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永远是深色的,像是在天地间洒下一大片浓浓的墨汁,没有留下一点明亮的 缝隙。 在朦胧中,一个清纯而美丽的女孩渐渐出现在老布眼前,她伸出双手,紧紧地 将他搂住,他也将她温柔地拥在怀里,一边用最轻最轻的手指小心地去碰触她的身 体。原来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在说,女人的肌肤光滑得像绸缎一样,其实,用这种 简单的比喻来形容她们,实在是太不够了。应该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光滑柔美得 像女人的肌肤一样才对啊。老布一边望着女孩一边想。但是为什么他总是看不见她 的脸呢,好像只要眼光一触及那里,就是空空的一片模糊,老布拼命睁大眼睛,试 图分辨出什么来c 突然间,一切就像一阵轻烟一样,在老布面前完全地消失了。老 布变得十分惊慌,他大声呼喊着,但他又叫不出那女孩的名字,他只能飞快地往前 跑,终于,他狠狠地跌了一跤,醒了过来。 老布浑身大汗地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同样的一段情节,在他梦里已经反反复复 出现了许多次,却又说不出什么缘由。他打开窗户,外面一片清冷,淡淡的还有一 点月光,洒在窗台上。 就像一壶被沏过一遍又一遍而由香醇转为清淡的茶,浓重的夜幕渐渐被黎明的 气息冲得越来越淡。早晨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拥挤着齐射下来,逐渐占领了这个蛰伏 在北方最安稳也是最富足地带的每个角落,整个凹凸有致的城市轮廓也变得越来越 清晰。直到最后,“哗”的一声.像是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伸过来,将覆盖在城市上 面的最后一层轻纱拈起,转眼便不知被抛到了什么地方。这时,都市这只庞然大物 才真正地苏醒,它所有的神经末梢,所有的美妙、诱惑、高贵,当然还有肮脏的东 西,在这一刻都像草地上的虫子一样暴露在阳光底下。 那种细微而又宏大的变化转瞬即逝,一瞬间,就这么一瞬间的就过去了,这就 是世界啊,多美好多容易让人心生感慨。久久在猩红的落地窗帘后望着那些在耀眼 的晨光中急急匆匆地奔向地铁口,奔向车站的人们。 望着那些在时而笔直时而婉蜒的道路上前推后拥的车流时,她总是会这么聚精 会神地想着。她已习惯了以这种心情去迎接每一个因为经受过不眠长夜的炮制,而 不免显得有些疲倦和雷同的早晨,期待在这张过于熟悉的城市面孔之上获得一种陌 生而又充满惊喜的发现,去体味一种重复背后的新鲜,无序背后的井然。 木制的小台于上,隔夜的红酒在镂花玻璃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晶莹透明,只有在 杯子的最低处沉淀着一丝不易被觉察的浑浊,使人会有一种陈年日久的感觉。久久 并不在乎这些,她抬起手臂,将窗子推开,轻轻一挥手便将半杯剩下的酒泼到半空 之外。这时候,清早的阳光以直线之势穿空而来,大片大片地坠落在久久的身上, 让久久顿时感到一阵目眩。她扶住窗,突然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欢欣和惊喜。 面对着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丝毫特别之处的巨大的早晨,她以一种十分舒展 的姿势张开双臂,去迎接那些夹杂着喧嚣的车流人流声音汹涌而上的光芒。多好的 世界啊,欢迎你们。久久心里说。 阿全在这栋装修豪华的写字楼当电梯工已经有半个多月时间了,闲倒是挺闲的, 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到值班人员那里领来开电梯的钥匙,打开以后就一直坐在电梯里 面,有人进来,就问一句:几楼?二十四。他就一摁按钮,电梯便反应敏捷地窜了 上去,非常迅速,也非常稳定。每次把风度翩翩或气质独特的先生。