有一位像他想象的人存在,而且这样合于他理想的人,一定会了解他的意见。 ——今天在霞飞路所见的一个,不是已经差不多合于我的条件了吗? 对了空白的画布,他这样出神的想着。 新秋的晚上,静悄的空气整整的笼罩着他的画室、他的心上。 八、中国画报 因为晚上想得太久了,夜里失了眠,第二天上午,秦枫谷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 来。 想到还要到张晞天家里继续讨论展览会的事,收拾了一下吃了一点干面包,他 就准备到霞飞路去。 天变了,下着濛濛的细丽,沉暗的天色,似乎一时不会放晴,也一时不致落下 更大的雨。他披了雨衣倚在乘客稀少的公共汽车上,完全给沉闷的天气征服了。 失了眠,头里昏昏的发涨。他看了一下同车的乘客,觉得没有一个可注意的人, 便将视线转到窗外。 半面拉上了的车窗,濛濛的雨受着车行的风力吸了进来,零乱的飘到他的脸上, 他只是用手去拂着,却不想躲开。 快到邮政总局的时候,车子照例在停车站上停了下来,对面新亚酒店的空屋, 有一家报摊在空屋的门口冒雨摆着,从吊在橱窗上的许多画报中,秦枫谷无意看见 了一张脸,一张生疏而又熟悉的脸。 一瞬间,灵敏的感觉立刻告诉他这是一张怎样的脸。他随即阻止已经在开动的 车子,踏了一位走上来的广东小姐的脚面,跳了下来。 是新刊的一册八月号的《中国画报》七色版的封面上,印着一位少女的半身着 色照像。 隐在一丛油碧的葡萄叶中,贴着一串新熟的紫色的葡萄,是一张长形的完全代 表了少女纯洁的脸。松散的头发,映着透过葡萄叶的疏落的日影,脸上显出一种令 人不敢逼视的娇艳和光辉。面对着新熟的透明的葡萄,她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下露 出了水一样的明朗。 握着葡萄藤的右手,完全是举世无比的莫娜丽沙型的右手。 秦枫谷的脸色变了,心里不由的跳了起来。神秘的自然,竟依照了他的理想, 创造了一个和他理想完全吻合的典型。 他早知道,自己决不是幻想,世界上必定有一个和他理想完全相同的人存在。 现在,他的推想果然证实了。 他将目录翻了一下。目录上印着:封面,朱女士。没有名字,下面也没有摄影 的姓名。 “谁呢?这是谁呢?”冒了细雨,秦枫谷沿着邮政局的屋檐走了起来。 九、梦境 冒着雨,徒步越过了四川路桥,秦枫谷才在桥脚下跨进正从桥上驶来的二路公 共汽车。 濛濛的雨,蛛网一样的罩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自己包围在这朦胧的空气中,正 好像在梦中一样。 果然找到这样的一个人了! 他重行将握在手里的《中国画报》看了一眼,知道显在眼前的正是一件事实, 并不是幻像,他的心又像一个初恋的孩子一样的跳了起来。 “谁是这位朱女士呢?” 他想着,即使没有名字,即使没有摄影者的名字,但是编者是知道的。他只要 去打听一下,什么都可知道了。他就可以进一步实现他的理想了。 他将《中国画报》的底页翻了一下,知道它的社址是山东路,编者的陈晓风。 他记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决定诚恳的写封信去询问编者一下,或者自己去一次。 “如果她是在地狱里,住在天堂里的我也情愿舍弃了天堂,而追随她到地狱去 的。” 他想起了不知是谁写的这样热情的诗句,自己微微的笑了。 他有一种自信,知道如果会见了这位本人,向她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她是决不 会拒绝的。像她那样的一个人,必定有一个美丽的灵魂,一颗能了解艺术的心。谁 不愿意为艺术服务呢?谁不愿意从艺术上获得自己永久的生命呢? 冲开了压在自己心灵上的苦闷,他觉得整个的心身都轻快了起来。车子飞一样 的走着,从光滑润湿的柏油路上,划破了被微雨笼罩着的空气,好像要将他送上了 天堂一样。 ——我决意地在朋友的面前,暂时保守这个秘密,保留这个发现,使他们将来 意外的吃惊一下。 