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宝贝儿,我真的非常抱歉。 陈夕新发的邮件里,第一句就是这么写的。 抱歉?他已经说了上千遍了。 宝贝儿,关于孩子的事情,你也不要太伤心的。以后我们还会再有的。孩子匆 匆离去,只能说明我们和他缘浅。我真非常抱歉。没能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也感到 非常的遗憾。 遗憾?什么意思?一个缘浅的孩子,其实是可有可无的,能不能这样想?臻熙 有点痛苦地闭上眼,咬紧牙。 还有一年我就能拿到博士学位了。最后一年,我必须更加地投入。而且现在老 师已经交给我几个项目,同时进行,时间上都安排得很满。所以,我们约定的时间, 我可能不能回来了。我知道因为没有时间,我已经亏欠你很多很多。我真的非常抱 歉。你能体谅我吗? 我现在一定要把这几个项目做好。我已经开始打算我们的将来。我现在有了一 些打算。不过,在这些打算实现之前,我还不能跟你讲明白。因为我也不知道能不 能做到。但是我一定会努力争取的。 总之,宝贝儿。请你一定要体谅我,一定要明白,这是最艰苦的一段时间。过 了这段时间,以后一定会更好的。相信我。 关闭了邮件。臻熙想彻底地放松自己。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为什么不能讲明白 呢? 还有一年。这样一算,就是整整的十年了。 十年.她当年也用一个十年,来拒绝程旭。 你家师兄真是被我猜中了。十年时间,不算短啊。但是,你等了别人一个十年, 人家也等了你一个十年。唐铭襄说。 容容带着Flora 来紫薰婚纱。Flora 已经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了,长着白人的脸, 金黄的头发,却说着标准的中文。 “阿姨,我能穿这些白色的婚纱吗?”童言稚语,天真活泼。 “等你长大了,找到了你爱的人,你就可以穿上它们了。到时候,阿姨再把你 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做最美丽的新娘。”臻熙逗着小女孩。Flora 还有一双晶亮的 蓝眼球。今天穿着粉色洋装的小女孩,像极了个盛装的芭比娃娃。 “我已经有最爱的人了。” 小女孩跑开,把她的爸爸拉了过来。 “他就是我最爱的人。我可以穿婚纱吗?” 唐铭襄兀自笑了。他抱起小孩儿,在她红红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容容也摇着 轮椅过来。唐铭襄把小女孩,放在了妈妈的腿上。 “爸爸已经有妈妈了。妈妈是唯一可以为爸爸穿婚纱的人。Flora 以后,要找 到自己的另一半,才可以穿。” “可是Cici阿姨说只要找到爱的人,就可以为他穿上婚纱。” “那是另外一个像爸爸一样爱你的人。以后Flora 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扑闪着大眼睛,Flora 似懂非懂。 “另外一个像爸爸一样爱我的人。是吗?Cici阿姨,你有没有找到呢?” 一句话,问住了臻熙。另外一个像爸爸一样爱我的人。这时候,唐铭襄和容容, 都将眼神转了过来。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爱情的最终,都会升华成亲情。就是说,两个人久 了,很多时候,就会把感情不知不觉地转成一种,互相依赖又分不开的感觉。这种 感觉,就像骨肉亲情一样地深刻,分开了,犹如骨肉分离一样痛苦。” 唐铭襄带着Flora 走开,去玩店里面为小孩儿拍照的时候准备的那些玩具。唐 铭襄把Flora 举起来,摇晃着小女孩儿,女孩儿高兴得手舞足蹈。容容还留在原地, 她突然跟臻熙说了这么一段话。 “当年,Iris去瑞士找我,我非常感动。真的。但是,并不能因为感动,我就 可以如此地拖累他。当时我心里也很明白。我怎么可以在我最好的时候抛弃他,而 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却来连累他呢。这是很自私的行为,是不是?那时候我死活都 不肯跟他回来。