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这一天上午是传统文化讲座,主讲人竟是束教授。他一跨进教室,韦蕊就认出 他了。她想,真是缘分。修长林做过他的学生,现在,她也是他的学生了。心里忽 然有了一份真切的亲近。这天韦蕊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纯棉T 恤,很精神,也很显 眼,束教授很快就注意到她了。束教授讲课竟然不用稿子,随口讲,生动风趣。听 起来好像东拉西扯,逻辑上却是很严密的。不到15分钟,学生们很快就被他抓住了。 韦蕊没有想到,束教授竟然把话题绕到了西望峪。说有那么一个看起来贫困、 闭塞的山乡,要说经济指标,它在当地是排不上名的,它的雅号叫西伯利亚。但是, 这个地方的民间文化非常丰富。 它的民间美术、舞蹈非常厉害,你看到这些东西。 会对这一片山水肃然起敬。这些东西里面,有老百姓精神上的根,日子是苦的, 感觉却是甜的。那些民间艺术里面,有非常强悍的精神支撑。反过来说,如果那里 的人都热衷于做生意,只认识钱,那么,富裕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沙漠,人的想象力 就会迟钝,它就不会生长出那样让人激动的盾牌舞和剪纸。以前,这些东西不被重 视,因为没有人懂它。于是它就只能一直睡在黄土里,直到有一天.一个懂文化的 人去那里当书记了,就把那里的宝贝挖出来了,当然,一个人力量太小,他得有一 帮人跟着干。你们当中,就有这么一个人,她也是一员干将呢,韦蕊,你也来了, 来了好,来了好! 束教授就这样把韦蕊端出来了。大家把目光一齐投向她的时候, 她有点惶恐。束教授是不是太唐突了? 她想。但是,接下去束教授更精彩的演讲转 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他从传统文化在五千年文明史中的血脉传承,讲到当今市场经 济中文化滑坡甚至沦丧的趋势,旁征博引,妙语连珠,一个个数据、实例信手拈来, 博得同学们阵阵笑声与掌声,气氛相当热烈。 课间休息的时候,束教授把韦蕊叫到一边,说前几天修长林来省城办事了,他 来看你了吗? 韦蕊摇摇头,心里不由得一阵委屈涌上来。束教授说你别介意,他是 个工作狂,可能他当天夜里就回去了。韦蕊问,修书记来省城办什么事啊? 束教授 说,他是去省文化厅,想申报民间艺术之乡。韦蕊说,那好啊,有可能吗? 束教授 说,完全有可能啊,货真价实的东西,为什么不可能呢? 再说,文化厅也有他的同 学。说到这里,束教授有点得意。 韦蕊就恭维了一句:束教授真是桃李满天下啊。 束教授笑得很开心,说,看到他们一个个都那么优秀,我就比什么都高兴。 韦蕊想,束教授一定知道修长林的许多故事。 不知为什么,自从束教授来过一次以后,她就一直想找机会去拜访他。 这天是周末,下午没有课。韦蕊按照束教授给的地址,提着一兜水果,去了江 陵大学的教授公寓。束教授住在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是束太太来开的门,她才40多 岁,丰满的身材被宽大的家居衣服覆盖着,还有点显山露水。开始韦蕊还以为她是 束教授的女儿。她热情地招呼韦蕊坐下,束教授从书房里出来,声音像讲课时一样 洪亮。韦蕊一眼就看到客厅的墙上有一幅书法,写的是高山仰止、景行行之。佩生 恩师雅正。字是古隶,筋骨道劲。落款竟是修长林。韦蕊说这是修书记写的吗? 束 教授说怎么不是,他的字,从北碑人手,又有汉简底子,练的可是童子功呢。韦蕊 感叹说,他怎么一点都不露啊,西望峪没有人知道他会写字。 束教授说,他原来在考古系,后来转到了中文系,他这个人内向,好学,懂的 东西很多,人是绝对聪明。韦蕊脱口道,岂止是聪明,我看他,就是一头老狐狸! 束教授听了哈哈大笑。 束教授的书房文雅古朴,四壁的藏书比她想象的还多。面对着那些她半懂不懂 的善本孤本,除了肃然起敬,她别无话说。书架上有一些精致的小摆设。其中的一 个镜框里,镶着一张旧照片,中年的束教授站在中间,年轻的修长林和一位长相清 秀的姑娘分别站在两旁。凭韦蕊的直觉,这个姑娘应该是修长林的女友。果然,束 教授说,唐小婉啊,修长林的同班同学,后来就成了他的妻子。我还是他们的大媒 呢! 韦蕊觉得唐小婉的笑容很灿烂,是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修长林笑得有点傻, 但眉宇间还是意气风发的。 韦蕊问,听说修书记的夫人身体不好? 束教授叹气说,很不幸啊,年纪这么轻, 就得了绝症。两个月前,来省城动了手术,接下来还要化疗呢。 