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鸿海的计划书摆在桌面,紧跟着的是项目预算和进程表。臻熙翻着资料,目不 转睛地盯着其中的一个数字。 “一个数字错了,我们就损失了近六千万,现在鸿海要告我们不遵守合同约定, 联同赔偿在内的数额,可能会过亿。你们说,怎么办?”臻熙用力地盖上了文件夹, 眼睛凛冽地盯着表上的制表人,程旭。 “你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呢?你在传真之前怎么就没有校对一下,把一些重 要字眼看清楚,现在人家说我们前后递交的工程预算跨度太大,属于不实交易,拒 绝再跟我们继续交易下去,停下来的所有费用,都还没计算在我们的成本之内,我 们前期所付出的一切,也将付之流水。统共所有的责任,都是因为你的一时疏忽所 致,你说,现在怎么办?” 臻熙注意到了程旭的表情,很愤概。坐在他旁边的林特助却一脸平淡。 “如果是因为我的疏忽而造成公司的损失,我愿意引咎辞职,并且接受所有应 得的惩罚,承担应该承担的责任。”程旭出声,却没有预想的那样激动和愤怒。在 臻熙听来,仿佛还真有点难过的成份在里面。一旁的林特助双手扣着衣服的纽扣, 把西服敞开,整理了一下领带。 “去把情况详细地写成书面报告,好让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所有事情的进展。你 先出去吧。”臻熙冷冷地说。 程旭出去了,林特助还是一脸平淡。 “你刚才一直没有发表意见,说来听听,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呢?”臻熙做出一 副焦急的样子。 “刚才他自己不是已经说了嘛,他会引咎辞职。至于赔偿,我们再跟鸿海协商, 看看能不能挽回一些损失,如果有可能,再把预算重新估算一下,能做到彼此满意, 最好不过。官司不打当然是上上之策。” “他送预算单的时候,你也没有把关?” “阿旭一向做事都是很稳重沉着的,谁想到一有纰漏就这么大呢?你原来不也 挺相信他的,我们也一向都很相信他的办事能力的。” 臻熙点点头,非常无可奈何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好吧,你先跟鸿海沟通,看看能不能再有协商的空间。我再想想内部的处理 办法,看看是不是,就这样办吧。” 林特助走了。臻熙发了一条短信给他。 晚上我到妈妈家去,你也来。 等了一会儿,程旭回,好的。我知道了。 顾正嘉的日渐康复,是臻熙莫大的安慰。现在可以说话和活动双手,已经是非 常大的进步。每天爸爸能够自己控制着轮椅在家里活动,日子过得顺心了些。 爸爸回家了。妈妈却少出现了。在医院的时候,是妈妈照顾爸爸多些,阿英只 是平常常来看望而已。爸爸回家了,来家里的,是阿英多些,妈妈只是偶尔会打打 电话问问臻熙家里的情况和爸爸的康复进展,妈妈一步都没有进过家门。阿英和妈 妈在医院的时候有说有笑,不像是互相嫌隙的那种。后来妈妈不来了,阿英偶尔也 会问臻熙妈妈的情况,并且常常邀请妈妈去她的樱花之都吃新出的料理,两个人也 像朋友一样地聊得很开心。 爸爸也从来不提妈妈,三个人像是有了某种默契一般,都心照不宣按部就班地 平静地生活着。 臻熙只是个旁观者,她说不清楚这种默契和心照不宣,有哪里不对的地方。因 为这毕竟是非常复杂的感情问题,旁人是说不清,看不明的。 徐丽娟的小居室有两房两厅,是学校分发的教授房。以前一间房空着,只是作 为书房使用,因为臻熙现在常来,这房间就成了臻熙的卧室,装扮得随意舒适,这 是臻熙的第二个家。程旭常常跟着臻熙来,也成了这家里的常客。程旭是个自来熟, 很容易地就能融入了一个新环境。在臻熙妈妈的家里,他就像主人家一样地帮着忙 这忙那,熟络得像自己家那般,一点都不拘谨。 刚刚吃完饭,程旭就抢着去洗碗了。洗完了碗,开始拖地。拖完地,就听见他 在卫生间里嚷着,水龙头坏了,跑到楼下买了新的水龙头拿起扳子就开始修。等他 闲下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臻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喊他,他才懒懒地应声进 去。 “你躲什么呀。怕我骂你啊?” “就是怕你骂啊,说不定还得带着肉疼呢。” “你知道就好,谁叫你那么不省心的。你怎么就让林特助抓着你那么大个纰漏 了呢?而且还说什么引咎辞职?你真想辞职了?” 程旭一脸委屈状。臻熙趴在自己的床上,打开手提电脑在盯着屏幕看,突然, 她感觉身边热呼呼的。程旭也爬到她的床上正瘫在她的身边。臻熙大叫一声从床上 弹起。 “你干什么?” 立时程旭双手举高,像表明他什么都没干的样子。 “谁让你上床的?” “没人让我上。” “那你还上!” “我刚才只是一心想着辞职的事情,想着想着就向你靠过去,然后你大叫,我 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觉地就在你的床上了。” 还是一脸委屈状。臻熙说,不准靠近我。程旭答,哦。好的。但是人并没有动。 “如果我真的非要收拾包袱走人,你舍得让我走吗?”程旭接着问。表情很认 真。 臻熙想到这么一回事,当真有点不知所措。 这些年程旭充满了她生活里的每个细节。爸爸车祸进医院,有他在左右插手插 脚地帮忙。在公司里,他这个助理是最尽责尽职的,尽责到除了他的日常工作,她 每天中午的午饭是他在安排,她休息室里的日用品用完是他第一个知道并且抽空就 去买齐,她的那些礼服需要清洗熨烫也是他在跑干洗店。他就像影子一样地跟着她, 除了每天晚上没有任何应酬各自回家睡觉,她想不起来每天有哪个时间是不知道他 在干什么,她的日程安排也是他全程掌握,而她只要随便打个电话随时都可以找到 他,喊着他过来。 要是他走了,那么她的生活习惯会完全被颠覆的。打电话找不到他的时候,她 会不会茫然失措? 怎么就想到了这么多呢?臻熙拼命地摇头。然后她看见程旭一脸的落寞。 “确实是我自己疏忽把数字搞错了,我承认错误。我带来的损失,我是补偿不 了的,如果只有辞职这条路,那么我也只有走了。” “你不是被林特助陷害的?” 程旭抬头,眼里满是诚恳的意味。 “首先是我填错了数据,然后我发给林特助让他最后审阅,他并没有提出异议, 就让我把预算单给传真过去了。” “那还是他陷害你的。”臻熙下定论。“不过也是你先粗心大意在先,才会有 他的纵容在后,导致最后的犯罪事实。” 程旭低头不语。臻熙再次把原来的预算单点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 “你承认错误了,就算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上帝会保佑你的。” “我只要你能原谅我,其它的都无所谓了。”程旭低声咕哝。臻熙听到了模模 糊糊的话,她并没有再理会他。 几天后,臻熙收到了林特助的情况汇报,说鸿海已经答应不诉之公堂,但是按 照原来的预算,他们也不会接受,所以提出了一个新的价码,在原来错误的数据的 基础上添加百分之三十的预算,按照这个新的预算继续合作。 “如果我们按照这个新的价码来续案,至少前期的投入没有白白浪费了。如果 就此搁置这个计划,那么我们的损失会大于这个新的价码所提出的差额资金,而且 鸿海照样还是要跟我们对簿公堂。我认为这是个可行的方案,所以已经做好了新的 可行性报告。你看看,最后做个决定,做,还是不做。” “百分之三十?”臻熙接过报告,翻开。“要不你帮我约鸿海的纪老板,我亲 自跟他谈谈?” 林特助愣了一下。这个表情臻熙没有错过。 “没有必要吧。上次我去了他们都已经黑着脸不给我们好脸色看了,总不能显 得我们那么卑躬屈膝地,连大小姐你也要去陪笑,好像是我们死乞白赖地非要跟他 们合作似的,降低了正嘉的身价,也让大小姐你被同行笑话。” 翻着可行性报告,臻熙在头脑里盘算着。她不吭声,林特助也仿佛有些拘谨不 自然。 “按照原来的错误数据再加百分之三十,就是我们估算的正确价格的九成半, 那剩下的百分之五我们要自己负责了,鸿海这个礼,送得可真大。”臻熙将文件夹 狠狠地摔在桌面上。“你如果从一开始就负责任地避免错误,怎么会弄到今天这样 的地步?” 她和林特助对视着,这是臻熙第一次不客气地指责这个爸爸以前最信任的老员 工。