小姐顺利送上 楼的时候,年轻气壮的阿全都会有一种很满意的感觉,感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为别人 锦上添花的事情。 其实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着工作之便仔细观察那些神态各异的面孔,这也是 非常有趣的,因为每个人带来的每张脸都不相同,但好像又是千篇一律的。有的人 从走进电梯到迈出电梯一直是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电梯门缝,或者仰头看天花 板;有的人拿穿着皮鞋的脚尖有节奏地敲击地板,嘴里还哼着昨天晚上热播的电视 连续剧主题歌;有的年轻女孩结着伴,有说有笑地聊着最近流行的颜色和时装,有 时还会俯下身,在同伴耳边说着什么,接着两人便是一阵清脆的大笑。 这是阿全觉得最兴奋的时候,他会真切地感到这个在大部分时间都被紧紧封闭 着的狭小空间里突然有了活跃的东西,在一跳一跳地驱除着他单调工作中的乏味, 直到她们或他们离开,电梯门重新关闭,那种余味似乎还留在空气里,要很久才会 散。 但这些天,阿全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小伙子,总是在电梯里做一件同样的事情, 看来今天一定也是如此了。果然,快九点的时候,这位帅气的年轻人走进电梯,用 眼角扫了扫站在电梯里的人们,嘴边露出一线诡秘的笑意,转身也选择了一个较为 端正的姿势站着。 电梯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电梯两侧的红字在逐级闪烁,年轻人突然伸出双手 扑在电梯墙壁上,拼命用头撞着电梯壁,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不,不,你们不 能再这样对我哦恨你们,我真的恨你们!别让我一个人这样等待,这个世界上没人 能理解我,我在做什么呀?谁能告诉我!你们说话呀!……” 所有站在电梯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众人的表情突然都是目瞪口呆,他们一时 还搞不清楚这个一身名牌西装的青年为什么会在一瞬间来个如此歇斯底里的表演, 是工作上被老板欺压了,还是感情上惨遭失恋而导致精神失常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 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混迹于高级写字楼的神经病?不明白。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应该上前好好安慰他几句,或者置之不理,或者还是 索性把他推到电梯外面,让他在长长的走道上涕泪横流,管他闹腾到什么时候。 还是阿全见多识广,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拍了拍青年的肩说:“别难过,有什 么事想不开的,一个人到安静的地方待会儿,也就想开了。” 小伙子似乎不领阿全的情,哭号声变得更响亮了。阿全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 觉得很无趣,便重新又坐下。电梯一直停在一楼,所有的人都以一种奇怪而木然的 姿态等待着。 阿全有些气愤,飞快地伸出一个手指,在电梯开关上狠狠地戳了一下,用从未 有过的粗嗓门大声地喊道:“开门了开门了,统统出去再说!” 电梯门向两侧推开,人们夹着各自的公文包,像躲避瘟疫似的躲开这个举止怪 异的人物,有的人嘴里还一边低声嘟哝着:“大清早就在这儿闹,简直是神经病。” 这时,两个飞奔而来的男士趁机挤进电梯,门随即关上了。 电梯里,刚进来的一位男士拽拽还伏在墙壁上做哭泣状的青年,说:“拉拉, 别装了,没撞坏哪儿吧?” 拉拉转身冲他们做做鬼脸,说:“当然没事啦!” 另一位年纪略显大一些的男孩看着拉拉,眉头紧蹙:“不知道你是哪根筋搭错 了,整天就爱干这种无聊的事,能不能找点正经事来做?” 