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石头一样的心 太阳升上天空,远山近水慢慢清晰起来。 一大早,美丽的山雀站在栅栏上,抖动着细长的尾巴,叽叽喳喳地唱歌了。 卓玛收拾着院中的杂物,少言寡语的扎西拐着一条腿,打开牛栏羊圈门,让 牛马羊群出去了,任它们去跑,任它们去玩儿了。 这个冬日里,卓玛洋溢着快乐的心情。这是陆天羽带给她的。陆天羽来埃塔 后,就如温暖的阳光照射在卓玛阴暗湿漉的天空里,卓玛的天晴了,暖了,生活 便有了生机。扎西却暗淡了。卓玛离开尕瓦木措回来,卓玛家似乎应该归正了, 复位了,应该恢复往日的和睦与幸福了。可是,临近春节,陆天羽却来了。 但这又是没办法的事儿。卓玛的心总是不属于扎西,似乎也不属于埃塔。到 底属于谁? 扎西原本以为是尕瓦木措,可现在看来,也错了。难道是陆天羽吗? 他可是一个有妻室的男人。无论如何,卓玛是开心了,严寒冬日,似乎就数卓玛 开心了,卓玛喜欢这个汉人,倒是结结实实的了。 祖屋里静悄悄的,像没有人一样一切家什都安放整齐,都被擦洗得干净锃亮, 焕发出往日的光泽。这是扎西所不愿意看到的,他担心卓玛如太阳一样明亮起来 的心,又被这个汉人伤透了,因为这个汉人是说什么也不会喜欢上卓玛的。虽然 陆天羽这次来,脸上依然还绽放着笑容,可他的笑已经不自然了,不真实了,纯 粹是为了笑而笑的,空泛泛的,让人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这样的人,就成了无 心的人,或是死了心的人,因为他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是为了希望与快乐而活 着的人,一个没有希望的男人怎么会真正喜欢他身边的女人呢? 扎西想得没错。此时的陆天羽,已经不想谈什么爱了,爱给予他的除了痛苦, 就是郁闷。此时的他,倒很想做个关门闭户的和尚,一个人静静地在自己孤独的 世界里走向天国。这个世界真的叫他失望了,它正在以纷繁复杂而又虚泛的繁荣 与他拉开着距离。那距离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了,也不知道是世界抛弃了他,还 是他抛弃了这个世界,总之是,他与这个世界大相径庭互不相融了! 可陆天羽的心又是放松的,一种因为不在乎或失去自己而产生的放松。他躺 在卓玛奶奶的木阁床上,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安稳觉,然后下床,坐到火塘边, 打开电脑,开始写他喜欢的文字。塘火已经被挑旺了,显然屋子里进来过人。应 该是卓玛吧,在埃塔也只有卓玛会这样用心对他了。在他心目中,尽管卓玛已经 有了身孕,但卓玛还是美丽的。祖屋里的光线很暗,陆天羽并没有注意到这已是 早晨,时间对于他来说,已不再是重要的东西了。他蜷着腿,坐在火塘边,在电 脑上写开了: 美丽的埃塔,依然那样美丽,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也还是那样吸引人。 我再一次回到这里,回到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就像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 家园。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似乎我只是曾经离开一天。闻着 香润的酥油茶,我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个文明社会的人,身上还穿着在当地人眼里 看来非常时尚的衣裳。尽管我知道自己接受的是现代文明的教育,可当我看到这 简陋的家具,感受着由柴火烧旺的塘火传来的温暖时,我觉得自己是真正属于这 里的。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不清楚,也许一直以来我就在寻找着这个家园。