没想到,他又来回一趟,把我的父母,接到了瑞士,让我的父母, 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这里是婚纱的试衣间。墙上一排的白纱,琳琅满目。容容摇着轮椅靠近了那些 白纱,小心地摸着那些装着塑料袋的婚纱。 “连我的父母都被他的诚意打动了,总是劝我不要太固执。是的。我知道就在 那时候,我是一定要固执的。可是,他,比我还固执。我们在瑞士几个月,过的就 是这样的生活,就像一家人一样,平淡得可以把人腻死,却也简单得,让人不忍失 去。” “生活其实就是平凡的。婚礼过后,日子还是一样地过。或许那时候,才是考 验的开始,是不是?” 臻熙走近容容,看着眼前这个洗尽铅华,连妆都没有化的女子。容容的脸,是 自然的白嫩,脸色有些红,是自然的绯红,头发在后面用了一个黑色不装饰的塑料 发夹系起一小撮,留下了一些散发垂顺在两鬓。这样侧面看着容容,她的眼睫毛很 长,很漂亮。已经三十多岁的女人,好像现在还在绽放着迷人的光芒,让人由心地 怜惜。不靠化妆品,也没有任何的人工修整。 这个女人吸引唐铭襄的地方,也许就是这样无法让人忘怀的美丽吧。时至今日, 这样的美丽,却在一个深爱她的男人的手中,保存了下来。 爱情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可以让一个女人,永远光彩动人。 “所以咯,你大可不必想得那么多,谁给你有家的感觉,你就应该认定他。这 是很简单的事情,是不是?哪个男人可以给你一个稳定的家,你们才有将来。” 容容说。 就在容容抬头的那一瞬间,臻熙突然明白,她只不过是,在劝解她而已。 爱情这条路,尽头就是一个家。如果路没有尽头,就算中途有多么美的风景, 那都于事无补。 相视而笑,容容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即使经历风雨,仍然娇艳欲滴。 因为,它得到了最有营养的滋润,以后也会,常开不败。 臻熙空闲的时候,就会到医院,帮着照顾程旭妈妈。已经一个星期了,程旭妈 妈依然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那双深陷的眼窝,还有紧皱的皮肤,偶尔出现的一丝丝 笑容,让人感到了一种油尽灯枯却坚强不息的悲哀。 程旭的情绪也不太稳定。他有时候会突然之间就抿着嘴,压抑着他欲爆发的苦 痛,紧紧地握着拳头,指甲像要掐出肉里的血来一般,让人看着会有些惊慌失措。 夜里,四周寂静的时候,他又会安静地流泪,无声无息。他也会握着自己妈妈的手, 靠在脸颊边,一遍一遍地说着他从小到大的事情,像重复播发的录音一样。虽然臻 熙也一遍一遍地听,但却每听一次,都会心酸落泪一次。 臻熙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小提琴老师,程旭的爸爸,出现在病房里。仅仅一次。 也许因为程旭的冷漠,他只跟臻熙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走了。程旭跟他的爸爸,没 有招呼,也没有交流,甚至让人感觉彼此之间就像陌生人一般。在程老师走后,程 旭也把他爸爸带来的东西,直接扔在了垃圾桶里。他不接受解释,自己也不解释。 这种恨,没有缓解的因素。即使到死,都没有余地。 这是一个两人合住的病房。有几个病人来了又走。来来往往的病患中,不乏已 经回天乏力的。看着病人在面前被盖上了白布,宣告死亡时间,真的感叹,人生, 变幻无常。 死了的人被抬走,家属还在痛哭流涕。哭天抢地的声音,如雷贯耳。 程旭的情绪又开始烦燥。他又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指。臻熙握紧他的手掌,掰 开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掌中。她能感受到他的力量,感受到他此时此 刻,像握紧生命线一般的紧迫感。手上有痛感,是因为他握得太用力了。被抬走的 死者,家属也被请出了病房,然后有医院护工进来,清理了床铺,变成了空荡荡的 木板床,毫无生气。 她伸出另外一只手搂住他,试图平缓他的烦燥不安。 “阿姨不会有事的。你不要这样。”