拉拉得意地晃着脑袋说:“老布,你不知道,这可是乐在其中,我每次都偷偷 观察他们的反应,每个人好像都不一样,可有意思呢。通常中年人都是一副痛心疾 首的表情,年轻一点的要显得好奇一些。至于年轻美眉嘛,那脸上可是很感动的哄 ……” 说到这里,电梯的门开了,老布一脚踏出门去,没好气地甩下一句:“无聊!” 拉拉从正楷手上接过热狗,向他使使眼色:“喂,老布今天是怎么了?好像有 什么地方不对劲。” 正楷拽着他催促道:“还不快点,一会儿又该迟到了。” 他们互相推搡着走出电梯,剩下阿全一个人站在电梯里望着他们的背影。一天 的好心情就被这厮给破坏了,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动作来表达自己复杂的情绪,瞪 着眼睛呆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呸”来,这时电梯门又重新关上,把气呼呼的阿 全往楼下送去。 正楷抬手看看时间,又看看走在前面的老布,又一次埋怨拉拉:“你非得上演 这种所谓的心理闹剧,待会儿要是我们被扣薪水,可都得算到你头上啊。” 拉拉把正楷递过来的热狗塞进嘴巴大口嚼着,满不在乎地说:“算就算,怕什 么?真是不够哥们儿。再说了,你们也不想一想,做这事儿我容易吗我?在那么多 人面前装疯卖傻,没有一定的水平和胆量,能行吗?” 老布听他们在背后说着话,也没再等他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径直往前走。 他并不是讨厌拉拉这种把自己天才般的发现建立在别人身上的做法,他只是不喜欢 这种大造声势的感觉。而且,刚才从他们身边走过人的神情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看 他们就像看外星人似的。不过,这也是只有从外星来的怪物才做得出的举动。想到 这里,老布又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快步走进公司。 公司大门上贴着几个醒目的烫金大字:伟科纸业有限公司。 老布一直觉得公司的这个名称非常俗气非常难听,让他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 “伟哥”之类的东西,有一次他曾大着胆子向老板提出自己已经憋了很久的想法, 结果被老板骂个狗血喷头。 老板名叫刘志伟,高高的个子,本来是蛮帅的,可惜大瘦,没什么肉,剩的尽 是一块块排骨,正楷和拉拉他们在私底下都叫他“旗杆”。 旗杆的脸上很少能见到阳光般的微笑,非常讲原则,又没情趣,所以一般女孩 子对他都很难提起什么兴趣。这也令旗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平时和他聊天还 可以,但要是涉及与“男女之事”有关的东西,他马上会敏感地板起脸孔,仿佛别 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冲他旗杆追不上女孩子来的。次数多了,员工们也就小心翼翼 地躲过这类话题,但背后笑得更欢,那是另一码事了。 那天旗杆正在谈一宗生意,眼看着成功在望的时候却差那么一点点火候,结果 泡了汤。刚好老布推门进来,想和他提一提“伟科”与“伟哥”之间的事,被逮个 正着,旗杆二话不说,拿他当替罪羊狠狠地批了一顿,说:“你简直是哪壶不开提 哪壶,是不是存心跟我作对,想让我早点破产?我破产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说,你 有什么图谋!” 老布被吓了一大跳,平时他还老跟旗杆开玩笑,处得像朋友一样,没想到说变 脸就变脸。当时老布一句话没应扭头就走。老布走出门后,旗杆回头一想也觉得自 己有点过火了,碍于身份又不好亲自向老布赔不是,只好通过和老布关系很铁的拉 拉,将自己的一点意思传了过去。 老布倒不是真的介意旗杆那番无来由的数落,他的脾气老布是了解的,虽然人 板了点,说话往往也是不知轻重,但心地不坏,最可贵的是,旗杆生就了一副老板 堆里极罕见的热心肠。