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遗书 57 遗书 刘涛局长是骑着马来麻风院的。当时太阳刚刚落山,我们几个大夫和病人们 混坐在一起,正在吃饭。石板路上,马蹄声早早就响了起来。于是,我们全都放 下碗迎了出来。我心里嘀咕,刘局长不请自到了!刘局长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战功 显赫,获得过“金日成勋章”,卫生局的几个干部里,他也是对麻风病了解最多、 对麻风院关心最多的。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为了支持我的工作,要抽空来麻风 院看看。所以,看见他,我并不十分吃惊。我还没顾上和刘局长说话,就转身给 病人们介绍:“你们猜他是谁?他就是咱们麻风院的衣食父母,卫生局的刘局长。” 刘局长拉着马,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大家好,我现在不是局长了,我犯错误 了,红卫兵小将给了我一条生路,让我来麻风院当大夫,你们欢迎不欢迎?”大 家愣着不动,我说:“大家快欢迎呀!”大家鼓完掌,刘局长不仅和我们几个大 夫握了手,还和每一个病人握了手,这情景,我自己都感动得流泪了。 晚上我和刘局长睡在一起,我们都有太多的话向对方说。但是,一直到后半 夜,刘局长才告诉我,我母亲和我父亲决裂了,我母亲揭发了我父亲的罪行:文 化大革命一开始,杜益三就强行打发儿子杜仲报名去麻风院,自愿报名是假,仇 视和恐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真。担心的事情总是要发生,但我万万想不到母 亲会揭发父亲。母亲和父亲关系不算好,经常吵吵闹闹,不过并没有严重到要 “决裂”的地步,况且后面还有我,拔出萝卜带出泥,母亲怎么就不考虑我的安 危呢?好在,我已经是麻风病大夫,对我的惩罚是顺理成章的,那就是:继续留 在麻风院,接着当麻风病大夫!而父亲,光游游街戴戴高帽是不行的,他已经被 关押起来,等待他的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刘局长还捎来了父亲的信: 儿子,我是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罪该万死。你妈揭发我是应该的,你 们一定要照顾好你妈。另外,一定要记住我下面的话:你伯父的死跟他本人是有 关系的,是他先杀了对方一个人,才招致了咱们全家的灾难…… 这哪是信?分明是遗书! 就着煤油灯看完信,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发现,母亲揭发父亲,父亲死 到临头,这些都没有让我悲伤欲绝,不知为什么,我的感觉很平常很平常,不光 是没有哭,好像连伤心都没有。从父亲的语气看,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他甚 至很可能已经死了。但是,这也不能令我悲伤。我甚至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感觉: 我觉得窗外的夜空突然亮了一下,又像是高了一下,而我自己呢,一米六零的个 子,也好像突然蹿高了,成一米七零了,就像一株很难长高的植物突然意外长高 了。刘局长从我手中抽走了信,放在煤油灯上,点着了。刘局长问:“你猜,我 为什么深更半夜才告诉你这个消息?”我摇了摇头,刘局长说:“卫生局革委会 只说你继续留在麻风院,并没有明令撤消你的麻风院院长,所以,你仍然是麻风 院院长,有些事,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我这才有了一点眼泪,好像是被刘局 长的好心感动的,还有些说不出的感动。反正,心里撕开一个小口子,像乳燕的 小嘴那么大,有点疼,不过挺舒服,疼得舒服,又疼又舒服,我就有些贪,这一 贪呀,小口子就变成了大口子,口子完全撕开了,就像一块厚厚的布,噌地一声 让人撕开了。那种缓缓撕开的感觉特别清晰,疼的感觉不像刚才那么舒服,有些 难以忍受。我一下子就尖声哭起来,声音像老鼠,我从来没用这样的声音哭过, 就像大水从很细的缝隙里喷出来一样。“别哭了,快别哭了,小心让人听着。” 刘局长说,可我还是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