她趴在他的肩膀上,就这一瞬间,眼泪不 自禁地流下来。过了好久,程旭才终于松开他的手。臻熙被他握紧的那只手掌,顿 时麻痹了。程旭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红了,皮肤红了。还有,连骨头也被我弄疼了,是吗?” 他在揉搓着她的手,很快,她的手恢复了知觉。 “还好。”自己活动着手掌,感觉有些后怕。刚才程旭的力道,简直让她以为 她的手就要断了。 夜深人静。病房里静悄悄地。程旭的妈妈已经闭眼睡着了。他们也可以坐下休 息了。病房里有一张沙发。两个人可以侧身,一起睡在上面。因为侧身,所以她必 须把头枕在程旭的肩上。这有点像睡在他的怀里。或者说,看起来,其实就是睡在 他的怀里。 灯光暗了。程旭睁着眼,没有睡。房间里只有仪器嘀嘀嘀嘀的声音。 臻熙是主动要求留下的。因为她害怕程旭烦躁不安的时候,没有人在他身边, 不知道他会怎么样。照顾他的妈妈的这段时间,让她确实有了家的感觉。就像,程 旭的妈妈也是她的家人,一般。每天她会为程旭准备餐点。因为如果她不这样做, 程旭就不会想到要吃饭。 躺在他的肩上,他的左胸处,有心跳声。他的憔悴而消瘦的脸,近在眼前。 有些事,没有挑明,但是却自然而然地做了。其实,这就是真情流露,是不是? 静静地想,想到心疼。 夜晚很漫长,经常睡得也不是很熟。有时候发现意外情况,还必须起来。在天 快亮的时候,臻熙才感觉到困意。在她终于睡饱,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坐在房 间里另外的一张床上,一个人,用着幽怨的眼神,看着她。 “雅心!” 在臻熙要起身之时,程旭用手抱紧了她。 “你多睡会。”程旭自己先起来了。他这话是说给臻熙听的。宁雅心坐在那张 病床上,一动不动。 “我们出去说。”程旭拉着宁雅心,准备出病房。宁雅心还是一动不动。 “你只告诉了她,却没有告诉我。”宁雅心的语气及其哀怨。“我在公司里听 说你请长假了,问了你的秘书才知道,原来你到医院里来陪护你妈妈了。可是你都 不告诉我。”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大肆张扬。” “可是你却告诉了她!她是你什么人?她凭什么留在这里?你们居然如此亲密 地睡在一起,凭什么她就可以总是这样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她以为她自己是谁啊, 自己的男人不在的时候就拿你来充数,你却像个傻子一样地纵容着她让她耍得团团 转!” 程旭的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双眼。 “别吵。你如果想吵的话,就请你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程旭的妈妈呼吸有些急促。程旭匆忙地检查了一下所有医疗仪器的状况,程旭 妈妈手臂在微微地上扬。通过对话机把医生喊来,医生检查了之后,皱起了眉头。 “你们不要让病人的情绪太过于激动,现在病人的体质容不得心脏的负荷过重。 呼吸不顺畅,氧气供应不足,会有致命的危险的。” 医生走了。程旭的妈妈也缓和下来。虽然她不能说话,但是却没有失去听力。 她睁着一双眼,看着病房里的一切。 “妈妈。”程旭紧紧地握着他的妈妈的手。宁雅心一时也手足无措地茫然站立 着。 “谢谢你来看我妈妈。你可以走了。”程旭突然用很平淡的口气,赶着宁雅心 走。臻熙也觉得自己很尴尬。她走到宁雅心的身旁。 “雅心。你这么早就过来啊。我刚好也要走了。我们一起走吧。” 宁雅心在看着程旭。程旭却无动于衷。在臻熙跟她一起走出了病房的时候,她 像是心有不甘一般。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执迷不悟。而你呢,你也好意思总是这样跟 他不明不白地交往下去。我真觉得你很不要脸的,顾臻熙。”站在医院的门口,宁 雅心说得毫不留情。宁雅心一半在落泪,一半在愤恨。情绪是无可奈何地错乱不堪。 “其实我也想这样子帮他。早上,当我推开门,进入病房的时候,我看到你们 抱在一起,睡在沙发上。我的心都碎了。到底你想怎么样?你一边去怀着别人的孩 子,一边又继续缠着程旭不放。