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辛悦(1) 第四卷冬之萧寂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一辛悦 清越在越京皇宫中的住处,从最初德风殿外一个小小偏院,最终变成了现在 雅致通畅的聆湖轩。十六间的大殿虽然推窗即见晔临湖,却因为在地板下铺了铜 铸的管子,里面按照气候流通冷热活水,因此冬暖夏凉,最易对付越京夏季燠热, 冬季潮冷的天气。 不过聆湖轩的妙处并不尽于此。沿着螺旋型华美的楼梯向下走,最终会走到 一间宽大的地下室。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壁,都是用勃儿艮沙漠里特产的云晶石烧 融后浇铸而成,平滑如镜,却又坚固异常,透过透明的墙壁便可清清楚楚地看到 晔临湖底的一切。那些细微的波澜,仿佛都被这些透明的墙壁放大,让人几乎可 以听见水下世界中一切细碎的呢喃,一颗心也如同置身其中,飘飘摇摇,忘却真 实的处境。 这个地下室,据说是天祈的某一位皇帝为了治疗自己的失眠症,专门派人修 筑的。然而从万井码头回来后,清越就越来越多地来到这里,力图平复自己郁郁 的心情。 盛宁帝不弃对李允阵前降敌之事震怒非常,甚至传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李 允捉拿回越京。如今李允已被押了回来,清越也在万井码头见过了,至于后来怎 么样,清越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向不弃提起这个人,更不用说打听李允的近况 了。 原来自己,也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勇敢。清越用手指缓缓抚过透明的墙, 吸引着墙外好奇的游鱼,苦笑了一下。倒是盛宁帝,自从忻州的局势骤然危急起 来,几乎每日每夜都泡在朝堂或者书房,和亲信的大臣们商讨军政大局。这样宵 衣旰食的日子没持续几天,整个人便瘦了一圈,但眼神却越发明亮起来,不是原 来雪冷的嘲弄,而是绝境中生出的斗志,让清越看在眼中,倒生出一种混杂了尊 敬和怜惜的复杂感情,哪怕不弃的对手,正是她的父亲。 正出神间,忽有一条尺来长的红尾鱼急匆匆地对着清越游过来,却不知面前 还隔着云晶墙壁,一头便撞在墙上。清越连忙看过去,却见那鱼眼珠瞬也不瞬地 看着自己,努力摆动着腹鳍,徘徊在自己抚在墙上的手边,似乎颇为着急。 清越看得有趣,朝它挥了挥手,那条鱼便越发激动起来,绕着墙壁转了几转, 似乎想要找到缝隙钻到清越身边。此刻清越已经断定,这种鱼名叫“落枫鳕”, 原本长在碧落海,鲛人又称之“拾珠鱼”,因为其性最与鲛人亲近,常常尾随鲛 人游动,故多有被鲛人驯化成宠物,随身同行。晔临湖乃是淡水湖,原本没有这 种拾珠鱼,想必是最初有一两条尾随贩卖到越京的鲛人奴隶而来,渐渐便在晔临 湖中繁衍成群。 忽然,那条拾珠鱼口一张,将一颗白亮亮的珠子朝清越手上吐了过来,奈何 隔了墙壁,珠子便打着旋悠悠降落到湖底去。鱼儿见状,连忙潜下湖底,将珠子 重新含进口中,再度游回清越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清越心中一动,便试探性地将手朝上方一指,随后登上楼梯,快步离开了这 间地下房间。 聆湖轩凭湖而建,从房间外向湖中延伸出一片露台,乃是散步赏湖的好去处。 清越匆匆来到露台边缘,蹲在湖水边,猜测那条拾珠鱼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等了一会,水面上果然起了波动,忽然哗啦啦一声,方才那条红尾白鳍的鱼 儿果然跃出水面。 清越伸出手,一颗晶莹的珠子便落在她的掌心。她抬头见鱼儿已沉入水去, 低头观察手心的珠子,认出这是鲛人堕泪凝结而成。再仔细一看,豆大的鲛珠上 赫然刻了四个字:“请救李允。” 清越手一颤,珠子便落到脚边。“请救李允”,不用猜清越也知道,这四个 字多半是那个叫辛的鲛奴所刻,而这珠子,想必就是她自己的泪水了。看来,他 们俩倒真是你有情我有义,那她又算什么,那个鲛奴又凭什么让她去救李允?那 个虚伪卑下的人,过去已经骗取了她的爱情,此番已不值得让她施予同情。 也不管那颗滚落在地的珠子,清越站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径直躺到床 上,她扯过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呼吸间是金沉香的味道,从房间角落里的青铜熏炉里慢慢散逸出来,令人起 伏的思绪慢慢平和下去。这种金沉香向来只有皇帝和太后寝宫中可以使用,昨日 清越不愿僭越礼制,坚辞不受,不弃却笑道:“金沉香极其名贵,与其留给彦照, 不如我们现在先烧掉。”这话虽有玩笑意味,却止不住让清越的心一阵悲凉—— 越京的局势,看来竟是险峻如斯。到得此时,她竟不知对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她究竟是希望哪一方获胜。虽然其中一方正是她的父亲,她却更像个局外人一般, 心心念念只想守护着心头一点说不清楚的东西。 这种东西,她曾经以为在李允身上可以找到,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局限和樊篱, 如同纯粹的真与善一般让人心头充实,毫无顾忌。然而这个幻象终于是破灭了, 李允那良善外表下包藏的冷酷无情,甚至比不弃一贯的乖戾严苛更为可恨。而不 弃虽然再没有说出娶她为妻的话来,可从那满含期待的眼神,她明白他的心意一 直没有变化。 “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吃天心蕲了。”记得那时不弃带着阳光般的信心对 她说,“你父亲也不会法力,朕这些日子来昼夜勤谨,修吏治,整军事,松刑罚, 就是要用顺应神意和民意的方法来捍卫社稷。你愿不愿意帮助我呢?” 清越笑了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点一下头。她知道自己并不愿将命运和眼 前这个人纠结在一起,虽然他停服天心蕲后暴戾的脾气有所好转,但要以仁政来 更改天祈王朝历来的铁腕统治,挽回云荒百姓背离的心意,无论如何已是太晚了。 太晚了,不弃的本性早已被天祈皇族的恐惧所扭曲,正如李允的性格被宦海 沉浮的李家所塑造,都不是她所能改变的,也都不是她所能接受的。那么这个世 上,还要什么值得她孜孜地追求和守望呢…… “郡主,郡主……”宫女瑞儿忽然大惊小怪地跑进房来,“郡主睡着了吗?” 清越蓦地张开了眼睛,极快地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坐起身来:“怎么了?” “露台那边,有好多鱼在跳,可有趣了,郡主要不要去看看?”这个瑞儿正 是清越当日靠几句话救下性命的小宫女,对清越十分亲近。她年纪还小,见到什 么新鲜事就兴奋得紧,赶着对郡主报告。 鱼?清越想起方才那条拾珠鱼,心头有些窒闷,却又按捺不住随着瑞儿走出 门去。 露台外的湖面上,果然有数十条五彩斑斓的拾珠鱼不住从水面跃出,仿佛一 朵朵烟花划落。一见果然是拾珠鱼,清越便远远地停住了脚步,任瑞儿兴奋地跑 到露台边缘,伸出手去逗弄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