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芸芳在一枝春酒店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道:“佩珍,佩珍!” 里面无人应答。 马二披着油污啦叽的大褂晃过来,眉一皱,乜视道:“你是谁!贼头贼脑地瞅 什么?” “谁贼头贼脑?我看你才笨头傻脑!”芸芳不甘示弱地回骂道。 这一骂,倒把里屋的丑姑给引了出来:“马二,你和谁在吵架呀?” “和这个小老婆养的鳖崽子呗!”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道。 芸芳欲要回骂,丑姑一把扯过她,好言相劝道:“妹子,他就这熊脾气,你别 和他一般见识,你吃饭吧,请屋里坐。” 见丑姑如此殷勤,芸芳倒不好意思发作,摇摇头道:“不,我不吃饭,我找佩 珍。” “哦,她到前门进货去了,一会就回来,你进去坐着等吧。你们是亲戚?” “不,是同村的老乡,没事找她玩玩。” 丑姑有意无意地打探道:“佩珍找了个部长的儿子,你见过吗?他们快结婚了 吧。” “咋没见过,我就在他家帮佣。”芸芳心直口快,一古脑地说了出来:“他俩 的事呀糟透了,今儿个家里都吵成一锅粥了,我就是来告诉她这事的。” “啥!”马二兴奋地凑了上来,“这么说,他们要吹了。” “谁知道呢?秦逸是声称非她不娶,那婆子是宁死不肯,我看会有场好闹的戏。” 马二气馁地耷拉脑袋,嘟哝骂了声:“这小子是喝了迷魂汤,凭他那条件,啥 样的姑娘找不到,偏偏看中了她!” 丑姑白了他一眼,奚落道:“你哩,不也是喝了迷魂汤吗?街上那么多女人看 不中,偏佩珍不娶。” 芸芳听了,心里酸不溜溜地:佩珍硬是一块香饽饽,引得这么多男人来争她。 想着,竟无情绪再坐下去了,恹恹地对丑姑道:“大姐,我还有事,不能再等 了,佩珍回来,你就转告她好了。”说罢,怏怏而去了。 秦逸撂下电话,便骑车来到街心花坛。老远,就看见她踮脚张望的身影。 “佩珍,出了什么事?”望着她满是忧悒凄惶的脸,急急问道。 “今天你和家里吵架了?” “又是芸芳告诉你的吧,没什么,我妈脾气就那样,改不好。告诉你一个好消 息,咱俩的事,爸爸同意了,要我带你去见见他哩。” “真的!”佩珍几分惊喜,又几分疑虑地道:“他怎么会同意?” “嗨,这说起来就话长了。”秦逸详详细细把父亲那段爱情悲剧讲给佩珍听。 听完,佩珍的眼睛都发直了,她死死攥住秦逸的手,急促地问道:“你爸爸在 西阳地区呆过。” “是呀,在那儿当过5 年的副专员,你咋知道?”秦逸有些奇怪。 “是哪年?”她穷追不舍。“1955年到1960年,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 天哪,没错,就是他!佩珍一阵晕眩,人竟像是被抽掉筋一般,浑身瘫软的要 趴下来。 “佩珍,你怎么啦?” “她……她就是我那可怜的妈妈呀……”佩珍悲怆地呼叫道。 “谁?”“小护士呀。” “啊!这……这怎么会呢?……”秦逸惊得张口结舌。历史竟然会开一个这么 残酷的玩笑,莫非上一辈的孽债要由他们来偿还么? 原来,佩珍的母亲是个烈士的遗孤。因她性情温柔、模样又好,被人们称为 “甜点心”,追求者之多,倒使这位单纯幼稚的姑娘犯难,竟不知将绣球抛给谁好。 这事突发后,吴素莲三番五次找到部队领导,要将她撵出西阳地区。鉴于此, 部队只好让她转业回老家的一个县办工厂。 尽管她档案上未曾留下任何处分痕迹,但她是作风不好被转业的说法还是传到 工厂。在这闭塞落后、古风淳朴的小县城,一旦背上作风不好的名声,就如是染上 麻风病,人前人后所遭受的冷眼歧视是常人也难以忍受的。 她太柔弱、太孤寂,太需要一个男人来做依托,匆匆忙忙,她嫁给本厂有名的 老实砣,一个憋不出三句话的李老蔫。所幸,丈夫尽管是木讷憨笨些,但为人宽厚, 并不怎么计较她的过去。两人虽无爱情,倒也平和地过着小日子。不久,大哥二哥 相继出生了。 1962年,工厂要精简一批工人到农村去,因母亲的所谓作风问题和父亲木讷好 说话,他俩首批列入了回乡名单,这时,母亲肚里又有了三哥。 在贫瘠落后的农村,母亲啃着红薯南瓜,又相继生下三哥和她。精神的蹂躏, 生活的艰辛,完全摧残了母亲的娇容月貌,她就像一棵失去阳光雨露的攻瑰花,迅 速地枯萎衰败下去,40岁不到,已是满脸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 偏偏厄运仍不放过她,“文化大革命”搞斗争,母亲便充当了斗争的靶子。 