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信任(1) 【第七章】信任 谢朗并不喜欢水,更不喜欢津河。 谁也不知道,以治河闻名天下的工部尚书谢峻之子,鲜衣怒马、意气飞扬的 涑阳小谢竟会这般讨厌水。 谢朗年幼时便知道,是津河夺去了外祖父一族的性命,从而也夺去了娘的生 命。人人都说他锦衣玉食、含着金匙长大,他却总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他有时 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缺了什么。有太奶奶和四位姨娘如珠似宝地哄着,有爹严 肃端方地训育,有才高八斗的东席授课,甚至还有江湖高人单爷爷夜夜传授武艺, 他却还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讨厌水,所以即使谢峻的戒尺落得再响,他也不愿意学那些数 学水利工器,不喜欢读那些子曰诗云,只是一门心思练武学兵,希望从军杀敌、 浴血沙场。 他总觉得,在校场上流汗,在沙场上流血,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当他策马 舞枪,挥洒汗水和力量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圆满,再无遗憾。 直到十岁那年,他被景安帝钦点为平王陪读,日日进宫上课。有一日放学后, 他随平王入嘉仪宫向当时的谆妃、现在的皇后娘娘请安,见到柔嘉被谆妃温柔地 抱在怀中,他才知道,自己的人生终究是有缺憾的,也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讨 厌水。 可是,此刻,这该死的津河水将自己包围、淹没,这轻柔的感觉,为何会这 么像娘的怀抱呢?不,像多年来,娘在梦中抱着自己的感觉。 有人向自己游了过来,是谁?那在水中如莲花般飘扬开来的黑发,那细柔的 腰肢,那低低的呼唤,是不是娘?他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娘的模样,可娘的脸一 片模糊。 娘向自己游来,向自己张开了双臂。 谢朗由喉间发出一声呻吟,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投入了那双手臂之中…… 是娘吗?真的是娘吗? 谢朗不敢确定,却不愿放手,他怕这一放手,就是再次的阴阳两隔、永世不 见。娘似乎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只是抱得更紧了。 娘要将他的手扳下来,他很恐惧,怕再度被娘遗弃,用尽全部的力气,紧紧 抱着娘。 然后就陷入了梦里。 这是一场幽远的梦,梦里,他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浮。有什么总在挤压 着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窒息难耐。 他终于忍不住,剧烈咳嗽着,咳得胸腔剧痛,才从这场梦中醒转,迷迷糊糊 睁开双眼。 入目是一对黑溜溜的眼珠,谢朗许久才止住咳,笑着搂住身上的大白,“小 子,你老子还没死,你就骑到老子身上了?” 大白昂亮地叫了声,似是充满喜悦,小黑飞过来,也昂首鸣叫。 谢朗转头,正对上吕青的笑容,“公子可真是命大。” 脚步声响,风桑急奔了过来,喜道:“公子,你总算醒了!” 谢朗逐渐清醒,猛然翻身坐起。吕青按住他,微笑道:“放心吧,公子,是 薛阁主将你带上岸的,她自然也没事。” 远处,一个蓝色的身影正静静坐着,她背上仍背着那个铁盒。谢朗长长地吁 了一口气,又喘着气躺回地上,问道:“这是哪里?” “估计在锁龙堆下游三十里处。我和风桑毙了几人,抓了一块木板,正碰上 薛阁主带着公子游出水面。薛阁主带我们潜了一段,摆脱了那些人,再顺着水流 向下漂,在前方一处很隐蔽的芦苇坡上的岸。” “其余人呢?” “……没能跟上,对方派出的人水性很好。咱们那些人,水性好的或可自保, 水性不好的……恐怕难逃一劫了。” 风桑满面余悸,“公子,你可真是命大。幸亏你伤得不重,又遇上了薛阁主, 还幸亏你一直没有松手,薛阁主水性又极高,不然可就……” 谢朗“啊”了声,忍不住暗暗瞟了瞟远处那个蓝色的身影。 难道是她? “公子,此处不可久留。”吕青的话打断了他的狐疑。 谢朗霍然起身,大步走向薛蘅,在她身后长长一揖,“谢朗谢过师叔救命之 恩。” 薛蘅沉默着,许久,才冷哼一声,声音中带着丝掩饰不住的恼怒,“记住, 我从来没有救过你!”说罢,起身向右前方的灌木丛走去。 谢朗隐隐感到不安,此时却也无法细想,只得和吕青、风桑将歇整的痕迹抹 去,匆匆追上薛蘅。 薛蘅走得极快,似乎是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她带着三人穿过灌木林,再折 向西北,进入崇山峻岭之中,直至天黑才停下脚步。风桑拾来些干柴,正要击石 取火,风声响起,他手中石头掉落。薛蘅手中握着根藤条,冷声道:“不能生火!” 风桑低低咕哝了一句,却终究不敢再生火,只得将身上仍湿黏黏的衣衫脱下 来,挂在树枝上。 谢朗肩伤不重,路途上又找了些草药敷上,伤口不疼了,可心中却始终不安。 他走到薛蘅身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自喉间低咳了一声。 薛蘅听见,不禁面上通红,又挟着几分怒意。 谢朗踌躇片刻,道:“敢问师叔,这是何处?” “定州西北约五十里路的菅山。”薛蘅并不看他。 谢朗听到“定州”二字,想起外祖父一族和娘,眼神竟莫名地不受控制,往 薛蘅胸前瞟了一眼。 此时薛蘅身上衣裳尚未干透,纵是天黑,以谢朗的目力,仍看得清她胸前湿 漉漉一片,他愣了一下,旋即移开目光,所幸天黑,无人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