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跨过北纬六十度的莫斯科,此时已是冰天雪地、银装素裹。 与外界气候绝然相反的是,时装比赛大厅里则像是进入了鸟语花香溪水潺潺的 春天意境里。 台上,中国姑娘衣着紧腰包臀线条优美的淡绿、嫩黄、粉红、浅蓝等各色旗袍, 踩着悠扬缠绵的《春江花月夜》曲子款款而行,时而旋转、时而舒展双臂,犹如蓝 天里轻盈展翅的春燕,或是大海间嬉戏游玩的美人鱼…… 观众们都陶醉在这艺术春天里,大厅出奇的静谧,只有奇丽婉转的曲声悠然缠 绕着。评委们也暗自赞叹:真不愧具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果然出手不凡,时装、 音乐堪称一流,看来这次冠军非中国莫属。 骤然,一声极不协调、刺耳的唢呐声冲破了大厅温馨宁静的气氛,在评委观众 心里掀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慨:是谁在恶作剧? 不想,左右侧拥簇抬来了一顶金壁辉煌、红绸绑结的大花轿。 底下见多识广、素爱标新立异的洋评委也瞠目结舌,不知所措。观众席上更是 骚动异常,个个伸长颈脖。时装表演舞台上出现这种异国情调的婚礼习俗,可是绝 无仅有的稀罕事,谁不想一睹为快呢。 台上的唢呐吹得更欢闹了,头戴毡帽、衣着黑褂、套镶黑边红背心的四个轿夫 伸手抬腿地在台上亮完相后,如走钢丝般地踮着脚尖退下。 四个陪嫁娘分别衣着粉红、淡紫、翠绿、湖蓝色的百褶石榴裙,肩披缀满丝穗 箔片的绣花披肩,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插簪戴花,移动莲步款款而上。尔后,粉脸含 笑,依花轿两边侍立而站。 媒婆摇着大蒲扇踽踽上场了,她的出格妆扮和表演,即刻引起哄堂大笑。顿足、 吹哨、喝采声喧泄一堂。 媒婆的蓝竹布大襟褂上套着一件毛线黑背心,长至挨膝,底下露着一小截扎脚 黑布裤。船口黑布鞋里套着白线袜,黑帽箍下梳着一团圆巴巴,长长脸儿搽得白粉 粉的碜人。她一手抛撒着手里的方手帕,一边扭扭摆摆向左台侧走过去。她拉来了 头戴礼帽、身穿长袍马褂、腰系大红绸缎的新郎官,以及新郎的父母亲。 陪嫁娘见他们,双手捂腰,道了个万福。新郎也双手握拳,以拜还礼,并上前 掀开轿帘。 两个陪嫁娘上前,扶出头盖红锻巾、袅袅婷婷、娇柔万状的新娘。 拜过到天地,拜过公婆,又拜过媒婆及底下的观众。 此时,展厅的气氛又掀起第二次高潮。掌声、口哨、跺脚声再度掀起…… 台上,新郎掀开新娘的头巾盖。顿时,会场里像巫师施放了魔法一般,喧笑声 嘎然而止,人们交相引颈,敛声屏息,他们完全被台上新娘的表演所迷住。 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佩珍,向观众抬起她那张描着古典仕女浓妆的粉脸,娇艳 美丽得让人心醉,忧悒凄楚得让人心碎。 她摇曳着凤冠耳坠,舒展着霞帔红裙,柔软纤纤腰肢,如春风中摆动的杨柳, 婀娜多姿…… 观众、评委都被她哀婉动人的表演所折服,记者的镁光灯也都集中在她身上, 频频闪着刺目的白光。 最后亮分时,评委席上却出现少有的沉默,这帮见多识广的洋评委也犯难了: 如果是民俗戏剧表演,最后一段迎婚嫁娶的戏无疑是出色的,但与时装表演的宗旨 是相违背的。如果评奖,无疑会使时装表演滑入戏剧表演的歧途。 