别看平时不苟言笑,员工真要出了什么事,他一定是会拔刀 相助的,老布看重的恰恰就是这一点,否则也不会在“伟科”一待就是四年了。 今天在公司前台当班的是小美。见到他们一伙进来,便站直了身子。正楷挺喜 欢小美的,不为别的,就因为小美的那双眼睛特别像他记忆中的一个人。虽然这双 眼睛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未曾把关注的目光放在他身上,但他不在乎这些,每次 遇到小美当班,他都会借故多待一小会儿,就为了稍稍多看她几眼。 小美见正指走过来,机械地同他打招呼:“正楷,早!” 正楷走过去以后,老布把自己的工作卡插入考勤机。 小美对老布似乎是很有好感的,一见到他,语调都有些变,在正楷的耳朵里听 来简直是有些脉脉含情地:“老布,早啊。” 老布也客气而不失礼貌地道了声“早”。 这时一旁的拉拉坏笑着走上前来,挥手示意小美附耳过来,好像有什么重要的 事倩要跟她讲。他神秘地凑到她耳边“哦!”了一声。这一声在空阔的前厅里显得 尤其响亮,小美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她生气地捂住脸:“拉拉,你!” 拉拉若无其事地把卡插人考勤打卡机,打卡机的时钟正好跳了一个字:九点零 一分。 拉拉傻眼了,站在小美边上的安琪幸灾乐祸地冲着拉拉笑起来。 拉拉正想朝她做个鬼脸,吓吓安琪。这时,旗杆吊着一身笔挺的深棕色西装昂 然而入。西装不太合体,像是悬挂在一副纤细的铁制衣架上——因为瘦的缘故。 拉拉赶紧站直身,有点夸张地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喊道:“经理早!” 小美和安琪也露出恬美的笑容说:“经理早上好!” 旗杆仍旧一副严肃端正的神态,回应了一句:“大家好。”随后头也不回地走 进经理办公室。 在华姐眼里,有两种人会是美容院的常客。一种是先天条件非常好、眉眼身段 肤色都无可挑剔的,他们(当然更多的是她们)有着天生的鸡蛋里挑骨头的癖好, 是天生的完美主义者,所以对自己身上哪怕一点点的瑕疵,都会觉得无法忍受,而 不断地做美容会让他们觉得有一份自我修复的快感;而另一种则是属于不忍目睹型 的,要不是因为有点钱撑着,恐怕扔到大街上也不会有人有兴趣多看一眼,甚至连 她们自己对自己的长相也无法容忍,惟一的办法就是持久性地借助美容来弥补。这 好比以前穷人住的黄泥墙,虽然四处布满漏洞,但由于只有这一间赖以容身,只好 拼命用新的黄泥在墙上来回涂抹,虽然事实上处境并无实质性改变,但心理上会得 到一种安慰。 所以华姐选择了做发型的工作,因为这样她就不必照看客人头部以下的东西, 只需修理头部以上。至于客人其他部位如何,都不必放在眼里。同时这还是一项非 常省事但也非常有挑战性的事业,它需要高度的智慧、卓绝的胆魄和气度。面对一 头不成章法的乱发,她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拿出修理它的最佳设计,并且在同样短 的时间内付诸实施,而且机会只有一次,失败就失败了,不可能再弥补,从某种意 义上讲,这也是一门遗憾的艺术。 另外,华姐一直觉得做发型师最能测出一个人的性格,优柔寡断、目光短浅的 人都干不了这一行。所以她时常感叹,做发型的太需要才气,没有一股灵气,永远 只能是个庸才。 这家座落在闹市区中心的大型美容院因为有了华姐的加盟变得充满生机,富于 个性。华姐在这里不仅占有一定的股份,而且特许不坐班。她的地位远非一般的小 发型师能比,不管是谁,要想找她做头发必须预约,而且未必能排上号,因为找她 的人络绎不绝。除非是心情好透了或者是糟透了,她基本上不会在美容院。平常时 候,她会拎着一箱昂贵而繁琐的工具亲自上门给那些预约等候的“贵族”们做头发。 收入丰厚当然不用说,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她手中的那把剪刀下重新找回了属于男 人或女人的自信,而她也在这种独来独往、自由随意的奔波中成全了自己的天性。 