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出延津记十(1) 十 杨摩西信主之后,并没有像小赵那样骑脚踏车、卖葱,另外去了延津县城北 街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这事由倒是牧师老詹给找的。但破竹子不对杨摩西的心 思。不对心思不是杨摩西跟竹子有仇,或那边有小赵骑脚踏车卖葱比着,这山望 着那山高,而是做了老詹的徒弟之后,发现师傅老詹,和过去杀猪时见过的老詹, 好像是两个人。过去他对做老詹的徒弟很羡慕,一个小赵,整天骑着脚踏车;师 傅传教,他可以卖葱;觉得他们师徒关系松散,有些向往;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才知道他们关系不是松散,而是太松散了;或者说,小赵根本不是老詹的徒弟, 只是老詹雇的一个脚力。小赵既不信主,平时又不跟老詹在一起,他平时就是跟 他爹卖葱;老詹下乡传教时,自己骑不动脚踏车,才雇小赵骑车;骑一天车二百 钱,一把一结,与小赵卖葱的收入差不多,小赵才帮他骑车;老詹在村里传教时, 小赵可以捎带卖葱;跟信不信主倒没关系。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关系松散,杨摩 西做了老詹的徒弟,想骑车卖葱,才有空子可钻,才好顶小赵的窝子;但杨摩西 新来乍到,不会骑脚踏车,无顶窝的本事,也就谈不上顶窝了。不会骑脚踏车可 以学,当初小赵也不会骑脚踏车,骑脚踏车还是老詹教的;但当初老詹六十来岁, 还不算老,有这功夫;为教小赵骑车,整整花了一个月功夫,车被摔伤好几处; 现在七十岁了,光阴过一天少一天,急着传教,手里只有这一辆脚踏车,就无空 闲让杨摩西学骑车,每天下乡传教,还得用小赵。传教是在白天,本来夜里也可 以学;但这辆" 菲利普" 脚踏车已骑了三十多年,小心骑着还常出毛病,让人拿 去学车,恐怕杨摩西还没学会骑车,车早就成了一堆零件;老詹首先就不赞成杨 摩西学骑车。杨摩西倒也不是非要骑车,而是觉得一个外人整天来骑车,正经的 徒弟又到外边破竹子,弄得师不师徒不徒的,看着不像。倒是小赵见杨摩西动骑 车的心思,老詹找他骑车时,他还给老詹摔脸子: " 今儿就算了吧,腿疼。你也找找别人。" 老詹反要给小赵陪笑脸: " 看在主的份上,没看今年秋季又遭灾了吗?" 当初杨摩西信主是和事由连在一起,才改了名字,现在一切不像原来想的, 杨摩西本可以不信主,辞了事由,再把名字改回去;但事情虽然别扭,可离开老 詹,再去找别的事由,一下又难了;到延津县城北街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还是 老詹托了人情,费了不少周折,才把他弄进去的;杨摩西在县城两眼一摸黑,一 时又找不到别的出路,也只好暂时边信主,边破竹子。原来他还想着,信主就彻 底信主,跟老詹就彻底跟老詹,像和尚尼姑入庙进庵一样,每天念过经吃饭,不 用再干别的,图个清闲;没想到老詹像喊丧的罗长礼一样,单靠一个喊丧或传教, 养不起一个徒弟。老詹的教堂自前年被县长小韩拿去,改为学堂之后,县政府一 直没还回来。按说县长小韩因为一个爱讲话,饭碗被省长老徐砸了,已卷包回了 唐山," 延津新学" 也解散了,教堂该物归原主;但小韩走后,新来了一个县长 叫老史。老史是福建人,和省长老徐是同乡。小韩被撤之后,延津县长由谁来当, 本该由新乡的专员老耿做主;但因为小韩是被省长老徐撤的,遴选接替小韩者, 老耿就不敢自专,便请示了省长老徐。