你不觉得丢脸,我都要觉得没脸见人。我怎么会有 你这样的朋友。你不只是不要脸,顾臻熙,你还很贱,人尽可夫,你知道吗?” 宁雅心满脸都是,轻蔑的笑。这是大马路上。臻熙拼命地忍着心里的翻腾。宁 雅心如此尖锐而又刺耳的言论,让她想一巴掌打过去。可是,她又觉得很难过。为 什么会和宁雅心,到了今天这地步?宁雅心从前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从前她们 一起彼此心意相通,分享小秘密,那些过往,都像是一场梦,梦醒,烟消云散。宁 雅心被自己的爱情折磨得体无完肤,今天站在臻熙面前的小妮子,让她很陌生。 原来爱情真的会让人迷失心智。这不怨任何人。这只能证明,宁雅心,她实在 是,太爱程旭了,爱到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自我。 马路边,人群川流不息。这个世界在旋转。她身边的所有一切,都颠倒着。 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宁雅心。可是还是不得不这样了。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可 不可以,不要让程旭,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臻熙头昏眼花。有人扶着她,又走进了医院。然后,程旭来了,他在抱着她, 喊着她。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流着,也许还哭得很伤心。喝了好大一杯水下去,之后, 终于让她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 “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精神状态很不好。刚才护士帮你探热,说你有点低烧。 但不是很严重。” 再次窝在程旭的怀里,听他低声地说着。宁雅心刚才的话,言犹在耳。 她是很不要脸,很贱,很人尽可夫,是吧?她竟然纵容自己享受程旭的关怀, 并且像很自在一般,毫无愧意。她现在还没跟陈夕讲清楚,自己却这样堂而皇之地 纠缠着别个男人。 眼泪就这样流下来,毫无预警。 “为什么哭?是不是宁雅心跟你说什么了?”程旭有点生气的模样。臻熙伸手, 抚着他的脸。 “没有。她只是告诉我,她有多么爱你。她也想来帮你,只是你太绝情,让她 心碎。” “我不想欠她的情。因为我还不起。”程旭说。 “是吗?如果你放开心胸,或者……” “没有或者。有些事情没有的,就是没有。不必勉强。如果有的话,好多年前 就有了。不用等到现在。” “也不能这么说,人心是肉长的。你也说过,真心实意,是可以换来真诚的回 报的。你自己能这样做,就容不得别人也这样待你,这不是很不公平吗?”臻熙伸 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前段时间,我看你们也挺好的。还是有发展的空间的, 是不是?” 程旭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抱紧了臻熙。 “因为有时候我很恍惚,看到她好像就看到了你。我用心照顾她,就感觉自己 好像还待在你身边一样。她向我撒娇,我就觉得好像从前,你在我面前向我发脾气 那样。每当那个时候,我就很容易,分辨不清。我把自己搞疯了,也让她产生了误 会。是我的错,我会向她解释清楚的。” 心里又是一阵酸涩。程旭的话再一次让她陷入了迷雾之中。 “你不要这样对我,我怕我也会还不起……” 想哭,更想哭。除了这样,她无法宣泄自己积存了满腔的苦味。 一声轻微的吟鸣。两个人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妈妈……” “阿姨……” 程旭的妈妈睁着眼,眼角流着泪。在程旭和臻熙赶到她身边的时候,那颗泪珠, 融化在枕头上。 那天半夜,程旭的妈妈去世了。医生在经过一轮复杂的抢救工作之后,宣告治 疗无效。医疗器械从病床边撤走。空荡荡的房间里,就一张床上躺着的不幸的,一 个女人。 