今天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天空很蓝,像块透明的玻璃,在晴朗而又干爽的梧桐 叶子的映衬下显得纯洁无比。这大概也是华姐觉得今天心情格外舒畅的一个最主要 原因。她一早就来到美容院,为光临该院的第一位幸运者——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 男人做头发。 华姐那双灵巧纤细的手指,在飞快而们熟地修剪着一个歇顶的脑袋。 男人用眼角瞄着华姐微微卷起的发梢,试图跟她搭讪:“小姐手艺这么好从又 这么漂亮,真是难得啊!” 华姐也不说话,手中不停,轻轻的笑了两声。 旁边的小姐娟红嘴快,笑着应着男人的话:“看来先生是第一次光临本院,不 然也不至于没听过我们华姐的大名了c 您能碰上让华姐亲自动手料理头发,真可以 说是蛮有福气的。” 男人有几分诧异又有几分得意地说:‘峨,是吗?“ 华姐的手啪地扔了剪刀,“哗”地揭掉男人身上的布,“好了,自己再看一下。” 说着,她一踩转椅上的机关,男人腾地被椅背顶直了身体。 男人朝面前的大镜子凑了凑,左右歪着头不住地从多个角度端详自己,脸上渐 渐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的确不错,我非常满意。”男人一边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正在水池边洗手的 华姐,一边赞叹地说。 华姐连头都没抬,面无表情地吩咐娟红给先生结账。 “多少钱?” “一千。” 男人的脸上顿时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他一把揪起自己寥寥的几根头发,问: “没搞错吧?就我这几根毛,能值一千块?” 娟红耸耸肩,一副不可商量的神情。 华姐一边擦手一边说:“这已经是打过折以后的价了,有什么意见吗?” 男人愣了一下,赶紧换个语气说:“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娟红笑着向他解释:“我们华姐给人做发型有个规矩,是按头发的数量多少收 钱的——头发越少,收费就越高。就您这个价,已经是挺低的了。” 男人朝旁边的镜子探出头,又一次满意地缩回来:“说实话,还真不错。” 刚过九点,美姿内衣专卖店就开张了。小蝶穿着一件十分随意而柔软的丝质长 裙,睡眼惺忪地倚靠在塑料模特的肩膀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每天都这么早起床上班,早晚会把人活活拖死。小蝶一边神往地回想着昨晚和 一帮朋友在舞厅里的那场狂欢,一边郁闷地想到自己一时冲动选择的这份工作,我 是一只夜飞的美丽的蝴蝶啊,怎么会被捆在这小小的不能称为世界的牢狱里?想到 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店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时间觉得十分无聊。 这时一位打扮入时的女人走进店里。 小蝶挑着眼神打量她:暗红色的短袖收腰上衣配纯黑色的短裙,还可以。不过 走路的姿势不太好看,眼里还流露出一丝傲气。不喜欢。 女人伸出手抚摸着模特身上那套粉色的内衣,修得十分精致的指尖顺着模特的 身材轻轻滑过去,先是胸部的曲线,然后是腰,接下来是胯。女人专心致志地打量 着内衣的做工、质地,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小蝶转身继续靠在门边,脸上勉强挤出一线微笑,那样子好像在挤一块早已风 干的牛肉的肉油,嘴里说道:“小姐,您喜欢哪一款,可以试一下。” 女人给她一个背影,懒懒地说:“不用,我看看就可以了。”她继续上下摩挚 着那套内衣。 小蝶闲呆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再次强调:“小姐,您要是喜欢,可以试一试, 里面就是更衣室。” 女人这次没有理会,浑然不觉的样子,涂抹着指甲油的手指又伸向另一套挂件。 小蝶这下拉长了脸,说:“看用眼睛看还不够?