现 在,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我的心变得轻松起来,愉快起来,舒展起来,也许 有人说我是在逃避,可我不这样认为。我这是在回归啊,真正的家…… 卓玛端一盆热水进来,脸上仍然洋溢着甜甜的笑容。陆天羽问她:“怎么这 样高兴? ” 卓玛说:“你回来,我就高兴! 如果你能一直住在卓玛家,卓玛会更高兴。” 陆天羽明白这个埃塔女人的心。他把卓玛拉过来,让她坐到自己身旁说: “我就住在这里,卓玛奶奶亲手安排我住在这里的,我哪儿也不去了。” “真的? ”卓玛兴奋起来,有点得寸进尺地说,“春节也不许走。” “不走。” 卓玛说:“不许骗人。” “我不骗人。” 卓玛就往陆天羽跟前靠了靠,伸手要搂陆天羽的胳膊了,但犹豫了一下,没 去这样做,她说:“我要做阿妈了。” 卓玛说话时是轻松的,没有一点负担。似乎这个孩子与别人是没有什么关系 的。陆天羽问卓玛:“尕瓦木措呢? ,他很高兴吧? ” 卓玛说:“不知道。尕瓦木措嫌女人麻烦,他只顾自己。” “所以,你就搬回来住了? ” 卓玛点点头。 “尕瓦木措没来找你吗? ” “找过。可我知道他是头犟牛,我回去,只是给他做饭。”卓玛就看着陆天 羽说,“卓玛不应该只是给他做饭,对吧? 卓玛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对,卓玛,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陆天羽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婚姻, “可是。我们往往不能。” “为什么? ” “因为我们在乎的东西太多,因为别人在乎你的东西太多。” 卓玛听不懂了,她睁大眼睛问陆天羽:“为什么? ” 陆天羽就无法解释了。他像大哥一样拍拍卓玛的脸:“其实,我也讲不清。 一个人只要快乐就行了,所以,我希望卓玛快乐。” 卓玛笑了,她说:“我很快乐,你,还有扎西,我们在一起,我怎么会不快 乐啊。不过,你每天呆在这里写东西,多闷啊,你可以跟扎西学学套野兔,也可 以跟尕瓦木措去学做银饰。如果累就回这里来,写你的东西,在这里安安静静的, 没有人打扰。” 陆天羽说:“是啊。” 一个冬天里。埃塔大雪不断,阳光不断,雪开始化了,可没化完就又让新雪 覆盖了。 白天,陆天羽到村里走走,和那些埃塔老人聊天,了解埃塔的过去。 晚上,他除了写作,还琢磨着把埃塔的语言用象形文字记录下来,他参照了 东巴文字。尽可能地让文字就像所代表的实物尽量笔画简单,然后附上埃塔人的 发音。每造出一个字来,还让卓玛扎西猜,如果猜对了,这个字或词就算定下来 了。然后他用这些字记录埃塔人的歌谣。那些本来无字的歌谣经用这样的方式记 录下来,一下子就有了意思。天气暖和的时候,他就坐在卓玛家的屋檐下晒太阳, 感受着暖烘烘的太阳,心里平静着,那感觉竟然是如此的舒服。 夜里,没有月光,埃塔漆黑一片,也没有了狼叫声。夜风会把尕瓦木措家打 麻将的声音和人们的嬉笑声传来。陆天羽尽管讨厌,但没有人愿意听他的了,他 已经与那个所谓的扶贫工程没有关系了,尕瓦木措当然也不会听他的话,而且, 他的到来倒让尕瓦木措嫉恨他了,因为他住进了卓玛家的祖屋。 陆天羽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充实而又平静。 开始他还担心肖月红和苏然会把电话打到埃塔来,可一个月过去了,这两个 女人约好了一样,谁也没往埃塔打一个电话。 陆天羽的心就彻底平静下来了。 每天晚上,扎西和卓玛总会来和陆天羽聊会儿天。他们像一家人一样,气氛 融融。扎西远不是陆天羽原来认为的那样不愿意说话。扎西不愿意多说话,是因 为埃塔人听不懂他的怪思想。扎西把狼群离开埃塔的判断说给了陆天羽。 扎西说:“修公路打破了森林的平静,聪明的狼群不会不知道修好公路的下 一步意味着什么。所以,它们走了,远远地离开埃塔,离开我们了。临走的前一 晚上,它们来找些吃的,它们要走很远的路,大雪把森林里的食物藏起来了,所 以它们才迫于无奈袭击了埃塔。