林特助仿佛有些惊愕,但他很快地就把表情收敛起来。 “对不起,顾小姐,是我疏忽了。” 姜果然是老的辣。 “你疏忽了,你哪里疏忽了?” “我没有及时地纠正错误。” “你不是说这是程旭的错吗?是因为他填错了预算单的数据,然后不假思索地 送达鸿海,最后导致鸿海的责任追究?” 林特助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说。 “预算单我也看过了。” “没有看出差错?” 林特助再次沉默。 “有。” “看出了差错,为什么不及时纠正?” 林特助彻底地无语了。 “其实我也有错。偶然的一个夜晚,偶然的发现一些事,让我突然对我们外面 的那些女同事工作时间外的私生活非常感兴趣。也对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了 更深的了解。公司不是你寻欢的酒店,而你竟然不知廉耻地勾搭我们的女员工,并 且利用公司资源来达到你私人逞欲的目的。就因为你心存歹念,想报复识破你伪装 的程旭,你就把公司的利益当儿戏,让本来顺利进行的工程项目因为你的私念而出 现危机!你的胃口还不小啊,纪老板已经答应了不再追究我们的责任了,而且按照 我们本身的预算继续合作,你是从哪里听来他们要用什么原先错误的价格加百分之 三十跟我们重新合作这回事?是什么人给了你这样的承诺?而这中间的差价,你准 备用到哪里去了?” 林特助瞪着双眼吃惊地看着臻熙。这次他没有收敛起那过于激动的表情了。 “其实我早就已经找过纪老板了。纪老板也不是非要跟我们较真的。毕竟大家 好商量,以后还有机会合作。这是我和纪老板已经商谈好的事情。纪老板根本就没 有见过你,大概你也是通过他的下属才了解到情况的吧。你还没回答我,那中间的 差价,你要怎么处理呢?鸿海答应的是正确的估算价,而你给我的数据是百分之九 十五,到时候鸿海给了原价,你再从我这里拿那百分之五,这好几百万,你准备怎 么花?” “顾小姐……” “其实吃回扣这回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也是有规矩可循的,不过你们的胃口 可真大啊,一下子就准备吃掉几百万。因为你的私心,我们已经要为工程延误承担 风险和增加成本了,而你在这个过程中仍然不忘要填饱自己的口袋!” “顾小姐……” “我爸爸一向对你信任有加,而你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臻熙按了对话机, 说,Candy ,让程旭进来。 站在面前的程旭,是带着跟昨晚一样的落寞的神情。 “如果按照公司的制度,开除是不能有经济赔偿的。所以我给你们机会,自己 写了辞职信递交上来,不计假期和提前违约的责任,按照原先的雇佣合同我让会计 部给你们结算薪资,从明天开始,就算解除劳动合同了。你们都不用再来上班了。” 不同的表情。林特助非常恐慌。程旭有点茫然。站在一旁的Candy 惊讶地看着 臻熙。 “Candy 姐,你带他们去办理手续吧。” 所有人都走了。臻熙在程旭走出房门的时候,看见了他的眼神。很复杂的眼神, 有点依恋,有点惶恐,还有点不舍。 手机里传来短讯。 臻熙看看天色,好黑的天空啊。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也不出来,怎么到处都 是灰蒙蒙的一片?是要下雨了吗? 程旭说,真的走了吗?五年了,习惯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臻熙没有回他的短信息。她撑起伞,走出了家门。下雨了,毛毛的细雨。公车 经过的风景,都是在雨丝打落车窗那一片朦胧里呈现。公共汽车在候车亭边停下, 车上寥寥无几的几个乘客,都陆续下车了。臻熙往前走,到了一处转角处,有个小 小的水果摊。几个很新鲜的橙子摆在摊子上。臻熙买了几个,闻起来很香。 阴暗的小路,只有昏黄的灯光。还有些小水坑,让她来不及躲避,踩出了水花。 走到巷子底的小铁门前,她看见了屋里的光。 “程旭。程旭。”她喊了两声。 屋里的门开了,伸了一个白头发的脑袋出来。院子里的灯亮了。 “丫头?