韦蕊一时怔住了,说,两个月前? 我印象里,修书记好像一天也没休息啊。 束教授说,唐小婉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刚住进医院,她就催长林回去,自己这 里,让乡下的姐姐来照顾。结果,长林只住了一宿,就赶回去了。 不过,他和唐小婉感情很好,好多年了,一直是这样。 韦蕊忍不住问,他们有孩子吗? 束教授说,哦,他们的儿子修斌也该读初中了 吧。 韦蕊又问,那修书记的夫人,是做什么的? 束教授说,你们韵州一中唯一的特 级语文教师嘛。 韦蕊长长地哦了一声。她突然觉得,有关修长林的话题,问得太多了。幸好束 教授没怎么在意。 接下来束教授开始向她提问了,婚姻、家庭、学历、爱好,这些长辈爱问的问 题,束教授也喜欢问一问的。韦蕊答得有些机械,全然不像刚才谈论修长林那样投 入。束教授可能是看出什么来了,话题一转,说,小韦啊,在你眼里,修长林是个 什么样的人呢? 韦蕊怔了一下,说,对我来说,他是恩人。 束教授说,哦,有那么严重吗? 韦蕊说,是的,我敬重他,也更怕他。 束教授说,他当官的样子很凶吗? 我想象不出。 韦蕊说,不是凶,而是那种不怒自威。 束教授哈哈笑起来。 韦蕊说,他很正气,威信也很高。西望峪有他许多故事。 说出这句话,韦蕊觉得自己倾注了感情。她觉察到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 束教授看着她,说,长林的性格就是这样,待人特别实诚。按理,当年他可以 留在省城,但是唐小婉分到了你们韵州一中,他就跟着回去了,他也当过教师的。 韦蕊长长地哦了一声,一双秋水眸子里表情专注。 束教授对韦蕊倾心的神情似乎有所察觉。他世故地笑了。 韦蕊也感觉到了,一时有些窘,又不便解释,看看天也不早了,就站起来告辞。 束夫人及时地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要留她吃晚饭,束教授说,我夫人烧的淮扬小 菜还是不错的,今天有小黄鱼,还有美妙的鸡汤,留下来共进晚餐,岂非美事? 夫 人假嗔地瞪了他一眼,束教授马上唯唯称是。韦蕊看这架势,想这老夫少妻肯定是 二婚。便推说晚上班里有周末活动,她是文娱委员,还是活动的主持人呢。束教授 说,既然如此,就不强留了。下次长林来了,一定把你请来。 走出束教授家,天色已经放暗,沿路的街灯都亮了起来。韦蕊想着那张镜框里 的旧照片,想着那个与她没有一点关系的故事,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其实,拜 访束教授,就是为了多知道一点修长林。韦蕊认真地问自己,是从功利出发的吗? 回答是否定的。那么是什么呢,难道是从情感吗? 她觉得这太荒唐了。想了半天, 可能还是感恩吧。 如果没有修长林,她现在在哪里? 崇敬一个人,对他的一切都抱有好奇,这难 道不被允许吗? 一天傍晚,赵挚又来了。这一次,他要请韦蕊看电影,是最新上映 的《辛德勒的名单》。韦蕊爽快地答应了。他们走出校门的时候,正巧盛一兰风风 火火地进来,眼睛朝他们扫了一下。韦蕊招呼道,一兰,这么早就回来了。盛一兰 勉强地点点头,又朝赵挚看了一眼。赵挚说,这个女人好面熟,她是你同学吗? 韦 蕊点点头,问,你怎么认识她的? 赵挚说,上星期和朋友在绿柳居吃饭,她跟几个 男女就坐我们邻桌,这女人好酒量,几个男的都喝不过她,后来,她喝醉了,又哭 又闹,临走的时候还摔坏了酒店的餐具。韦蕊听了叹口气,说,人喝醉总是有原因 的。赵挚说,你喝醉过吗? 韦蕊说,没有。赵挚说,据说从来没醉过的人,是缺乏 真情的人。韦蕊说,你是不是想说,你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赵挚说,半醉不醉,晕 晕乎乎那才叫境界呢。和朋友喝,不尽兴有什么意思? 和鸟人喝,那才没劲呢! 我 一口也灌不下去。韦蕊看了他一眼,这是个性情中人,你说一句,他会答上一大串。 他们走进影院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赵挚拉着她的手,在黑暗中找到了座 位。他们坐下后,赵挚的手却没有松开。韦蕊心里一笑,毫不犹豫地挣脱了。赵挚 的情绪在几秒钟里受到了影响,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小声向韦蕊介绍导演斯皮 尔伯格在国际电影界的影响,以及这部片子用了多少裸体志愿者,等等。韦蕊听着 有些心烦,她遇上了一个心地不坏但爱用点小伎俩的唠叨男人。如此下去,195 分 钟的电影长度对于她简直是个严峻考验。要么请他闭嘴,要么自己寻机走开。