终于,这些爱标新立异的洋人也不敢苟同这出婚嫁戏的创新,中国队的服装设 计表演各奖均落选了,只有佩珍的表演得到了评委众口一致的肯定:说她一改模特 儿冷漠机械的表演,将服装特点与脸面性格刻画融为一体,打破了模特儿僵硬的活 道具形象。 为此,特意给她颁发了个人“创新奖”。 尽管中国队没获得奖牌,可演出效果是整个比赛中轰动效应最大的队。自然, 好猎奇的记者们不会放过这段比赛趣闻。各家报刊不惜用整版篇幅,连篇累牍地报 道中国的时装和那奇异热闹的婚礼习俗。佩珍也成了明星似的人物,戴凤冠的玉照 频频见诸报端。 狂热的观念更是像中了魔似的围堵在剧场外,要等新娘的签名留念。 各国服装商也从这轰动的演出中嗅到时装潮流的转向,纷纷找到环球公司的领 队杨副经理,订购中国时装。 这歪打正着的效应,也使林莎从未能获奖的懊丧中得到极大安慰。不管怎样, 这次不虚此行,为公司捞进一大批挣外汇的生意。 为此,她也看到时装模特儿的重要,心里不由暗暗筹划好了,回去就和公司商 量,再面向社会招考一批体形好素质高的姑娘做后备军,扩展到三个队。不仅要多 在国内演出,为企业做活动广告。重要的是要将目光放在国际时装舞台上,培养出 一批自己的时装设计大师来,将祖国历代的服装文化遗产与国外流行的服装相结合, 设计出一批独到新颖的服装,这样才能更好地开拓公司的服装市场,并走向国际时 装潮流。 纵观国外大师设计的流行时装,从衣领袖子到口袋腰摆的设计。不都借鉴了十 六世纪到十九世纪的服装样式么。我国的服装,远的不说,光一部电视剧《红楼梦 》里的人物服装曾迷住倾到多少观众,我们何不来个古为今用,以改进中国时装靠 旗袍支撑的局面呢? 她把自己的设想讲给杨副经理听,他连连点头称是:“对!对!你的意见很好。 我回去就和老王商量一下。” 一向肠胃颇健的佩珍,刚一踏异国土地,就闹水土不服,加之西餐冷盘煎烤菜 一吃,肚里更像唱空城计似的,上吐下泻,闹得空空如也。 佩珍知道团里外汇有限,不能因自已生病住院吃药,而使全团人都濒于尴尬的 困境。 她起初一直瞒着,可病痛的折磨使她迅速消瘦憔悴下去。 终于,林莎觉察到了,关切地问:“佩珍,你不舒服了?整日无精打彩的。” 佩珍赧颜笑笑,低头呢喃道:“吃了那西餐洋饭,闹了几天肚子。”“咳!咋 不早说哩?我那儿有黄连素。”说着,她扭头到自己的房间取来一瓶药道,“给, 一天三次,一次两片。也怪我前段时间闹昏了头,忘了告诉你,出国呀,这些感冒 清、黄连素、万花油之类的药都得带上,说不定惹上个头疼脑热、小磕小碰的,自 己就能对付着治一下。” 佩珍打开药瓶盖,取出两片药,并从食品柜里拉开一瓶可乐易拉罐,喝着吞咽 下去了。“佩珍,今天下午BBT 服装公司宴请我们。”“别又是吃炸牛排、生鱼片 啊,我,我可不敢去了。”佩珍皱着眉,一脸苦色地道。 林莎同情地点点头:“闹肚子是不能吃这些东西,也行,你就别去了。不过, 你呆在房间,哪儿也别去,不然你丢了,我可要挨纪律处分哦。”“你们放心去好 了,这满世界的洋人洋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哪敢出去呀。” 林莎率领全队人马,坐车赴宴去了。 佩珍弯下腰,欲想解去鞋扣,上床睡会儿觉。不想,一阵恶心,腹中翻肠倒胃, 一股酸液直冲喉间,没等她跑进卫生间,酸液已冲出她紧闭的双唇,“哇”地吐到 屋中的地毯上。 中餐吃的土豆沙拉、马乃司少司、烤鹅和刚才吞咽下的黄连素、可口可乐溶合 一起,成了一滩酸臭腐粘的黑糊糊。目睹这些,她浑身突起一片鸡皮疙瘩,心里又 止不住一阵恶心想吐。 