可尕瓦木措硬说它们是为了报复,是受白狐的指 使。” 陆天羽说:“你应该把这些事告诉尕瓦木措。” 扎西摇摇头说:“没有用的。尕瓦木措变了,他的脑子变了。也许尕瓦木措 比我还知道得多呢,可他却不那样说,不说真心话。尕瓦木措有尕瓦木措的想法, 他已经变成狼了,变得比狼还聪明呢! 卓玛对他那么好,他却对卓玛——”扎西 的内心愤恨被点燃了,“我迟早会找尕瓦木措算账的! ” 陆天羽不知道扎西为什么会如此恨尕瓦木措,要怎样对付尕瓦木措,他只是 劝扎西:“千万别意气用事,应该听听卓玛怎么讲。” 说到这里,陆天羽心中有一种隐隐的罪责感,这种罪责来自于自己的无知。 卓玛和扎西走后,陆天羽静静地坐在木阁床上一阵,看着白花花的电脑屏幕, 听着屋外寒风吹起雪粒沙沙的响声,灵感就如泉水般喷涌而出了。这夜,陆天羽 写得很晚,等他结束一段酣畅淋漓的奋笔疾书时,已是后半夜。他脱掉衣服,一 栽头就进入了梦乡。 卓玛奶奶走入到他的梦境来。卓玛奶奶还是那样佝偻着身体,眼神里充满了 失望。一只白狐从一处雪地里猝然跳出。它就站在卓玛家的祖屋门口,屋顶和院 子里全是雪,一片白茫茫的雪。白狐迈着轻盈的步伐向他跑来,准确地说是飘来。 陆天羽丝毫没有感觉它是只动物,也没有感觉自己是一个人,他把人类与动物的 界限模糊了。狐狸变成了他的亲人,一个他所喜欢的漂亮姑娘。在白狐飞扬着白 色的毛发,摆动着漂亮的尾巴,抬起双腿扑到他怀里,张嘴去亲吻他的时候,白 狐已经真的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了。原来白狐只是一个 披着狐皮的姑娘,陆天羽抱住那姑娘,却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远处的卓玛奶奶,他 不知道卓玛奶奶会怎么责怪于他,可卓玛奶奶突然微笑着消失了。 陆天羽的眼睛慢慢地睁开,迷迷糊糊中,他似乎真的感觉到有个赤裸的女人 躺在自己身边。陆天羽本能地开了灯,那只并不怎么亮的电灯就挂在木阁床的床 头上。借着灯光,他看到了一张泛着红晕的脸。卓玛那同样红晕着的身体全都贴 在自己身上了。陆天羽惊愕。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卓玛却在笑,她一直就没睡,一直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欣赏着陆天羽,她的眼睛如泉水一样清澈、明净。卓玛把一只手放到陆天羽的脸 上,她的脸更红了。 她害羞地说:“你不要看我! ” 可陆天羽能不看她吗? 陆天羽感觉到卓玛强烈的心跳。 卓玛低声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是我只、想,只、想和你就这样呆上 一夜,哪怕只有这次。我没别的意思,我想这样,就这样了。” 卓玛的话越来越慢,一边用眼睛打量陆天羽。这时,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冒 犯式的恐惧! 她瑟缩地说:“如果你讨厌,我这就走! ” 陆天羽没有让卓玛离开,而是让卓玛调换了一下姿势,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半趴在自己怀里了。她尽管都是要做阿妈的人了,可她真的还是个孩子。 天亮的时候,卓玛发出了香甜的鼾睡声。尽管这个卓玛根本不及肖月红温柔 漂亮,也没有苏然的气质风韵,可她也是一个女人。需要人呵护啊。 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尕瓦木措在屋外“卓玛,卓玛” 地叫。陆天羽推醒卓玛,一边赶紧收拾自己的衣服。事情怎么这么巧,卓玛只在 这里睡一次就遇上这事儿。 尕瓦木措在屋外不见卓玛,推开卓玛的门,看屋里是空的,就来踢祖屋的门 了。 不一会儿,又传来扎西开门的声音。 卓玛麻利地穿好衣服,却不慌不忙,她已经不把尕瓦木措放在眼里了。陆天 羽着急要起床,卓玛一把把他摁下。