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起走进大学校门时的豪情壮志,我现在只有苦笑的份儿了。黑漆漆的夜空传 来隆隆的雷声,几道闪电划过,天空响起霹雳,豆大的雨点砸在我脸上。我不想躲, 也没必要躲,一个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还在乎暴风雨吗?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吧,这是多少人呼喊过的豪言壮语,我现在也想呼喊了。 那时能够走进北大校门的人,几乎都喜欢抬着头,眼睛往天上看。天上晴空万 里,阳光灿烂。是啊,上百万的考生,能有多少人走进北大优美的校园呢,不过千 八百人,又有多少人能够成为中文系的学生呢,不过百十来人,说他们是天之骄子 一点不为过。 大二的时候,我的一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成为当时伤痕文学潮中 的一篇力作。我写的是我的师傅,一个具有哲学家思想的煤黑子。小说和实际情况 的最大差别是,小说主人公因为用哲学观点分析社会的阴暗面而被打成了现行反革 命,最后在瓦斯爆炸中死了。而我的师傅还活得好好的,也不是现行反革命,虽然 他也说过对社会的不满言论,可没人揭发他。 这篇小说使我在北大中文系成了知名人物,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人民文学》 上发表作品的。不少人向我打听是通过什么途径把小说送到编辑手里的。我告诉他 们,是通过邮局邮寄过去的。没有人相信,在别人的怀疑中,我把小说一篇篇寄了 出去,换来了一张张汇款单。小说证明了我的才华,而我的外貌是无需证明的。一 米八的个子,虎背狼腰,七年的矿工生涯打造出满身的肌肉,再加上一副坚毅的面 孔和成熟的年龄,使我浑身上下洋溢着男子汉的丰采。从上大一开始,我就不断地 接到情书,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北大才女,向我频频发动爱情攻势。我的脚下春 潮翻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接到情书我从不回复,对所有向我主动进攻的才女,我全部采取了冷处理。我 对自己充满自信,相信我的那一个肯定会出现在身边,而我在见到这个人的刹那间, 将产生触电般的感觉,至少是眩晕感。惟一让我感到自卑的是我的出身,矿工的儿 子,而且本人当过矿工。我的大部分同学不是高干子弟,就是有个当教授的老爹, 要不就是有海外关系。好在血统论在大学校园里并不吃香,同学们都在靠自身的努 力打天下。 上大四的时候,让我产生眩晕感的姑娘终于出现了。我已苦等多年,当初那些 向我发动爱情攻势的姑娘们多数已另有所爱,我至少有半年没接到求爱信了。没有 情感方面的骚扰,我可以把全部心思放在读书和写作上。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 前茅,作品频频见诸报刊杂志,我自认为自身的价值也越来越高。但是,社会是复 杂的,评价一个人的角度也是多方面的。在校园外的社会变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校 园里也是热浪滚滚,什么民主竞选啦,什么地下刊物啦,什么学生社团啦,各路风 流人物纷纷登场,吸引了相当多的同学的注意力,一时间学校偌大的图书馆都变冷 清了。 那天傍晚,我把书包留在图书馆就去吃饭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近在咫尺的对面,坐着一个女生,我在无意中望了一眼,那种期待已久的眩晕感顿 时以爆炸般的速度占领了我的全部神经末梢。她终于出现了,上帝赐给我的天使终 于在这夜幕低垂的时刻来到了我的身边。我闭上了眼睛,沉醉在眩晕状态中。图书 馆里有很多空位,而她偏偏坐在了我对面,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吗? 