她想找拖把扫帚之类的工具清扫一下,偏偏里里外外均不见。 她只得走到楼梯口的服务台前去,一个描眉涂唇的金发女郎正埋头抄写什么。 “哦,同志,请问这儿有拖把吗?”佩珍怯怯问道。 女郎抬起头,漂亮的脸上浮上一个粲然的笑靥:“Miss,WhatcanIdoforyou?” (小姐,你要什么?) 听着这一串莫名其妙的洋话,佩珍傻眼了,队里的翻译小刘赴宴去了,这会, 上哪儿找人去呀?没法,她只好打着手势,比划着拖把的形状和动作,生硬地解释 道:“拖把,拖地用的拖把。” 女郎也比划着手势:“Walkingstick?”(是拐杖吗?) 她佯装听懂似地点点头:“对的,就是这个。” 女郎返身走进里间,拿出一个拐杖递给她,弄得佩珍啼笑皆非:“不,不是的。 是拖把,拖地用的。”佩珍费劲地比划解释着。 女郎也叽哩咕噜地比划着。两人无疑像是聋子对话,越对越糊涂。 正当佩珍感到极为困窘为难之时,楼梯上走来一个西装革履的黄种人,听着她 俩的对话,他不由地停住步,问明了佩珍的要求后,转身对金发女微微一笑,用英 语转述道:“小姐,她是606 号房的,生病呕吐,不慎将屋里的地毯弄脏了,要借 个拖把把地擦干净来。” 金发女也用英文叽哩咕噜回答道:“用不着,我给您换一块就是了。对不起, 请稍候。”她立即拨了一个电话,呜哩哇呀用俄语说了一大串。 那男人扭头对佩珍道:“她已通知清洁房,马上给您换地毯,您甭管好了。” 说着,又指指对面的房间,热情邀请道:“我住620 ,进去坐坐吧,你那儿换地毯, 还有一阵子乱的哩。” 他国遇故音,她感到分外的珍贵和难得。没有片刻的犹豫,便点头答应,尾随 他进入620 房间。“小姐,你是大陆来的?”“是的,来参加服装比赛的。” 蓦然,他眼睛一亮:“哦?对,你,你就是那个扮演新娘的?” 她躲避了他那火辣辣逼视的目光,低头呢喃道:“嗯,那是赶着鸭子上架的。” “哪里,你演得非常不错,自然、真切,活脱一个典型的中国新娘。”“您也是大 陆来的么?”“不是,我叫楚一凡,是瑞典华裔,经营三家服装公司,这次是来观 摩订货的。”“你普通话说得这么好,我还以为是北京人呢。”她由衷地赞叹道。 他笑笑说:“自小,我在家里就是说华语,我父亲是北京人,曾留学英国剑桥 大学。五十年代,全家乔迁瑞典。这口京腔全是跟我父母学来的。我爸是个很倔犟 固执的老学究,小时候我学华语,错读一个音都要挨板子。说:一个中国人,连华 语都不会说,还配称之为中国人?还配当我的儿子么?瞧,这华语就是这样逼着学 出来的。” 她笑笑,没吭气。头一次与一个陌生男人相聚一室,不免有几分腼腆和紧张。 机敏的楚一凡觉察出她的不自在,便竭力想使得她开口说话。 他细细询问她的生活和家庭情况,当得知她是一个乡下女孩,尚未找对象时, 心里不由一振,话语言词中,竟多了几分柔情。 他也异常坦率地向佩珍讲叙自己的家庭生活,他曾有一个非常美丽温柔的华裔 妻子和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不幸的是,去年妻子驾车购买食物时,在高速公路上 惨遭车祸。他失去了爱妻,孩子也失去母爱,霎时间,一个完美的家庭就这么破碎 了。 说着,他不由得呜咽起来。 佩珍也心头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知道,失去爱的滋味是多么痛苦, 更深知没有母亲的孩子,是多么的孤独和可怜。 楚一凡完全陷入了对妻子的怀念之中,他娓娓叙说他俩的初恋、热恋和结婚。 一桩桩,一件件,讲得是那般甜蜜,那般动情。 