她被剪了阴阳头,脖上挂满了破鞋去游斗。而父亲,只有紧搂着他们兄弟四人 掩面痛哭。只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女人是清白无辜的,他曾苦苦地向造反派申 诉过:女人和他结婚时,是处女。她没干那丑事。 头头眼一瞪:“没干,怎被赶出部队了?你是老工人的后代,别让美女蛇迷住, 连敌我都不分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怨自己的无能,连婆娘都保护不了。 一天晚上,佩珍被爸爸的嚎啕大哭声吵醒了:母亲因不堪凌辱,半夜偷偷上吊 自杀,幸好麻绳朽蚀,承受不起母亲的重量,挂上就挣断了。母亲摔下来的巨响震 醒了父亲,他万分恐惧地搂着面无人色的妻子凄惨地嚎哭道:“珍儿妈,你不能这 样去。你不能撂下我和崽女不管,你有冤,也不能做冤死鬼呀……” 他们兄妹四个被哭醒了,也一齐扑向母亲,全家搂着哭成一团。 直到快天亮,母亲才缓过劲来,虚弱地对父亲道:“你给西阳地区秦副专员写 封信,让他回信作证,我是清白无辜的。” 信寄出去,两个月后,等到的是一封“查无此人”的退信。 母亲嘴角一抽搐,将信撕得粉碎粉碎,扔进了灶膛。 所幸佩珍不像父亲,活脱母亲年轻时的俊模俏样,加之她聪明好学,母亲便将 所有的钟爱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珍儿,你一定考上大学,混出个人样,别像妈一样活的窝囊,我……我是让 他给毁了,我,我真恨他呀……” 的确,如果当年不是秦培扬做出这般轻浮的举止,母亲又怎么会沦落到这一步。 “对不起,我不想见你的父亲。”佩珍绝然道。“为什么?”“为我的妈妈!” “可我爸爸也是无辜的呀。” “无辜!”佩仍的心在泣血,“可我妈妈为了你父亲这无辜的举止,付出了怎 样的代价啊,前途、爱情、名誉,一切都给剥夺了,这难道不是你父亲造成的吗?” “我父亲是有过错,但更多的是我母亲和那个时代的过错造成的。佩珍,我真 没想到你心胸这么狭小,上辈人结的宿怨,难道我们还要继承,继续仇恨下去吗?” 佩珍痛苦地闭上眼,从心灵深处叹出一口长气:“秦逸,也许是我太偏狭了, 可我总忘不了母亲的遭遇,忘不了母亲受的凌辱……请原谅我,我……我不想见你 父亲……” 两人不欢而散。秦逸阴郁着脸,推开院门,父亲正在院中打太极拳。“见到佩 珍了?她什么时候来?” 他痛苦地望一眼父亲,摇摇头:“也许她再不会来了。” “为什么?!”“那个小护士是她妈妈。” “啊!你说什么?”父亲惊愕地张大嘴,急不可待地将儿子拉进自己的卧室, 关好门,急急追头问道:“她妈现在在哪?” 秦逸如实地将她的遭遇一一告诉父亲。 父亲听完后,老泪滂沱,撕心裂肺大叫一句:“是我害了她呀……”话没完, 竟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救护车很快来了,所幸抢救及时,没留下中风后遗症。 第二天下午,他就能说话了。 “逸儿,我不要紧的,你回去好好睡一会吧,也不要难为佩珍了,我……我亦 无颜见她了……”苍凉中透着一股凄恻。 秦逸怕父亲的情感再受刺激,忙岔开话题道:“爸,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这桂元肉饼汤还热着,您喝一点吧。”说着,便起身走到床头柜前,打开保温瓶。 门“吱呀”一声开了,秦父眼前一亮:“姑娘,你……你是……” 秦逸闻声扭头一看,是佩珍泪痕满面地呆立在门口:“佩珍,你……” “秦伯伯,是我不好,把你气成这样。”刚才,听芸芳讲秦父昨天受了什么刺 激,中风住院了,她又惊又吓,心里悔恨死了。 秦父慈爱地摇摇头:“不,你是个好孩子,秦逸爱你是爱对了。”说着,又重 重叹了口气:“你,你长得像你妈妈。唉,都是我把她给毁了……”老人痛苦地闭 上眼,脸上满是悲怆悔恨之色。 佩珍与秦逸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能减轻老人心灵的重负。 许久,许久,老人终于睁开了眼,虚弱地朝他俩招招手:“来,你们都坐到我 身边来。” 尔后,他拉着他俩的手道:“逸儿、佩珍,你们活得比我强,要珍惜到手的爱 情啊!” 他俩深情地对视一笑:“我们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