我睁开眼睛,端详着对面的女生:浓黑的披肩发,鹅蛋形的脸,白皙光洁的额 头,长长的柳叶眉,大大的杏核眼,小巧端正的鼻子,薄薄的淡红色嘴唇,稍稍倾 斜的双肩,胖瘦适中的身材,还有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有些无法控制自己了,真 想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已经等你太久太久了。 对面的女生似乎被我灼热的目光烫了一下,抬起头莞尔一笑。这一笑,犹如放 过来一股高压电,差点将我击倒。我呆若木鸡的样子一定非常好笑,那女生的笑容 扩大了,嘴张开,马上要笑出声来,她立刻捂着嘴,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就往外走。 这是对我的无声召唤,我跟着起身追了上去。 女生跑到图书馆外面,弯着腰,哈哈大笑起来。我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不 知她在笑什么。片刻之后,女生直起了身子,我估计她的个头有一米七。 “你在笑什么?”我好奇地问。 “笑你啊!”她说。 “我好笑吗?”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看见你了!” “我是那么可怕吗?” “不,是……” “是什么?” “想知道吗?” “当然想了。” “那我就说了,你可别被吓着。” “说吧,吓不着我。” “是可爱,我心目中的爱人就是你这个样子。” “哈,我看你倒是很可爱,刚认识就胡说八道。” “是真的,我真是这么想的。” “你知道人家说你什么吗?酷马。” “什么意思?” “冷酷的白马王子。” “谁这么说?” “我的同学。我认识的女同学中至少有五个人给你写过信,但你一封也没回过, 所以她们背地里叫你酷马。” “对那些情书我从来不回,因为我要找的人是不需要写情书的。” “你那么自信?” “多少有一点,不过最主要的是我相信头一次见面的感觉。” “感觉怎么样?” “当然是妙不可言了,我刚才的样子你已经看到了。” “看来我是来对了。” “什么意思?” “那些遭到你拒绝的姑娘们鼓动我,说我要能让你动心,她们就请我吃饭。”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那好,再见!” 女生说完就走了。事情变化太快,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我想追上去时,女 生已消失在夜色中。我垂头丧气地回到阅览室,忽然看到了那个女生留在桌子上的 书。原来她留下了一道智力测验题。人走书留,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让我把 书送还给她,最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好证明给那些和她打赌的人看,我已经为她 动心了。 我迅速抓过书,翻开书皮看,只见上面写着:七七级生物系,马雪兰。 第二天上午是两节古典文学课,下课后我就奔了生物系。我打听到七七级生物 系在阶梯教室上课,我赶到时正好刚下课,我大喊了一声:“马雪兰!”我的洪亮 声音吸引了众多正在收拾书包的同学。一个戴着黄色塑料眼镜的小女生跑了过来, 脸上的表情异常激动:“宋……宋大作家,你……找我吗?” “我找马雪兰。”我对面前这个不足一米六的小女生说。 “我就是马雪兰。”小女生使劲点着头说。 “我找另一个马雪兰,昨天晚上她把书落在了阅览室。” “生物系就一个马雪兰,那就是我,你手里的书也是我的。”小女生的眼镜片 后面闪出了灼热的光芒。 “我要找的马雪兰至少比你高出半头,而且也不戴眼镜。”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小女生转过身子,大声吼道:“杨倩,你给我 出来!” 她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笑弯了腰的杨倩被几个女生从 人堆里揪了出来。我的眼睛一亮,果然是昨晚那个女生。马雪兰从我手里抢过书, 低着头跑了。杨倩不笑了,追了几步喊道:“小兰,我请你吃饭。”说完,她又转 过身,对刚才揪她的那几个女生说:“你们都看到了,宋大作家可是亲自来找我了, 你们要请我吃饭。” “请就请,我们请客,让宋大作家掏钱。”几个女生嚷嚷着走了。 我和杨倩就在这恶作剧般的情景下认识了。