佩珍也忘情地听着,为他们的真挚和炽热的情感所感动,更为他妻子的早逝而 潸然泪下。 两人聊着聊着,竟忘了时间。 待服务生开门送香皂、卫生纸时,他才发觉外面天已黑了:“哎呀,看我们聊 得都忘了时间,该吃晚饭了。” 佩珍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无意中,她闯入一个陌生男人的心理世界,尽管她与 他才相识半天,却窥视和了解了他的人生。而有的人,相厮相守地生活了一辈子, 却毫无半点心灵沟通了解,她的父母就是如此。世事真是荒诞离奇而又莫名其妙。 “李小姐,我请你吃晚饭,肯赏光吗?”楚一凡一副绅士风度,彬彬有礼地问 道。 佩珍脸一红,为难地嗫嚅道:“楚先生,真对不起,我,我……我吃不惯这西 餐,今天BBT公司请客,我都没敢去。” “哦,那不要紧。离这不远有家中餐馆,各种炒菜和饺子、馄饨都有。我也挺 喜欢吃中国菜的,这几天都是在那儿吃的,味道不错。走,尝尝去吧。” 盛情之下,佩珍不好推却。再说,多日没吃到中国饭菜,倒馋得慌,便点头应 允了。 果然,离宾馆不到十分钟的路,有座典型的青砖红瓦、飞檐画梁式的房子上, 闪着烁烁发亮的霓虹灯:中国餐馆。 掀开厚实的棉布帘,里面熙熙攘攘,坐满了食客。 来回奔忙的跑堂显然与楚一凡混熟了,他冲楚一凡咧嘴一笑:“您来啦,楼上 请,位子给您留着哩。” 佩珍跟随他步入楼上的雅座:这里,别有一番天地,清静而雅致。墙上挂着一 帧帧龙飞凤舞的草体书法,绢绸山水画屏风将每张红木方桌隔成一间间的雅座。里 面顾客不多,大多是一对对的青年男女。 楚一凡领着佩珍在最右上方的桌边坐下,身穿对襟褂的侍应生端来两杯茶水: “先生、太太,请用茶。”汉话说得既生硬又蹩脚。 佩珍仍听懂了,闹了个大红脸,羞得愈发不敢抬头看人了。 楚一凡眼睛为之一亮,脸上布满了柔情,他将一杯茶递到佩珍面前:“李小姐, 请用茶!” 佩珍惶乱地点头答道:“谢谢!” 她垂下眼睑,她害怕接触他那双善解人意的黑眸,更害怕他身上那团如云似水 般的温情柔意。她,不由得想起了秦逸。 “李小姐,你爱吃什么菜?请点吧。”楚一凡接过侍应生递来的菜单对佩珍道。 佩珍不由想起了婉芯那顿令人开心难忘的川菜,便顺口道:“来个麻辣豆腐、 辣子鸡丁、麻辣萝卜丝和芝麻辣菜丝。” 侍应生为难了:“麻辣豆腐、辣子鸡丁有。那麻辣萝卜丝和芝麻辣丝没有。” “哦,那不要紧。其他川菜代替也一样。李小姐,你再点几样吧。” 佩珍不无遗憾地摇摇头:“不用啦,就这两样吧。” “那怎么行,就这两样菜请客,不是显得我太吝啬抠巴了吗?”楚一凡不由分 说,在菜单上又点了豆瓣肥头鱼、怪味鸡丝、麻辣佛手肚…… 佩珍忙制止道:“别,就两个人,吃不了多少,浪费多可惜。”她执意只肯再 加一个豆辩肥头鱼。 旁边的侍应生笑着打趣道:“还是太太精打细算,会过日子。” 这下更是把佩珍羞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可又不好意思说明事情真相。 楚一凡哩,则也装聋作哑,心里却像抹上一层蜜,美滋滋的。 待侍应生走后,他柔声问道:“李小姐,你是四川人?” “不,我是江西人。” “怎么爱吃川菜呢?”他饶有兴趣地问。 “我曾吃过一顿这样的饭菜,总也忘不了。” “哦?是男朋友请的客?”他不禁有些酸溜溜地道。 “不,是一个要好的女朋友。” 他释然了,心里涌上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