你这么晚了还来,哎呀呀,真是太意外了,快进来,快进来,你看, 这雨,该淋湿了吧?”程旭的姥姥一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臻熙往屋里赶。 “没事的,姥姥,我很好,雨不是很大,没淋湿。”臻熙收了伞,拢了拢头发。 她把装橙子的袋子递给姥姥,“好香的橙子,刚刚在路上买的。” “这丫头,来就来咯,还客气什么呀。” 在屋里喝了水,程旭的妈妈出来了,也忙着拿出毛巾要让臻熙擦衣服。 “阿旭啊,阿旭。”程旭的姥姥扯开了嗓子喊,“这孩子,晚上回来就说身体 不舒服,也不吃饭,就跑去睡觉去了。” 程旭姥姥又喊了几声,屋里还是没有反应。 “我去看看。”程旭姥姥要走,臻熙拦住了她。说,我去,要爬楼梯的,您年 纪大,不方便。 臻熙爬上了阁楼,窝在被窝里的颀长身子让她想到了春卷。露出来的头刚好像 葱头。臻熙爬到被窝旁边,伸头探了一下。闭着眼,睡觉的人没动静。臻熙拿出自 己的手机,拨打了程旭的号码。突然响起的乐声,手机就在枕头边。屏幕里是当年 她在海边过生日的时候,程旭用自己的手机为她拍的那张照片。她带着手编草帽, 帽子上有粉红花朵长绸带的装饰,带子飘飘地在她的脸边。程旭突然弹起身,握着 手机拼命地瞧。屏幕不跳动了,臻熙挂了电话。又像是突然意识到旁边有人,程旭 瞪大了眼看她。 她发出了清脆的笑声。这是情不自禁的。程旭还是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 她就在眼前似的。 “你,你,你……” “你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你从来不是夜猫子吗?你可是试过半夜三更发短信给 我的,还是连续剧式的,有连贯的剧情。” “你怎么来了?”他仿佛才刚刚清醒。 “我来跟你谈条件来了,我想请你当我的特别助理,待遇按副总的级别,还有 年底分红和年金,如果你伺候得本小姐满意的话,随时都会有项目花红和意外奖励。” 程旭愣了一下。 “你不是已经炒我鱿鱼了吗?”程旭一边揉眼一边用懒懒的声音说着。 “有吗?是你自己辞职的,这是你的辞职信,还在本小姐这里,现在给你新的 机会,让你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年薪可是不止翻倍了啊。怎么样?” “你不是让会计部给我结算薪资了吗?今天下午才办的手续。” “那是因为你做错事了,惩罚你一下是应该的。现在又重新聘用你了,岗位不 同,合同会重新签的。” “特别助理和助理有什么不同?不就多了‘特别’两个字吗?是不是?” “以后你就是那班女孩子们的头头了,高兴吧?” “呃……可是我的上司也是女的……好像以后整个二十五楼,就我一个男人了 ……” 美了你。臻熙点了他的鼻子一下。就是这一下子,还是让他抓住了她的手。 “你真是吓了我一跳。还以为就这样子丢了工作,连你都丢了呢。” “那你保证以后不要再出错了,不要让我有机会赶你走,就行了呗。” “嗯。我会好好工作的,绝不会辜负老板的期望。” 嗯嗯。脚上痒痒的,臻熙用手抓了一下,这一下,让她惊叫,并且毫无意外地 扑到了程旭的怀里。 “蟑螂,蟑螂。” “别怕,别怕。夏天的时候很多的,我忘了赶它们走了。”程旭嘴里在念念叨 叨,一只手做祈祷状,各位蟑螂大哥,今晚是小弟的好日子,求求你们别捣乱了啊, 快走,快走。然后他低头,对着臻熙说,它们答应了,说,好的,兄弟我支持你。 还是那个暧昧的姿势,臻熙挣脱了他抱着她的手。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程旭 说,我好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等下我送你回去。 臻熙离开程家的时候,程旭是拉着她的手的。程旭姥姥和妈妈,是目送着他们 一起走的。 在雨里走着,程旭托着她的腰,若有似无的触碰着她。好像没有说明白什么, 但又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我姥爷原来是国有企业的管理干部,所以退休工资比较多。