卓玛说:“继续睡你的,不用管这头犟牛! ” 陆天羽真还懵懵懂懂地躺下了。 卓玛系好腰带,打开房门,出去了。卓玛在门外说:“怎么了? 你疯了吗? 山雀都还在睡觉,你这么大声音干什么,你不睡,别人还睡呢! ” 显然尕瓦木措是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人和一个异族男 人同床共枕呢? 尕瓦木措怒火冲天,眼睛就如饿狼一样火红起来。 但尕瓦木措还是没急于爆发出来,他需要证实,他问卓玛:“你怎么会在祖 屋里? ” “这是卓玛家,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屋? ” 卓玛心是坦荡的,因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肮脏的事情,她倒怪尕瓦木措这么 早站在院子里大声说话惊醒了客人。她说:“你这么早来,就为了这事儿? ” 尕瓦木措把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用一种不屑一顾的眼神表达了出来,似乎 在他面前站着的女人是世界上最丑陋最叫人看不起的女人,是个婊子,他本不想 重复刚才的问话,但凡知道一些廉耻的女人从他这一眼中,就应该明白自己做了 多么丢人现眼叫人千骂万唾的事情了。可惜面前的卓玛根本没有这样的感觉,她 平静、惬意,没有一丝羞耻。这叫尕瓦木措不得不说:“我要不这么早来,能看 到这些吗? 能看到卓玛从祖屋的门里出来吗? ” “你看到了什么? ”卓玛说,“就是你看到了什么,与你尕瓦木措有什么关 系呢? ” 卓玛终于知道尕瓦木措的火气从何而来了。他吃醋了,感觉自己的东西被人 抢走了,他神圣的权力被人破坏了。卓玛心想,多少个早晨,你尕瓦木措不也是 这样偷偷从我的屋里离开的吗? 那个时候,你对我是多么的垂涎。可现在,你不 在乎了,完全不在乎了,我做什么,你管得着吗? 但她没必要激怒尕瓦木措,尕 瓦木措的火气已经够大了,她只是说:“这么早从祖屋里出来,那是我的事儿。 你还是说你要干什么吧! ” “怎么是你的事儿,你是我尕瓦木措的妻子。” “不,我是卓玛,卓玛自己的卓玛。” 尕瓦木措更加愤怒了。他大步向卓玛靠近,满脸杀气,他想扑过去,一脚把 卓玛踹死算了,她让自己是那样的丢人。 可他又一次被扎西的枪拦住了。扎西,早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尕瓦木措看着扎西,觉得扎西真是傻瓜、蠢蛋。他说:“扎西,你爱卓玛, 是吧? 可是你怎么能让卓玛这样? ” 扎西没有回答,爱不爱卓玛是自己的事,但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卓玛。他 用冰冷的枪筒敲打着尕瓦木措的胸说:“你要动卓玛一下,我就打死你。” 尕瓦木措的口气一下软了下来,他看着卓玛。卓玛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所谓, 充满了陌生,也充满了冰冷。 多么可怕的眼神! 尕瓦木措说:“我来赶三只羊。” 卓玛问:“凭什么? 你自己不是有羊吗? ” “昨天晚上我输光,还欠三只。” “为什么来这里? 这里没你的羊。”卓玛说。 “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东西有我一份,你的羊不是还在这里吗? ” 扎西用枪顶在尕瓦木措的脑门:“走吧,卓玛家的羊不会让你赶。” 尕瓦木措站着不动。他看着卓玛,口气就软了,他说:“尕瓦木措不能在埃 塔人面前丢脸,就算我借你的好了。” 卓玛还从来没有见过尕瓦木措如此可怜过,这种可怜是没有骨气的。 卓玛对扎西说:“就给他三只。让他走吧。” 扎西让开了路。 尕瓦木措到圈里拉三只羊走了。他不知道卓玛的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冰凉。 石头一样的硬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