白布在面前,盖上了那张枯萎的脸。程旭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程旭的姥 姥和他的爸爸,都来了。姥姥为突然而来的消息,哭得泣不成声。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人间最心痛的悲剧。程旭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很平静。 在医院的林荫路上,程旭坐了一整夜。他的泪流得无声无息,却湿了臻熙一包 又一包的纸巾。不停地为他擦拭泪水的时候,分明就能感觉到他的滚烫的心,像被 泼了冷水一般。瞬间冰冻。泪水是热的,可是,心,却是冷的。 丧礼的最后一天,程旭妈妈的尸身火化,熊熊的大火,吞噬了那朵凋零的花。 程旭在那一刻,终于毫不掩饰地,痛哭失声。他抱着妈妈的骨灰,哭得像个婴儿一 般,难以劝止。 在他的阁楼上,臻熙一遍又一遍地拉着摇篮曲,他依然泪流满面。直到最后, 他过来,吻住了她。泪水糊在了彼此的脸上。他像个溺水寻找救援的孩子一般,紧 紧地圈着她的腰。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程旭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说。 “阿旭,你清醒一些好吗?不要难过。不要。我相信阿姨她不会愿意看到你现 在这个样子的。你这样子会让人很担心的。不要这样。” “谢谢你。这段时间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脸上还是湿漉漉 的。他一定还在流泪。一定。 臻熙下意识地双手抱紧程旭。她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也会如此,并且会这 样对她说。好像从来,在她的印象中,程旭都是乐观向上的,不会为什么事情而感 到迷茫和无助。 “我妈妈走了。我的心里,好像空落了一大块。冷飕飕的。风总是吹进去,好 冷。好冷。” 臻熙缓缓地推开他,摸摸他的额头。就是这一霎那,她明白了。程旭在发烧。 而且,烧得很重。她一直以为,他身体发热,不过是因为太激动,情绪难抑。原来, 不只如此。 “你发烧了。快躺下,我去给你拿冰块。家里有没有退烧药?在哪?” “不要。不要……”程旭的意识开始有些迷糊了。安置他躺好,盖上了被子。 在她爬下阁楼进到客厅里的时候,她又发现,程旭姥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厅里, 啜泣不停。 “姥姥……”臻熙看见姥姥的手里,抱着一本相册。 “我可怜的孩子啊……” 拿了纸巾擦拭着姥姥的眼泪,已经八十岁的老人家,双手颤抖着,摸着那些装 在塑料套里的照片。将程旭姥姥扶进了卧室休息,看着姥姥抱着相册闭上眼,臻熙 心里揪成一团。 程旭一边朦胧地睡着,一边不断地说着梦话。又好像一些不好的梦境在惊扰着 他,偶尔他会大叫醒来,然后迷迷糊糊地又躺下,闭上眼。程旭姥姥一直在房间里, 哭泣的声音时断时续。 这个家里冷清清的。程老师把人送回来后,很快就告辞走了。房间里剩下臻熙 一个清醒的人。突然之间,她有痛感。 这就是失去亲人的状况吗?会笼罩着阴霾,会沉浸着哀伤。 程旭的姥姥,这几年的情况大不一样了。原来还挺健朗的一个老太太,现在感 觉也已到风烛残年。加上突然而来的悲伤侵蚀,很快地没几天,就显现出了老态龙 钟。只喝了几口粥的老太太,好像胃口也不是很大。总是抱着相册在看。遇到臻熙 在旁边的时候,就絮絮叨叨地开始讲从前的事情。程旭的烧,发了一个晚上,到了 第二天好些了,却又突然咳嗽起来。 这一个夜晚,臻熙坐在程旭家里的沙发上,偶尔躺一躺,等着天亮。也不知道 为什么,她的心也很,伤。 程旭吃了药,一直捂着被子,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醒来,看他眼睛通红通红 的,想是一定又哭过了。他一直抓着她的手,臻熙要走开,可是走不了,只能让他 抓着,躺在他身边,一会儿。好不容易看他睡熟了,挣脱了他的牵手,臻熙爬下阁 楼。她把煮好的粥端到程旭姥姥的房间里,听不见房间里有任何声音。 “姥姥,睡着了吗?起来吃点东西好吗?您这两天吃太少了,会伤了胃的。” 牵起程旭姥姥的手,臻熙大吃一惊。那双手,冰凉冰凉的。 “姥姥!” 臻熙大喊一声,感觉,不好了。 跟程旭坐在急诊室的门口,偶尔进出的医生和护士,没有带出一点有用的消息。 程旭从刚才就一直面无表情,他的病也只是在康复阶段,现在整个人还浑身发热, 依然不停的咳嗽着。刚来医院的时候,护士也给了一些药让他服下,药力也许是要 发作了,他一直有些东倒西歪地,像是在半梦半醒之间。 医生出来了,走到程旭的面前。 病人需要在监护室里观察一晚上。不过,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是高血压 昏迷导致脑出血形成血栓,目前已经出现大面积梗死。我们已经做了积极治疗。就 现在的状况,只能看她自己的生命力了。 医生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程旭整个人往后仰,臻熙急忙抱住他,跌坐在医院走 廊的椅子上。他的表情呆滞,双眼像没有焦距一样的四散。唯有那双手,紧抓着她 的手不放。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如此,最贴切。 程旭姥姥在那天半夜,也因为脑梗死面积扩大,治疗无效,宣告死亡。半个月 之内,连续两次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程旭,已经哭不出来了。 在程旭姥姥被宣告死亡的时候,程旭一滴泪都没有流。他甚至双眼眺望着远处, 并没有再看一眼病床上,姥姥依然慈祥的面孔。 程旭自己的病,漫长地拖延了大半个月。连续的几次发烧,让臻熙真害怕,会 把他的脑袋也给烧坏了。 家里依然冷清清。程旭一直在他自己的阁楼上,神志不清的时候,呆呆地看着 窗外。除了吃饭睡觉,他好像行尸走肉一般,没有任何知觉。 好心疼啊。心疼。抱着他呼唤了几次,他都没有回应。现在的他已经没有流泪 了。这种没有泪可流的状况,更让人担心。 小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郁郁葱葱。自强不息的那些花草,即使没有精心照顾, 好像也能够绽放着美丽。天晴的早晨,一缕阳光从巷子深处的楼房缝隙间透过,照 在玻璃窗户上,折射出一圈七彩的光晕。 锅里的粥已经开始沸腾。程旭还没醒,臻熙试了一下味道,把盖子盖上,让它 继续熬。 门外有叮铃铃的铃声,早报已经投放在信箱里。她出门,把报纸拿进来。拿报 纸的时候,臻熙看见了从巷子口转角出现的几个人影。 “爸爸?妈妈?阿英?” 阿英推着爸爸的轮椅,妈妈手上提着两个购物袋,他们正一起,朝臻熙走过来。 打开了铁门,臻熙将来人让进门。走进屋里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用眼神向 四周梭巡了一圈。在厅里坐好,徐丽娟走过来,瞧着臻熙看。 “现在怎么样了?”徐丽娟问。 “他还是要吃药,还没睡醒呢。”臻熙答。 “这孩子从前都不是这个样子的,想是打击太大了吧。”徐丽娟拉起臻熙的手。 “那你呢?这整半个月你都待在这儿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没什么啊。挺好的。” 门外有人在敲门。臻熙走出去,发现是来家里看看的程旭家的旧识。她把人迎 进来,来人看到屋里的人之后,就只是站着,简单地说了几句慰问的话,放下了礼 品,告辞而去。送走了来人,臻熙提着东西回到屋里。 “什么人?”这次是顾正嘉问的。 “程旭姥姥原来的朋友。是过来看看的。” 臻熙很显然地看到了几个大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这段时间都是这样子吗?你都是以什么身份介绍自己的?”顾正嘉又问。 “我说我是程旭的朋友。” “就这样说?” “嗯。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你这样会让人误会你和阿旭的关系的。” “怎么会呢?