坐在车上,秦枫谷完全忘却了事实上的许多困难,完全沉入了自己梦想的境地。 觉得自己已经握着调色板,对了自己理想的爱人,很轻快的在新鲜的画布上,一笔 一笔地涂着颜色。 到了张晞天的家里,朋友们发现今天的秦枫谷似乎很兴奋,对于艺术,对于自 己的将来,好像很有把握的在谈着,对于不久要举行的展览会,他更以不可一世的 气概参加了讨论。 他说,旁人的情形他不知道,在他自己方面,他自信一定有一两张惊人的出品。 一○、宗教世界 秦枫谷不愿将他的发现告诉任何人,只是视如宝藏一样,将这秘密深藏在自己 的心底。 朋友中也有几个称赞这一期《中国画报》封面的女郎很美,但是没有一个人料 到这张封面对于秦枫谷,竟是一件不可言说的宝藏。 他瞒了众人,偷偷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中国画报》社,想找它的编者陈晓风, 但是恰巧出去了。从张晞天家里出来的时候,他预备了一肚皮的话,特地再赶到山 东路,想仔细的和那位编者谈论一下,希望能知道这张封面的朱女士是谁,本人是 否现在上海。 但是他又扑了一个空。 怀了满心的焦急傍晚回到江湾的时候,他决定写一封信给《中国画报》的编者, 要求他给他一个满意而迅速的答复,他是否可能认识一下八月号作封面画的朱女士。 他想,他如果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动机,对于这件事情态度的严肃,编者是决不会拒 绝他的。 天气并没有好,从早上就落起来的濛濛的细雨,像丝一样的到此刻还不曾停止。 空气是愈加沉重了,灰黯的天色像铅一样的要压到人的身上,但是秦枫谷已经不再 感到这种郁闷,他的心像羽毛初丰的雀儿一样,随时都可以飞翔起来。 回到自己的家里,他将一册《中国画报》神圣的靠在墙上,自己用着一种宗教 的热忱,仔细的看着。 映着斜射下来的灯光,封面上的人影是显得愈加美丽了。 透过了纸面,他想象着蕴藏在那一对灵活的眼睛里的,一定是水一样的渊深, 火一样奔腾的热情,一定有一颗纯洁温柔的心。 他拿了一根木炭,在纸上开始想象的构图。目光应该向哪里,手的位置应该怎 样,身体的姿势应该怎样,应该穿怎样的衣服,怎样的发型。将存在自己心中已久 的想象,迅速的倾到了纸上。 他想到不久就能真正的实现这种理想,心里止不住又跳了起来。 微雨的晚上,他就这样在空想的狂乐中过了一个黄昏。新秋清澈的虫声,夹着 远处一两声野犬的夜吠,从沙沙的雨声中透了进来,使他完全从这寂静的环境里, 沉到宗教的默想的世界去了。 一一、风雨 第二天,雨下得更大。清早一起来,秦枫谷便将昨夜写好的信,冒着雨,投到 江湾路上最近的一个邮筒里。 随着投进去的,是他被激动了的热情和无尽的希望。 差不多一夜没有安睡,他的想象几乎达到了现实的立体的地步。他不仅觉到已 经认识了这位朱女士,而且感觉到空白的画布上已经有了她的画像。他跨过了空间, 他更跨过了时间。想象的翅儿已经将他带进另一个世界去了。 雨下得很大,而且据新闻报上的记载,说是飓风将要袭来的预兆,但是在秦枫 谷的心中,却像一只已经寄旋在安全的港口中的小舟一样,毫不理会眼前的风雨。 他自信,今天所寄的这封信,决不会被《中国画报》的编者认为无聊,而置之 不复的。他自信一定可以得到复信,而且得到满意的复信。他推想,无论如何,在 后天的午后,他总可以得到回信了。 他很希望在这三天之内,罗雪茵不要来,不要有人来。最好能下三天不停的雨, 好让他孤独的一个人,安全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一个人来打扰,自己的希望不 让一个人知道。 在雨声中,坐在自己的画室里,他完全和眼前的世界脱离了。创造欲和表现欲 交混在他的心中,他将恋爱和艺术织成了自己的一件梦衣。 从低矮的屋顶上,风声尖锐的掠过。在这郊外,风雨带着原始的武力在横扫一 切,可是躲在自己的画室里,秦枫谷却像一位魔术师一样,从这包围着的沉黯天色 里,看出了自己的光明、自己的世界。 ——将我和这整个的世界隔断了罢!