老徐倒也举贤不避亲,就推荐了他的同乡 老史。老史过去在老徐身边当科长。老徐撤小韩时严肃,推荐老史时也严肃。正 因为两面都严肃,倒让老耿佩服他,人家该当省长。老史到延津上任之后,与小 韩大为不同,不爱讲话,不办学堂;性格与省长老徐相像,一天说不了十句话。 虽然他自己不爱说话,却喜欢听别人说话,这是他和省长老徐的区别。但他不喜 欢听人在日子里说,喜欢这个人扮成另一个人,在舞台的戏文里说。一台戏演下 来两三个钟头,两三个钟头人" 呜哩哇啦" 都在说;说不过瘾,还唱。老史来延 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延津引进了一个戏班子。过去延津人饭还吃不饱, 听的都是过路戏,自己养不起戏班子;或者戏班子在延津待着,养不活自己。老 史来了,由县财政出钱,养了一个戏班子。县财政本也拮据,老史到任之后,见 财政亏空,不声不响,先在全县的商号明察暗访;明察没察出什么,暗访半个月, 访出三家商号,盐商老焦,木材商老沈,烟馆老邝,或不法经营,或买空卖空, 或偷漏税金,老史二话没说,将老焦、老沈和老邝下了大狱,三人家产充了公, 县财政一下由瘦子变成了胖子。全县百姓看到老史下车伊始,就惩治不法商人, 倒都拍手称快。延津的商风,也因此大为好转。老史接着便请大家看戏。延津本 属河南,大家爱听的戏是河南梆子;但老史是福建人,不爱听河南梆子;大家以 为他该听闽剧,可他又不喜欢闽剧;还是他年轻时在苏州上学堂时,偶尔喜欢上 当地一个剧种叫" 锡剧" ,于是千里迢迢,从江苏引进来一个锡剧班子。有了戏 班子,就得有个剧场,老史便把过去的" 延津新学" ,改装成一个戏院。锡剧刚 开始上演的时候,听者就老史和他的身边人;" 吚吚呀呀" 的唱腔,延津人听着 像猫叫;三百人的教堂,显得空空荡荡。但老史处惊不变,天天来戏院听。久而 久之,延津人也跟着老史听出些门道," 吚吚呀呀" 的锡剧,倒比河南梆子要细 致许多。所以直到现在,河南的腹地延津,却流行外省的锡剧,源头就在这里。 老史爱听戏不同于小韩爱讲话和爱办学,这里不涉及救国救民,顶多跟当年的另 一位县长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一种个人嗜好,所以从省长老徐到专员老耿, 大家倒相安无事。当初小韩把老詹赶出教堂的时候,老詹在县城西关寻到一座破 庙,当作临时的教堂。破庙已被一个和尚丢弃多年,好在老詹懂建筑,又脚手勤 快,对破庙修缮一番,下雨倒也不漏。小韩倒台的时候,老詹高兴过一阵子,以 为教堂马上要还给自己;谁知来了个老史,又要在里面唱戏。老詹去找老史,说 明来龙去脉,让他还回教堂。老史倒很温和,笑着说: " 物归原主,天经地义。可这个教堂,我是从小韩手上接的,我的原主是小 韩。你要教堂我不管,但你不该找我,该去找小韩。" 可小韩已经不是县长,回了唐山,找他还有啥用?老詹急了,说政府不能一 而再再而三,对教会强取豪夺;老史笑眯眯止住他,突然换成正色: " 詹先生,你要这么说,我倒觉得小韩干的是对的。嘛叫强取豪夺?这里是 中国的土地,你来之前,这里并没有教堂;如果说有强取豪夺,恰恰是你詹先生 ;不但夺了我们的土地,还想蛊惑人心。詹先生,有句话我说到头里,传教我不 反对,但不能本末倒置,更不能要挟政府。如果井水不犯河水,咱们相安无事; 如果你借教会要挟政府,我这个人倒不信邪,就信圣人一句话:' 不言怪力乱神 ' ,不管它是嘛教,有多大势力,绝不能让它胡作非为,我立马在延津取缔它。 