非买勿动!”又小声地说了声 :“变态!” 女人猛地回转身,猩红的嘴唇一时间变得极其夸张,她指着小蝶说道:“你, 被开除了。” 小蝶愕然地站在那里。她隐约地觉得这将会是一个不一样的早晨。于是,她又 有点做梦的感觉了。 “我更喜欢下雨的天气。”橘子一边开着自己那辆又破又旧的敞篷吉普车,一 边望着尘土飞扬的窗外自言自语。 这个城市的空气污染是举世闻名的,只要是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上,就别想清楚 地看见干净的地方。橘子腾出一只手捏了捏憋得难受的鼻子,哼哼卿卿地骂:“呸! 什么破天气,天蓝有什么用,地上还不是照样脏得要命!枉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妈的。” 对于自己在城市中的存在和这个城市的气候环境之间到底有没有她所制定的因 果关系,橘子并没有细想。她只想早点赶到安泰旅行社,把今天派下的任务赶紧接 手。哼!想到这里,她又愤愤然起来:“那些小日本,仗着有几个臭钱就跑到中华 人民共和国的领地里来作威作福,看我橘子小姐到时候怎么治他们。” 橘子一路盘算着,车子已经拐弯开进了旅行社大门。停车场内已经停满了各式 各样、杂七杂八的车子,她心急火燎地瞅准一个空档,“呼”地冲了进去。可看到 前面有一辆米色的“皇冠”轿车,橘子猛地刹住车,可惜还是晚了一点,破吉普的 车头还是在“皇冠”的屁股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被撞的地方马上四进去了一块,她 吓得捂住嘴。 闯祸了!赶紧跑!橘子一把推开车门,迅速跳下车,拽着提包撒腿就跑。 “皇冠”的车主这时已经十分恼火地跳下了车,气冲冲地朝橘子这边奔过来, 口中大叫:“怎么搞的你!会不会开车?嘿,你给我站住!” 骂骂咧咧之间,橘子已经像脚底装上马达的兔子一样,飞得老远了,一只手还 挥舞着一把鲜红的旗子。 车主在后面徒劳地追着喊着:“嘿,站住!站住!你给我站住!还跑!” 橘子狂奔着,头也不回甩下一句日语:“对不起,请您先报警,保险公司会来 处理的。拜拜!” 车主愣了一下:“日本人?喂,喂!站住!八格呀路!站住……” 但在尘起之处,早已不见了那只闯祸兔子的踪影。 “马先生,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啊。” “是啊是啊,真是不错。” 一个身材高挑、挽着发髻的年轻女人引着一个肥硕的老男人走过草坪。迎面是 新近建造的几幢西式别墅群,金色的楼瓦,米黄色的墙壁,还有在清晨的阳光下频 频闪耀的落地窗,构成了一种华贵、富丽而又带几分俗艳的气势,直逼人眼。 久久微微地扭过头来,在随身而合体的套裙下,窈窕的曲线毕隐毕现。 人很美,声音也很软:“马先生,只剩这两套朝南的了,你更中意哪一套呢?” 老男人的视线并没有放在那两幢富丽堂皇的别墅上,而是像一条从冬天泥土里 刚刚解冻的贪婪的蛇,沿着久久的身体婉蜒而上。白皙的脖子、宛转的后背、盈手 可握的纤腰、削瘦而又结实的脚踝,一根细细的银质脚链斜斜地垂落在脚边。 老男人两眼发直。 久久甜美的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先生,您选好了吗?” 老男人一怔:“哦,选好了。就这套吧。”他指指左边的那幢,眼珠子却还是 牢牢地扣在久久的身上,嘴里吐出一个问题:“能打折吗?” 久久停下脚步,弯下腰略带抱歉地说:“哦,对不起。”她动作自然地脱下了 高跟鞋,把鞋子里的一粒沙子倒出来。没有穿袜子的一只脚小巧玲珑地踩在另一只 脚上,摇摇欲坠的样子。老男人慌忙搭过去一只手,让久久扶着。 “谢谢。”久久慢条斯理地把红色的高跟鞋放在脚边的草地上。 四个血红的趾甲光滑地排列在同样光滑的脚背上,惟独小脚趾是绿色的,如同 在一群妖烧而又不失典雅的美女中,还有一位清新可爱、似乎还有几分调皮的绿衣 少女。 老男人直勾勾的目光盯着,看得呆了。一时间陷入一种浑然忘我的状态。那样 子很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许久的流浪汉,突然在眼前发现一篮子鲜嫩欲滴的水果 时,脸上所可能有的表情。