我有我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坚决的想,不使任何人分享他的秘密,更不容允任何人阻碍他的进行。若是 罗雪菌对于他的工作妨碍,他便要毫不客气的使她失去这种妨碍的可能性。 在他的心中,艺术的境界是神圣。他决不容许任何人的侵入,他要用自己的生 命来抵御任何一种野心者。 一二、失望 差不多下了两天没有停止的雨,江湾路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浸满了积水。没 有人来看过他,罗雪茵也没有来过,任他一个人躲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曾受过任何 的惊扰。 他随时都期待着《中国画报》编者的来信。 久不曾陷入恋爱罗网中的他,却用着一种恋爱场合上的焦急,期待着回信;又 担忧着这恶劣的天气,是否会影响邮差的交通。 第三天的傍晚,他冒了雨到外面去吃晚饭,回来的时候,孙家的孩子交了一封 信给他,说是刚才送来的。 他一看是《中国画报》的信封,接到手里立时就撕了开来。 他充满了一个恋人读着第一封情书的紧张。 信上说,关于那张封面的事,是由摄影家顾少侯寄来的,并没有说明是谁;已 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顾君已去北平旅行。如果秦枫谷一定要打听,他可以写 信到北平去问,得了回信后再来奉告。最后说,据他的推测,这位朱女士大约住在 上海。 读了信,秦枫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是怎样的感觉。他好像从一个美好的梦 境,突然被人推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 一切预想好的步骤,都因了这样一来,使自己完全不知所措了。 也许有点是失望,但是一切本来都是他自己的幻想,原是他自己过于乐观了。 他读了信上最后的几句,希望又燃烧起来了。他立刻走进去写了一封回信,请 陈晓风替他向顾君询问一下,这人是否仍在上海。 ——我想,她一定是在上海的。也许因了这一期的画报,她和编者会有通信的 可能。那么,我该要求陈晓风,如果能有这样的事,应该即刻使我知道。 这样想着,他立刻在写好的信上又加了几句。 ——人家不会以为我疯了吧?不会不正当的猜疑我吧?不会的,不会的。从我 的态度上,每个人都该看出我是严肃的。 从微微的失望之中,他又转入了一种艺术上的陶醉。 一三、爱人 其实,秦枫谷所收到的信,严格的说,对于他并不算是一种打击。轻微的失望 是有的,但这也是由于自己过于欺骗了自己的原故。从偶然见到的一张封面上,他 就过于夸张的使用了自己的想象,忽视了必然的许多困难,以为一切都能照自己的 预料,毫无困难的实现,真未免太乐观了。 这一点失望,正是他应得的惩罚。 为了这一幅画像,他已经在不断的期望之中,过了一年多的焦灼的岁月。从失 望转到绝望,从绝望之中又迸出新生的希望,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刺激了。所以,收 到了信后,鼓勇气又写了第二封信,他的心又活跃起来了。 他望着那一张封面,自己对自己说,除非永远不着笔那幅画像,否则必须要寻 到这位朱女士。她的一切条件太合于他的理想了,如果不能寻到她,他宁可永远不 画。 天气晴了,他想到在家里困了几天,也应该到外面去换一换空气。正预备走出 去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女性的脚步声,他凝神听了一下,不用看,他知道 是罗雪茵来了。 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披着大红的雨衣,健康的罗雪茵的影子现到天井里。 “秦,你没有出去吗?这几天的鬼天气,真闷死人了!” 她翻身脱下肩上的雨衣,这样立在房门口说。 “天下雨,这几天都没有出去。你怎样来的,江湾路上的水退了吗?” 