从前他也不是这样来照顾我们家的,怎么那时候你们又不说误会 了?” “那是因为那时候他是你爸爸我的员工,道理上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他… …” “现在,我就是他的朋友,他现在家里有事了,我来帮帮他,这有什么奇怪的? 想法简单点,不就没那么多误会了?” 顾正嘉被臻熙抢白之后,沉默不语。这回轮到阿英开口了。 “熙熙,这段时间你没有回家,其实我们也挺担心你的。你在这里照顾程旭, 说实话,也没什么问题。本来我们是不应该担心的。不过有些事情……比如,你前 段时间刚刚小产,身体还没有恢复好,就这样操劳,我们就担心你的身体啊。还有 ……就是,陈家人前几天也过来谈过了。是陈夕的爸爸来的。他说小产这件事,是 他们家里人惹的祸,让你受委屈了,他们也过意不去。本来你和陈夕的事情他们是 从来不反对的。如果能结成亲家,本也是美满姻缘,天造地设。他们家的孩子是他 没有管教好,才总是制造事端,让你受伤害了。”说着说着,阿英下意识地看了一 下顾正嘉。顾正嘉接口。 “我们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是想跟陈夕在一起,就不要在程旭身边扮演这种不 明不白的角色,这影响也不好。如果你是已经放弃了你原来的那段感情,如果是这 样的话,那么,你也要跟陈夕讲清楚。不要将来搞得关系益发复杂,也不好跟别人 家交待。你一个大姑娘家的,本来未婚先孕这样的事情就够成话题了,现在又加上 程旭家的事,会让人诟病的。这对你自己的名声也不好。爸爸最担心的,就是你在 这件事情上处理不好,到时候,会无法收拾。你最好,自己快些想清楚。” “董事长。” 顾正嘉才说完,就有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所有人转头,都看向了已经打开房 门,走进厅里的程旭。程旭径自走到臻熙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膀。 “臻熙这段时间,是我的精神支柱。没有她,我没办法连续承受失去亲人的打 击。我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要让她这样来照顾着。我实在不想再放开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想……” 程旭似乎很激动。他瞬间将臻熙扳转过来,让她跟他对视。 “我想跟你在一起。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这段时间,程旭一直都不说话。突然之间他如此清醒,是会让人措手不及的。 而且他一说话,就提出了一个如此直白的问题,让人一时间,怎么回答呢? 她总是用一种不明不白的身份,待在程旭身边照顾他。她觉得没什么,可是别 人不会这么想。她曾经未婚先孕,又流产了。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如此的。 宁雅心说,你有什么权力留在他身边。你对他的爱,又能回报多少呢? 宁雅心那么爱他,如果你这样把他占为己有,你不觉得羞耻吗? 宁雅心说,我从十六岁就开始爱他,你呢?你不过就是在别人那里失落的时候, 拿他来当替代品,填补空虚寂寞的,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宁雅心骂她的话,声声刺耳,在她耳边回荡。心里像刀割一般,让她痛心疾首。 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要放弃这个男人,真的会这么难过吗?那如果去放弃陈 夕呢?也会这么难过吗? 陈夕。 “我不逼你。像我这样逼你,你反而会反感的,是不是?”程旭放开了她。 “董事长,是我没用。我让你们都担心了。我没事的。现在熙熙就可以跟你们 回去。你们也不要再逼她了。她会自己想清楚的。” 程旭好像真的清醒了。走出了小巷子,坐进了车子里,程旭在车窗外招手。 “回去吧,好好休息。你太累了。” 程旭的影子,在倒后镜里慢慢地消失。臻熙在车里转头,看见他不停地在招手, 还站在原地,不愿离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