我大她四岁,都是激情如火的岁月, 都是心目中理想的恋人,不仅郎才女貌,而且女才郎貌。很快,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了,在大学毕业时,我们已难舍难分。我是带薪上学,所以租间房子不成问题,还 差两个月毕业的时候,我们在外面同居了。 毕业时,杨倩本想出国,她在南开大学当教授的父亲安排她去美国留学,她父 亲的弟子在美国的一所大学当系主任。她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不想离开中国,学 中文的,在国内更有发展前途。她说她再考虑考虑。 当天夜里,我就把她彻底征服了,用一个男人强有力的野性,把她摧残得死去 活来,她娇嗔道:“瞧你这疯劲儿,好像再也要不到我了。” “你要是去了美国,我可不是要不到了。” “谁说我一定要去了?” “那我能要你一辈子了?” “你不想要都不行。” “太棒了,老婆万岁!” “去你的,我能活一百岁就知足了。” “那好,老婆同志,我祝你长命百岁。” 第二天一早,杨倩给老父亲打电话,回绝了父亲的安排。父亲问她原因,她明 目张胆地说,在美国她找不到爱人。她已经二十六岁了,老父亲可能觉得女儿的终 身大事要比到美国留学更重要,也就不再劝她了。 毕业后,我分到了B 市政府,杨倩分到了K 部。毕业没多久,我们就举行了简 朴的婚礼,把各自留在B 市的大学同学都请来,在一家名叫半亩园的餐厅吃了一顿。 婚礼后,我们分别去了天津和京西煤矿,拜见了双方的老人。杨倩的家就住在南开 大学里面,优美的校园环境,儒雅的岳父岳母,使我心灵深处的自卑感突然变得强 烈起来。我只在岳父母家住了一天就赶回来了,害得杨倩的嘴噘得老高,说她还没 有和父母把话说够。 带杨倩回京西煤矿是我犹豫再三后才做出的决定。家乡虽然风景如画,但那是 大自然的产物,和人工雕琢而成的南开大学校园根本无法相比。我想把母亲接到城 里来,住上两三天再送回去。杨倩不干,她想利用婚假见识一下我的家乡,看看是 什么样的水土养育出她老公这么优秀的人才。我拗不过她,只好先同意下来,再给 她打预防针。我告诉她,我的家乡是穷山恶水,到处是脏乎乎的煤,家里也只有三 间低矮的平房,而且终年弥漫着羊粪味儿。 杨倩不听我的,使劲亲了一下我说:“你嘴里也是羊粪味儿,不过我喜欢,谁 也管不着。” 我的嘴里是烟味儿,不是羊粪味儿。自从我下矿井后,我就学会了抽烟,烟龄 已有十年了。我第一次吻杨倩时,还事先做了检讨,说我嘴里有烟味儿。杨倩瞪着 眼睛说,只要是你身上的味儿,不管是什么味儿,我都喜欢。杨倩说完就闭上了眼 睛。我紧紧搂着杨倩,不管不顾地吻她的嘴唇,吮她的舌头,心里想,如果被一个 女人爱上,这个女人就会变得无所顾忌。 杨倩到了我的家乡,好像鱼入海,鸟归林,兴奋得满山疯跑。她对婆婆做的菜 窝头赞不绝口,跟着小叔子放了半天羊,和我的弟媳学了两小时怎么喂孩子奶。弟 媳已经生了第三胎,前两个是闺女,这一个是小子,有六个月大了。让我无法接受 的是她非要下到井里去看看不可。那是男人的充满危险的世界。她威胁说,如果不 带她去,她就自己去。面对娇妻的威胁,我只好妥协。坐上缆车,下到巷道,她的 胆子忽然变小了,下了缆车就不敢往前走了,缩在我的怀里像只受惊的猫。我高兴 地带她原路返回。路上正好碰见我原来的那帮弟兄,他们用尖厉的口哨向我致意, 我攥着妻子的手向弟兄们挥动,在这一刻我没有自卑感了,因为杨倩的美丽足以让 我挺直腰杆。 婚后的生活归于平静后,我们过起甜蜜的小日子。一年后,K 部分给杨倩一套 两居室,她的肚子也挺起来了。结婚时,我曾经向领导申请过住房,得到的答复是, 在我前面还有很多人排队等房,有的人小孩都上学了还租房住,估计在五年以后才 能轮上。为这件事我郁闷了好几天。说是给知识分子待遇,堂堂的北大毕业生,结 婚居然没有住房,连个矿工都不如,在京西煤矿,矿工要是结婚,领导怎么的也会 给找一间房子。杨倩用妻子的柔情化解了我的郁闷,躺在我怀里说,只要是和我在 一起,哪怕住狗窝也心甘情愿。 搬进新居后,杨倩充分发挥她学生物的特长,把家里弄得绿荫婆娑,春意盎然, 犹如一座微型花园。我最喜欢做的事,是在杨倩沐浴后,把耳朵贴在她白白的肚皮 上,听着肚皮下面那有力的搏动,享受醉人的天伦之乐。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