一瞬之间,他已经恢复了平素高兴的态度。 “你看,从电车站下来,我就坐了黄包车来的。沿路的水,连我的袜子部溅湿 了。” “你是体育家,该率性赤了脚游水来的。” “我没有你那种游水的本领,淹死了谁救我呢?” 秦枫谷拍拍自己的胸膛。 一眼看见了靠在墙上的《中国画报》罗雪茵走过去抢在手里: “这是新出的吗?让我看看。这封面上的人是谁?怪漂亮的,你的爱人吗?” 说着,一面眨着一只眼睛望着他笑。 不待罗雪茵开口,秦枫谷早已料到她见了那本画报,一定要询问,而且要猜疑 的。他照自己的决定,决不使自己这种神圣的举动受到她的干涉。 他否认了她的话: “你不要乱说,这本书是一位朋友送我的。” “那么,为什么像神一样的供在墙上呢?” “我是随意放在那里的。又不是你的照片,我为什么要如此尊重呢?” 枫谷俏皮的说。 罗雪茵将嘴唇一撇,冷笑着说: “不要讲笑话,我哪里有那样的资格?我如果有这种资格,早已给你作画像了。 你看,也许人家才有资格哩!” 说着,她将这本《中国画报》高高的举了起来。 秦枫谷咬了一咬嘴唇,心里暗暗的佩服罗雪茵的眼力倒不差,居然也看出这是 一个适合他画像的人,他不觉对她有了一种好感,但他仍不愿将自己的心事泄露给 她知道。 “你也不要讲笑话。如果你真的觉得她适合,为了艺术的原故:你该将她介绍 给我了。” 他半真半假的说。 “你以为我不认识她吗?” 秦枫谷的心里跳了起来。他想这也许是可能的事。但表面上仍是竭力掩住了自 己的惊异: “那么,你该给我介绍了。” “我为什么要介绍呢!”罗雪茵冷冷的说,眼睛望住了秦枫谷,“我为什么为 自己增加一个敌人呢?” 秦枫谷吃惊了一下: “怎么的敌人?” “一切的女性,彼此都是敌人。一个美丽的女性,更是一位拥有最强的武器的 劲敌,我为什么要介绍给你?” 秦枫谷觉得这种对话很难继续下去,只好突然改了话题: “你上次说要做夹大衣,已经做了吗?” “这几天总是下雨,我怎好去做——你不要误会,刚才开玩笑的,我并不认识 她。我如果真的认识,我当然要给你介绍的,将来也可以多一位好朋友,何致是敌 人呢?” 说了,又向他笑起来。 秦枫谷的心中不安极了,他完全看不出罗雪茵所说的话,究竟哪一面是真,哪 一面是假。 一五、难题 秦枫谷虽然不能决定罗雪茵所说的话,究竟是正话还是反话,但是他自己的主 张却是决定的。他无论如何,不让她知道他确是想认识这封而上的人,不让她干涉 到关于艺术上的事。 ——何况她仅是我的一个普通的朋友,而且根本又不理解艺术,她的干涉是不 能容许的。即使不是朋友,我也不让任何人闯入我艺术的境界。 这样想着,他便开始和罗雪茵谈到别的事。 “我本来也预备要出去的。你不是说要做大衣吗?我们一同出去走走罢。” 深懂人情世故的他,不愿罗雪茵过于研究那张封面的事,他想将她的注意力引 到她自己的身上去。但是罗雪茵却说: “你有工夫陪我去吗?” 这句话显然有一根刺。 他一笑:“我倒不动气,你反而动气了。一切都是你一手弄出来的。什么爱人, 什么敌人,我并没有说过一句。” “我懂你的心事的。我可以是你的朋友,但是我不懂艺术,不懂画的,所以不 配和你讨论这种问题。一提到艺术,你便要陪我去买衣料了,是吗?” 罗雪茵显然是真有点动气了。 秦枫谷心里有点不高兴,但他了解女性在任何的事上都肯让步,只有遇到了敌 人,起了嫉妒作用时,是一切都不顾的。他忍住了,依旧笑着说: “你说笑话。对于体育,我也是不懂的,你不愿意我陪你去,难道是因为画家 没有资格陪体育家买东西吗?” 罗雪茵所以要认识秦枫谷,便因为他是“艺术家”;而她对于自己的自负,也 是这“体育家”。现在给枫谷一说,她潜在的虚荣心满足了,不觉笑了起来。 “你既自认是画家,衣服做好了,你该给我画一幅画像才是。” 这也是她许久想要实现的一个愿望。 秦枫谷见她又提到那个问题,只好仍旧用了俏皮的态度说: “好的好的,只怕我画不出你的漂亮罢。你如果不怕我将你画成红头发,青面 孔的摩登安琪儿,你便放心等我给你画罢。” 这样,秦枫谷结束了这一个难题。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