我这么做,倒与个人无关,纯粹为了一方水土的平安。" 又笑眯眯地说: " 詹先生,你是个明白人,传教就好好传教,为嘛非要干政呢?" 老詹哭笑不得,他要的是自己的房子,怎么成了干政?何况,老史占教堂本 为唱戏,和" 政" 也八杆子打不着。老詹这才知道,这个新来的老史,比走了的 小韩还难缠;不跟他要教堂,老詹还能在延津传教;再跟他要教堂,怕是连自己 也要卷包走人;老史惩治不法商人,老詹也看到了;老詹只好不再提教堂的事, 在破庙里继续住下去。老詹传的是天主教,住的却是和尚的破庙,每天出来进去, 又让老詹感叹。更让老詹叹息的是,开封天主教会,也一直与他做对。自老詹的 叔叔死了之后,开封天主教会的会长换成了老雷,老雷与老詹在教义上有分歧; 加上老詹四十年过去,只在延津发展了八个信徒,老雷早想将延津分会取消,合 并到其它分会去;还是看老詹七十多岁了,动了恻隐之心,才没有撵老詹走;但 给延津天主教会拨的经费,一年少似一年,意思是让它自生自灭;这些经费只够 养活老詹一个人,杨摩西信主和改名,老詹只能给他提供一个住处;杨摩西的生 计,还得靠杨摩西自个儿解决。过去跟师傅老曾杀猪时,老曾管吃不管住;现在 跟了老詹,老詹管住不管吃。过去跟老曾时,见过传教的老詹,当时对他也没在 意;谁知一年之后,自己又成了老詹的徒弟。一年也就是转眼的光景,杨摩西想 起来却恍若隔世。杨摩西叹息一声,只好去了竹业社。 竹业社的掌柜叫老鲁。老鲁是个破锣嗓子,破锣嗓子说话声音都大;平常一 句话,老鲁喊着说;喊着说并不是为了强调这话的重要,而是为了强调这话说过。 句句强调,倒分不出个话语高下。老詹推荐杨摩西来破竹子时,老鲁并不愿收杨 摩西。不愿收杨摩西不是老鲁对杨摩西有啥看法,而是老鲁问杨摩西话时,杨摩 西答错了一句话。头天晚上,老詹已与老鲁说妥,让他的徒弟到老鲁的竹业社破 竹子;第二天一早,老詹去乡下传教,杨摩西到竹业社上工;老鲁本来对招一个 学徒没有在意,但进一个生人,掌柜的总要照例问上两句。老鲁边吸烟,边问杨 摩西是哪里人,过去在哪里干过,都干过些啥。老鲁问者无意,杨摩西答者有心 ;因过去有过染坊老顾招工的经历,一说自己换地方多,容易让人生疑,便长了 个心眼,瞒下过去卖过豆腐与杀过猪两节不说,单拣近处的,说之前在蒋家庄老 蒋的染坊干过;因脚手一沾染料起疹子,只好离开染坊。如杨摩西说他过去做过 豆腐或杀过猪都无碍;过去换过多少地方也无碍,老鲁不是老顾;恰恰杨摩西说 他跟过蒋家庄染坊老蒋,让老鲁生了气。因老鲁办竹业社之前,和蒋家庄的老蒋 一样,也是个茶贩子;后来年岁大了,跑不动了,便用贩茶赚的钱,开了个竹业 社。他在贩茶时,和鹰钩鼻老蒋认识;那时老蒋还爱说话,说起话来,两人有些 不对脾气。两人都是延津人,按说无论到江浙一带贩茶,或是到山西内蒙一带卖 茶,本该相互帮衬着;但因为话说不到一起,加上同行是冤家,两人倒走得挺远。 最后不贩茶了,一个开了染坊,一个开了竹业社,就证明两人志趣不同。现听说 杨摩西跟过老蒋,马上说自己竹业社不缺人,将杨摩西赶了出去;全不知杨摩西 因为一只猴子,与老蒋也不敢见面。杨摩西被老鲁赶出去,还不知道自己被赶的 原因。杨摩西回到老詹的破庙里,不明不白待了一天;晚上老詹从乡下传教回来, 才知老鲁变了卦。老詹撇下杨摩西,又去县城北街竹业社找老鲁,问了半天,才 知是老鲁对老蒋的仇气,报到了杨摩西头上;老詹吸着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