我姥姥原来没有单 位,妈妈又因为早年辞了工作,一直没有收入,家里的经济负担,一直都挺重的。 姥爷一年前过世,他的退休工资不能再领了,妈妈又在一次身体检查中查出了肾衰 竭,所以,现在我家的家庭情况,比从前困难了。好在这几年我的收入也不错,可 以撑起我的家和帮我妈妈治病。这几年,说真的,我真要谢谢董事长和你,是你们 帮了我的忙,我非常感激。真的。我在正嘉得到不少好东西,不止是一份好工作, 也有好多,所以你不要说我势利,老黏着你不放。那是因为我需要。好复杂,我的 得得失失好像都牵连好多东西,总是让我放不开。 两人牵着手慢慢地走着,臻熙没有挣脱,任他牵着。毛毛细雨润湿了她的发线, 可是感觉,有一股难得的清爽。 路边一辆汽车开过,程旭忽然拉了她一把,挡在了她面前。哗啦一声,水花四 溅,飞驰而过的汽车溅起了路边水坑里的水。臻熙的脚溅湿了水,但是她伸手,摸 到了程旭背后的一大滩水迹。程旭放开她,继续拉着她往前走。 心里是有一个声音在叫喊着,接受他吧,接受他吧。有一种繁复的心疼,不断 地在针刺着她。 程旭说,那是因为我需要。他需要工作赚钱来养家和帮他妈妈治病,他说他势 利,总黏着她顾臻熙不放。好像很直白,又很诚实的语言。 天气越来越热了,夏天的感觉也越来越浓烈了。陈夕说他要回来了。他回来, 可以改变什么?会不会像上一次,又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呢? 那几天相依相守的日子,是刻在她的生命里的。那时候她以为,从此以后就能 够跟随他,天涯海角了。 可是现在过去了快三年了,她还是在原地,他却在天涯海角,自由飞翔。 程旭说已经五年了。五年前他刚刚在公司里开始工作,那时候,他拿着泰迪熊 跑到楼下等她。从那一年开始,程旭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因为各种原因。 也是因为他带着沉重的负担,所以他飞不起来。 “阿姨最近的身体怎么样?”臻熙问他。 “医生开了药,正在吃。现在卧床的时间更长了,每天只是在家里小院子里散 步。” 在街角找了一家面馆,一人一碗面汤。程旭吃得津津有味。 “你晚上怎么不吃饭呢?” “心情郁闷呗。让老板开除了。又不知道怎么跟我家里人讲。” 臻熙想笑,却笑不出来。有一点苦涩。 “我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大了?” “你确实吓了我一下。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程旭端起汤碗,一口气咕咚咕 咚地喝完了汤水。他喊了一声,老板,再来一碗。 “如果阿姨的病,你经济上有困难,你可以跟我说的,我可以帮你的。怎么样 都行。”臻熙用筷子搅拌了一下自己的面碗,因为吃得慢,面条都稠了。 “现在我还能应付得了,最怕的是有并发症。如果要换肾的话,难度很大。不 过暂时没有器官可以换,还有时间筹钱。” “钱不是问题啊,如果可以让阿姨赶快好起来,别因为钱的原因耽误了,那就 得不偿失了。” 程旭低头继续吃,头也不抬地应着,说,再说吧。 出了面馆。一直又手牵手走到了公车站。 “再走一段路就有地铁站了,不如搭地铁吧,快些。”程旭提出建议。 “不,坐公车。”臻熙回答。 “好像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搭地铁的。你是不是不喜欢?” “搭公车,看出去的是风景。搭地铁,看出去的是广告牌。我不否认它是社会 进步的象征,我也不是说它不好,如果不是为了赶时间,那种交通工具会让人很郁 闷。所有人压抑在地下。” 程旭笑了,不再说话。公车来了,车上只有几个人。我送你回家吧。程旭说。 坐在车上,因为雨停了,停留在车窗上的水滴慢慢地在往下流。窗外还是朦胧一片。 车子摇摇晃晃,很快臻熙就感到困顿了。程旭感觉到了她晃动的头颅,将她的头, 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直到很久,很久。臻熙听到,有人喊,下车了。她睁开 眼,皱起眉头。怎么坐到终点站来了? 我不忍心吵醒你。所以一直坐到终点站。