她选 择了前者,毕竟是斯皮尔伯格的大片。 于是她轻轻地对还在自言自语的赵挚说,安静点好吗,后面已经有人对你抡起 了愤怒的拳头。 赵挚的安静终于一直维持到了电影结束。走出影院的时候,他给了韦蕊三种选 择:一、去夫子庙吃夜宵,然后夜游秦淮河;二、去鸡鸣寺一家熟悉的歌厅唱歌, 老板是青联委员,曾经是他的采访对象;三、索性去玄武湖玩,在那里玩通宵也没 关系。韦蕊想,如果让他开出第四项,他一定会说去某某宾馆开房。她有必要让他 知道,她并不是他想象的那种朋友,他们之间只能是那种像哥们儿一样的朋友。于 是她婉转地说,她该回去了,这个夜晚因为有斯皮尔伯格,所以非常美好。赵挚说 如果把斯皮尔伯格删去呢? 说罢,用一双热辣辣的小眼睛看着她。韦蕊有一种本能 的拒绝感。有的话,直接说出来有些为难,但不说又会让他继续误会下去,就说, 男女之间难道不可以像哥们儿一样相处吗? 在这个概念里,我们可以信马由缰;超 出这个概念,赵挚,我以后就不敢再跟你出来玩了,再见。 韦蕊在赵挚失望和伤感的目光里转过身去,正巧一辆出租车路过,她招了一下 手,车没停稳,她就拉开车门跨了上去。车开出去一段路,韦蕊回头看了一下后窗, 见赵挚呆呆地还站在那里。 韦蕊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也许是心受大伤,感情的门特别警惕又特别敏感。 门锁上的钥匙,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的省报上,刊登了赵挚写的一篇通讯《巾帼风流——访首届全省基层青 年女干部培训班》。葛老师很高兴,因为文章里有一段写到了她,说她既干练。又 朴实,像全班同学的知心大姐。 葛老师在班会上说,上了省报,社会的目光就更关注我们了,希望大家珍惜这 个平台,多学点真本领回去。 文章的最后提到了韦蕊,说来自韵州的韦蕊曾经是抗洪救灾的先进人物,她站 在一个新的起点上,有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 这张报纸就在教室里被大家传阅着,同时悄悄流传的,还有一条新闻,写这篇 稿子的记者赵挚,是韦蕊的男朋友。 韦蕊有些好笑,也有些恼火,但又不便一一解释。在走廊里遇到葛老师,想说 什么,还是忍住了。 中午在宿舍里,袁芳举着报纸对韦蕊说,到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怎么没说 我袁某人站在新的起点上呢? 韦蕊说,别闹了,不就是提到了一句话嘛。 袁芳说,没这么简单吧,据说,昨晚看电影还拉着手呢。 韦蕊没词了,急得把一本杂志扔过去,说,你这油嘴,真该打! 楼下有人喊, 袁芳长途电话! 袁芳应了一声,肥颠颠地冲出门去,宿舍里就剩下韦蕊和盛一兰。 盛一兰把正看着的一本书放下来,冷笑着对韦蕊说,我真低估你了,原先我以 为,要不了一星期,你的心理上就会崩溃,至少也得要求换个宿舍什么的。 韦蕊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一兰,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地 方,我给你赔罪! 盛一兰突然发作道,你用什么赔? 你赔得了吗? 韦蕊说,我不想 解释什么了。你想怎么骂就骂吧。 盛一兰说,你真的很厉害,我算服你了。不过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你靠什么 去讨男人的欢心? 钱进到现在还不肯说你一句坏话。我想和你有关系的男人肯定都 是这样,你凭什么? 就你这张并不怎么样的脸蛋吗? 韦蕊已经平静下来,说,一兰, 我没有男人,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盛一兰故作惊奇地说,那你是什么人? 善人? 好人? 你倒是说啊! 韦蕊克制地 说,我是一个容易受到伤害的人。 我不断地受到莫名其妙的伤害,可我连招架的力量也没有。 这句话居然让盛一兰沉默了两秒钟。 一个不断受到伤害的人居然混到省党校来了,这也是你受到的伤害之一? 盛一 兰还是回击了一句。 韦蕊说,难道你以为,这世界上就没有正义吗? 盛一兰说,正义? 你不配用这 个词。 韦蕊说,一兰,我们都应该相信时间的力量。 盛一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说,100 年也没用,我们之间没有误解,只有仇恨, 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