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胡驼子外甥的讲述(9) 在这无拘无束的、忘天忘地的苦中作乐时,那些真正的" 尕妹" 或是" 阿姐 " 也被感动了。我前面说,那些女人们经了九死一生的磨难,也变得随遇而安了。 其实不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事,另有一部分,她们的心火却永不灭息。在平时 的日子里,他们被那班权势者们关在笼子里,得着恩宠,似是享受贵族的清福, 只好强颜欢笑。但内心里却是一肚子苦水。现在,听着那没完没了的花儿少年, 心头的潮水就日益增强。一到黄昏,欢歌四起,她们就情不自禁地,探出洞口, 趴到墙头,悄悄地听,偷偷地看。听着看着,有人就落泪了。终于在某个夜晚, 就发生了一桩集体私奔事件。 那是一个明月高挂中天的夜晚,据我舅舅回忆说,那会儿时间已经不早,有 许多人已经唱累了,喝醉了,准备收场回营了,只剩下他们骆驼团的一伙兄弟还 在醉歌醉闹。忽然,从远远的一道沙陵后面,又传来了一曲歌声。那歌声十分清 亮悦耳,分分明明是一个真女子的声音。人们就愣了,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过了 一阵,那歌声竟渐渐地由远而近,歌词也听得清了: 半夜里起来月满天, 石旮旯的门儿半掩。 阿哥是灵宝如意丹, 尕妹是吃药的病汉…… 人们就着慌了,多少个日子里喊:" 尕妹" ,现在尕妹真的到了眼前,反而 使他们紧张得不知所措。一些醉鬼们也霎然酒醒,张目搜寻,只见一道沙陵上, 一白衣女子碎步而来,月光照身,宛若狐仙,人们就登时闭住了气。这白衣女子 是谁,原来她竟是马黑马的一个宠妾。她原是新疆剧社的一年轻演员,长得最是 妩媚动人,当时才刚刚二十出头,被马黑马据为己有。羊副官、卜连长等人都不 能染指。因她平日里总爱穿一件白绸衫子,人们都叫她" 雪女子" ,真实的姓名 已无从知晓。她这会儿忽然撞入光棍汉中,竟使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过了好大一会,那雪女子见无人应答,又唱: 青石头上的红嘴鸦, 白鸽子一天天喂大。 我对你掏了心里话, 你把我冷着为啥? 听了这声催问,有一个石匠出身的车班长终于站了出来——这个车班长的名 字很古怪,叫" 车怕万一" ,人长得很是英俊干练,而且还能写会画,是队伍里 仅次于羊副官的一个士兵秀才。平日里玩耍他常扮" 尕妹" 角色,这会儿就恢复 了" 阿哥" 本相。他笑望着那个雪女子,斗胆回过去一段: 白石头上的黄菊花, 开了是光照天下。 我心里早已乱如麻, 你到底是人呢嘛鬼嘛? 那女子得此应答,显然很高兴,止住步,又丢过来一段: 胆大的猎手进山哩, 怕什么狼呢虎呢? 只要你是个长球的, 问什么人呢鬼呢? " 哗——" 人群骚动了,这句质问真是非同凡响,谁也没想到,一个纤纤女 儿家,竟会如此大胆!那车班长就来了劲儿,胸膛一拍,又回过去一段: 黄河边下来的大轱辘车, 拉的是炮弹和火药。 吃粮的人是叮当货, 别当是废铜么烂铁。 " 好。" 人们欢叫起来。 那雪女子听此一段,似中了心怀。但不知怎的,顿了一顿,忽然又软了口气 : 二郎山戴帽是一道云, 山根里拉了雾了。 我背上骂名你要上人, 我羞者没走的路了…… 这显然又在暗示着,她虽然嘴硬,心里却是怕的,意思是你别太当真。但车 班长不肯罢休,又追过去一句: 木匠拉锯造大车, 大车从冰河上过了。 你把阿哥的心拉邪, 难道就再不管了? " 妙!" 众人又一声呼,都觉得这一声反问来得好,看她如何对答。 那雪女子却未被将住,只略略犹豫了一下,又回道: 大车过河进城哩, 进城了拉一车货哩。 我把阿哥的心拉邪, 拉邪了你又咋呢? 这边,车班长更不示弱,立刻又顶过去: 打一把七寸的刀子哩! 包一个鱼皮鞘哩。 长一个七尺的身子哩, 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 哗——" 众弟兄拍起子来。这显然是一个极大的挑战,那" 闯一个天大的 祸" 指什么意思,不言而明。这一下倒把雪女子给镇住了,一时语塞,半天没了 声音。 一团乌云飘过,遮住了半个月亮,人们隐约看见,她掩面哭了。 一阵沉默,万籁俱寂。我舅舅说:" 来!喝酒!" 于是,大家又叮叮当当碰 起了酒碗。 喝着喝着,醒着的醉了,醉了的又醒了,七嘴八舌,杂歌乱吼:" 望断天涯 的路断了,雪山把沙漠隔了……这辈子把爹娘都不想了,还想个鸟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