司机说已经是末班车了,才赶我们下 车。 那不是要打的回去了? 走吧。 他拉着她的手下车,在路上寻找的士。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等到一辆空车的 的士。 这次真的要送你回家了。他说。 臻熙在家门口跟他招手,说,快回家吧,别晚了,阿姨和姥姥会担心的。 不会,他们知道我跟你出来,不会担心。他说。 车子慢慢地开走,天空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臻熙举着伞追上去,车子停 了,程旭跑下来,说,你追什么? 下雨了,等一下车子开不进小巷里,雨大了,你会淋湿的。她把雨伞塞给了程 旭。刚想走,程旭拉住她。 那我送你进屋吧。 最后程旭是看着她进屋,才离去的。他把伞在雨里摇动了几下,眼镜反着光, 像是雨幕中,闪烁的星星。 第二天一出二十五楼电梯,就听见了嘻嘻哈哈的笑声。臻熙在助理办公室看到 了被一群女孩子围观的程旭。像众星拱月一般的他,满脸红通通地举着鲜花不知道 在说着什么。臻熙举手敲了敲门,众人回过头来,都吓了一跳地闭嘴。Candy 也在 他们中间。一看见臻熙,Candy 走过来。 “顾小姐,我看你最好别留下这个臭小子,你看把他得意得跟什么似的。他刚 才一来,就拿着整盒整盒的巧克力逗我们这些小妹妹们,还说昨天晚上他对你又哀 又求地,才终于保住了饭碗,以后这里就他一个男生,还不美了他了。让他以为用 一些糖衣炮弹就可以收买人心,那太便宜他了。” 程旭走过来,手里的鲜花举到了臻熙面前。 “顾小姐,谢谢你的信任。我程旭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只能用我仅有的最值钱 的东西来报以恩情,请您务必笑纳。” “你有什么仅有的最值钱的东西啊?”一个女孩子惊叫起来。众人偷笑。 “我的仅有的最值钱的东西,就是……”程旭把手甩了几下,眼睛意味深长地 看着臻熙,“小生我身无长物,只有强壮的身板一副,任凭小姐使用。” 哄堂大笑。然后开始有人批判,说,就你这样的身体骨,顾小姐拿去垫脚都觉 得硌脚,其它的你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啦。 臻熙看见程旭挑挑眉,眼里满满的自信。她走过去说出了对程旭的新任命,小 女生们安静了下来。在臻熙走后,她听见背后一阵鼓掌声。然后,听到,嘿嘿,不 赖哦,把林特助赶走了,现在就是你程特助的天下了,说,你是用什么搞定我们顾 小姐的?难道,真是用你这副强壮的身板去给顾小姐垫脚? 程旭回答,说,垫脚就没有,只是,我向来任劳任怨,小姐她,是被我的诚意 打动了。我从来都相信,没有人能抗拒得了真情实意的。而且我总不能出了错,就 拍拍屁股走人啊,我要坚持到底,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仍须努力。 手里是程旭给的花,他竟然,买了十一支红玫瑰,这也太显眼了吧? 七月中旬的一天,臻熙突然接到了杜凝烟的电话。 凝烟姐,好久不见了。臻熙说。 是好久不见了。因为各种原因,好像我们也疏远了不是,你现在还好吗?你爸 爸的病情稳定些了吗? 已经有很大进展了,现在他能够活动手掌和手臂,不过全身还是处于瘫痪状态, 需待慢慢地治疗。 嗯。祝你爸爸早日康复。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臻熙想到的是杜凝烟要见她,她不假思索地就应了声,有啊,好久没见凝烟姐 了,前几天还在你的blog上看到你家小朋友的一周岁照片,很可爱呢。 不是我要见你,是陈夕。他回来了。 陈夕。他回来了。 程旭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保温瓶和饭盒。 “今天有菠萝饭和鲜酱排骨饭,你要吃哪个?还有乌鸡汤。先喝汤,再慢慢选。” 饭盒和保温瓶被放在了房间里的餐吧上,程旭拿了两个碗,开始盛汤。 臻熙一看时间,原来已经十二点半了。 “刚才做完了这个月的项目进度表,发现已经这么晚了,你不饿吗?