久久轻蔑地暗笑着,她大知道这种男人的习性了,当然 也知道如何把握分寸,收放自如地控制主动权,既让他尝一点小甜头,又让他最后 乖乖地被自己牵着鼻子走。 久久套上了鞋子,没抬头问道:“马先生,如果我说不能打折了,您还要吗?” 老男人连连点头:“要!要!晚上一起吃饭,可以吗!” 合同夹递到老男人面前还有一句回答,声音甜得发腻:“去哪儿吃呀?几点呢?” 男人飞快地接过笔在合同上签下名字:“哪儿都成,几点都成,您挑!” 合同夹啪地合上了:“真抱歉,哪儿也不成,几点我都忙着呢。马先生,请您 在一周之内把预付款送到我们公司,并祝您早日乔迁,谢谢惠顾。” 老男人突然感觉到自己被这个美艳而有心计的女人给耍了,碍于面子又不好发 作。更难受的是,刚被高高地挑起的情欲像泼过冷水的煤炉一样,只能呲呲地往外 干冒烟,却燃不出火星来了。 娘的。他悻悻地想:平时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从未失过手,不料今天栽在一 个小毛丫头的身上。他恶狠狠地抓住女人伸过来的手,结结实实地握了一把。 “不会这么便宜的。”在看着久久窈窕的背影渐渐远去的时候,他俏声说。 黄昏的天空被一层层高低排列的建筑挤压在西边的一角,只留出一丝缝隙,让 即将落幕的夕阳在那些装饰得整齐端正的楼群之间缓缓闪过,留下一道浓烈然而不 免又带着些美人迟暮意味的光芒。在久久眼里,这个城市每天都在上演大大小小的 情景剧,每条街道,每座公园,每处力求凸现主人个性的酒吧、舞池、咖啡厅,每 个被厚重的布帘盖得严严实实的窗户背后,都在永不间断地演出每个人自己的悲喜 剧,所有的故事都那么相似,但又那么必然。 当她从自己的工作上飞快地逃离,逃回独自一人所属的空间以后,久久总是愿 意将身体蜷成像一只波斯猫,捧着一杯酒,靠在开阔的阳台上眺望外面的世界。而 她待的地方,是一个美丽的死角,不会有人注目,也不会有人仰头探视。这让久久 有一种孤单的安全感。 夜色渐渐从每个人黑色的眼神里漫溢出来,陆陆续续地扩散开去,随即淹没了 整个城市。这时候久久总是会想起那个孤独而死的民国女子说过的话:为了成全她 的一段爱情,整座城市倾颓了。 可是谁又会为我的爱情倾颓一次呢?没有啊。久久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自己 的臂膀里。每年天气转冷的时候,她总是选择这种方式取暖,像一只躲避在城市丛 林里的小野鹿。 不知道从哪里若有若无地传来一点歌声:……茫茫人海,在这一端,我遇见你, 你的眼神,让我痴迷,不忍离去。 ……他们说这是一见钟情,我说这是前生注定,我们要做树上的两只快乐小鸟, 好像未来就该那么好…… 久久静静地听着,不由得微笑起来,转向窗外。她知道,在这个漠然的城市面 孔之下,不可能有太多的怦然心动,死生相许,更多的是相互之间充满利欲熏心的 挑逗和诱惑,如她自己,何尝不是每天在重复着这种徒劳而又充满挑战性的游戏? 久久从二十岁离开初恋爱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明白,她可以为所欲为地运用 自己卓绝的才貌和智慧去做一切事情,包括伤害她自己。 都市像无边的深海一样,张开了它的华丽景致。那些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如同海 底的游鱼,在暗绿的水草和礁石之间游弋。 高高的新建的天桥上,男人和女人擦肩而过,彼此脚步匆匆,没有人抬头多看 一眼。步履蹒跚的公交车里,因为拥挤而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的男女,特意避开对 方的正面,目光呆滞地向着窗外。两辆车子并排着停下来,相邻车窗的青年男女贴 着冰凉的玻璃,木然地等待。十字路口灯色变幻着,黄灯、绿灯、红灯。 在长时间的凝望中,久久渐渐发现,这个繁华喧闹仿佛还十分错落有致的世界, 其实充满了一种空洞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