怎么不自 己找吃的?Candy 姐现在越来越不负责任了,也不进来提醒你一下。” “早上我已经吩咐她今天中午要过百货那边去拿送给陈厅长的礼物了,她大概 早就出去了吧。”喝了碗里的汤,臻熙的肚子感觉充实许多,头脑也清醒了些。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贤惠了,出得厅堂,又进得了厨房。饭做得越来越好吃了。” 程旭笑得阳光灿烂。 “那当然,我姥姥以前是帮人家当大厨的,那可是有遗传因子的。我妈妈做饭 也很好吃,我爸爸当年就是让我妈的一手好厨艺给俘虏了。不是说留住男人的办法 就是留住他的胃吗?我觉得道理是一样的。”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说要自己当厨师,说什么留住男人的办法就是留住他的 胃。然后跑去找你家孙嫂进行家常菜速成班的培训。结果,那次你烧出来的菜,不 是太咸,就是太辣,还洗不干净,简直把我的胃折腾得死去活来。 上次煮饭给陈夕吃,距今多少年了?她到底还是留不住他的。因为她手艺不佳。 “菠萝还是排骨?”程旭问。 那次他们整天都吃红烧排骨。据说这是陈夕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我吃排骨。”臻熙答。 “好。” 打开了饭盒盖,香得臻熙直流口水,她惊觉自己真的饿了。 真的出乎意料啊,老婆。 这是陈夕称赞她的手艺的一句。原来他还是会觉得她手艺好的。 也许程旭不是看不出她的心不在焉,只是他没有说出来。程旭叽里呱啦地说着 公司里的事情,总是说个不停,臻熙似听非听地听着,没有表态。然后她好像听到 他在问什么,要等她回答吗?她都不知道他刚才说到哪儿了? “这个问题你先想个决定吧,有什么想法到时候我们再沟通。”臻熙找了最慎 重的回答,不想程旭更加疑惑地看着她。 “我刚才是问你,你要不要再喝一碗汤,你要我想什么决定?还要等到什么时 候再为这个沟通?” 臻熙摊摊手,表示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如果需要垃圾桶的话,我就是个现成的。我属于免费 的垃圾处理厂,专门为你服务的。” 臻熙想了一下,然后她说,陈夕回来了,他约我晚上见面。 那不是挺好的嘛,你们有多久没见了。程旭说得云淡风轻。 你认为我应不应该去见他? 程旭在收拾碗筷,他一边收拾,一边说,这你不应该问我,你问我,我会很自 私地说,不要去。可是,这不是我可以帮你决定的。 门关上了,程旭出去了。留下了依然心事重重的臻熙。 目的地就在面前,陈夕居然把地点约在了那家公寓式酒店,还是原来那个房间。 臻熙坐在楼下的咖啡厅里,久久地心绪不宁。 去,还是不去? 如果去了,她能说什么?说我很想你,我多么希望你能回来,我等得好辛苦,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能跟我一起共同奋斗,能帮我解决难题,能解决我心中久 久不散的苦痛,能永远地不要再说来了又走,一走就是三年。 原来又是一个三年了。加在一起,她已经等了多少年了?七年?也许还要更久。 如果不去,也有理由的。因为你们陈家已经跟我结怨了,我如何再面对你?而 我是不可能再跟你走的,不能实现我们三年前说的那些,什么都不管,就是比翼双 飞,这样的梦想早就被击碎了。我也从来都不想这些了。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最 好的生活状态。我的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注定的。 陈夕的生活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他的理想和事业都在那里,他是不可能把脚步 停留下来,只是为了从前那些虚无缥缈的誓言和所谓爱情。 那么我许愿,我要爱顾臻熙一辈子。就像这些酸甜草一样的顽强,百折不挠。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丈夫。我会爱你,珍惜你,奉上我诚挚的心,不管疾病 或者健康,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我要给你我的心,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就像刚才你许的愿,那也是我的心愿。我愿意爱陈夕一辈子,百折不挠。而且, 坚持到底。“ 百折不挠,坚持到底。 用手指抠着自己的手心,几乎要渗出血来了。酸甜草的滋味,从原来的酸,到 甜,其实到了最后,还是苦涩的。 臻熙打了一通电话给程旭,说,我想拒绝他,可是我做不到。她一边说,一边 感觉自己的眼泪不停地在流。在这个咖啡厅的角落里,她好像也成了一道风景。不 明所以的餐厅服务员和顾客,都看着她,眼光怪异。 程旭说,你把他叫下来吧,你等等,我过来。 于是臻熙到了服务台,向服务员要求,请某某房间的陈先生下来咖啡厅,顾小 姐在等他。 陈夕下来了。他黑了,瘦了,头发短了,眼睛很有神,像两颗明亮的黑珍珠。 他看她的眼神是温和的,像渴望倾诉什么。 “为什么不先上去?”陈夕说。 “我想先在这里跟你谈谈。”臻熙答。她喝了一口咖啡。早在陈夕来之前,她 已经把脸上的泪痕都抹去了,补好了妆。 “我听烟姐把所有的事情都讲了,原来你一直都瞒着我,你家里的事情……” “是吗?” “她也跟我讲了你跟我家人的纷争。她劝我了,说如果要你不为难,除非我再 也不姓陈。” “是吗?”所以呢? 很安静又陌生的气氛。从来没有的。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凝重这么需要 思考的时刻。 “你后来没有去英国,是为了照顾你爸爸吧?”陈夕问。 臻熙点头,算是回答了。 “你早该跟我说了,那么……” 那么,怎么样呢?那天晚上最后通了一回电话。他说,是你自己决定的。我接 受就是了。然后很决绝地挂了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电话了,只有电子邮件。一封 又一封。臻熙没有回信,他也一封又一封地发。 陈夕仿佛在思考如何接下去。他的表情莫测,让臻熙看不清楚。是灯光太暗了 吧。只有一根蜡烛在玻璃樽里点着,隔着那么悠远的距离,谁看得清楚谁的犹豫呢? “宝贝儿,我来晚了。”程旭的声音出现了,他一靠近,就捧起臻熙的脸,在 她的唇上吻下,这个吻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程旭终于放开了她。臻熙低下头,她的心悸还未平复。程旭坐下,很有风度地 跟陈夕打招呼。 “陈少爷,好久不见。” 陈夕的表情更复杂了,复杂得臻熙实在分不清楚是如何的混乱场面,会让彼此 心碎到什么样的地步。程旭搂着她的肩,捏紧了她的臂膀。 “陈少爷,臻熙已经跟我在一起了,她曾经说很对不起你,但是,是你先对不 起她的。在她最难过最痛苦的时候,你丢下她不管不顾,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在遥 远的太平洋那边,你总是用你的笑容来蔑视她的脆弱。有好几次她因为你而心痛得 无以复加,大病了几场。那时候,你却看不到也管不着。她再也不用为你等待了, 因为她已经决定不再等下去。请你放了她吧。可以吗?” 陈夕的好久的沉默,让臻熙觉得就算是眼前的这一点微弱的烛光,都太刺眼了, 她睁不开眼。 一瓢水,泼将而来。臻熙满头满脸都是水。她似乎该彻底地清醒了。陈夕抓起 桌面上的水杯,把水倒在了她的头上。 “这就是你想要跟我谈的吗?”陈夕的语气是愤怒的。这是他反复酝酿复杂无 比的表情之后,所有的归结。 “你凭什么欺负人呢?”程旭也吼了过去。 陈夕转身走了。程旭要追赶他,被臻熙拉住了。程旭双手摩梭着她的头,不停 地说,没事吧?啊?没事的。没事的。 就这样靠在程旭的怀里,她看见了,陈夕最后的背影。 走吧。走吧,以后你不会再有负担了。你真的可以远走高飞,不管这里的是是 非非,去追逐你的理想人生。你不会再为这些繁杂的事情去烦恼和感伤了。它们不 应该成为你人生的绊脚石。 风筝断了线,它就自由了。是这样吗?是的,是这样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