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培训班就要结束了。韦蕊和宿舍里的三个姐妹,已经相处得形影不离。盛一兰 有哥们儿脾气,年龄最大,平时又霸道,爱打抱不平,人称花木兰,自然是大姐大 了;陈洁是老二,人称二先生;韦蕊排行第三,盛一兰说她点子多,就给她起了个 绰号叫韦三麻子;在最初的一星期里,韦蕊坚决不接受这个难听的名字,但后来大 家都这么叫,她也没办法了。胖妞袁芳屈居老四,她也有个绰号,叫胖猿。起先, 她并不知道她这个猿字有一个反犬旁,后来知道了,就在宿舍里和盛一兰开打起来, 可怜她只招架了一个回合,就被盛一兰轻松拿下。于是盛一兰索性开起女子业余防 身培训班来了。前来报名的,还有其他宿舍的人。盛一兰不收学费,但有吃请,概 不拒绝,每次前往,必定带上韦蕊、袁芳等三五室友,前呼后拥,好不威风。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说到头就到头了。越到分别的日子临近,大家就越有一种 惆怅的感觉。 盛一兰的消息总是最灵通的。据说,这一届的学员运气好,回去大都要提拔使 用的。现在女干部少,上边要求,党委班子都要配女干部;有的地方,小学教师提 起来就是副乡长,还有当副县长的。她和韦蕊私下里有一场对话,核心意思是要抓 住机会。在她看来,韦蕊的优势更明显些。修长林调回市机关,去组织部当了副部 长,据说是分管干部的。许多人没有想到,市里会这样用人。看起来修长林这次是 平调,但实际是重用。盛一兰批评韦蕊没本事,那天晚上怎么也得把他留住啊,你 一个人不行,为什么不让我出动? 咱姐儿们一起出面,至少也得灌他个半斤八两什 么的,要是那晚就把他摆平了,事情就好办多了。韦蕊觉得盛一兰把人与人之间的 关系说得太俗r 。说,你并不了解修书记,他不是这样的人。盛一兰说,别假斯文 了,一上酒桌,三杯下肚,谁敢不是哥们儿?!嘴上是这么说着,韦蕊心里却七上八 下的。 她还回西望峪吗? 一个没有修长林的西望峪,在她心里已经失去了分量。除非。 修长林希望她留在那里,那西望峪的分量就又不一样了。听修长林的话,这是她的 底线。 按照盛一兰给韦蕊的设计,她绝对应该杀回文化局,做一回还乡团。韦蕊摇头 说,饶了我吧,见到那些人我都害怕。盛一兰狠狠地吐出了一串字:错! 该怕的人 不是你,而是那些曾经害你的人。韦蕊的心被她说得有些松动,说,不提了,那些 事就像做梦一样。盛一兰说,我要是你,除了文化局,别的地方坚决不去。 盛一兰拿出一个没有封面的小本子,上面都是韵州各部委局办现任的领导名单, 具体到他们的通讯方式甚至出生年月。翻到文化局的一页,盛一兰说,你死丫头命 真好,文化局一正三副,局长逯玉胜,51岁,这个人我认识,是个戏迷,市里真搞 笑,他喜欢看戏,就让他当文化局长。早先他老往我家送戏票,可我家老爸不太喜 欢他,人倒是不错,但是太软,身体也不太好,据说有肝病。三个副局长嘛,叶成 山上个月退了二线,这人是个老狐狸;还有两位,一个叫吉怀硕,50岁,北大毕业 的书呆子,文物专家;一个叫曹宝麟,54岁,原来是龙嘴湾镇的镇长,他分管文化 局的三产。据说酒量可以,人称曹八两。根据现在的情况,叶成山的空缺,应该非 你莫属。 盛一兰提供的情况,有些韦蕊还真不知道。 她看着盛一兰手里的小本子说,韵州的组织部长,干脆让你当算了。 盛一兰假咳一声,说,我家老爸,早先就是你们修长林现在的职务,我不管闲 事,可也带着两只耳朵嘛。 韦蕊骂道,胡说八道,什么你们我们的。 盛一兰说,赶快行动吧,不早下手,那把椅子就被别人夺走了。 这一天,西望峪正巧有便车来省城,她就请了假,跟车回了韵州。她找修长林, 他的手机关着,电话打到组织部办公室,接电话的一个女同志说,修部长下乡调研 了。她问什么时候回来? 对方说不知道,就把电话挂了。 在家里陪父母吃了一顿饭,心里乱想着,胡乱吃了一碗,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放下饭碗,韦蕊就去了小姑妈家。这个时候,她需要小姑妈的智慧。小姑妈比一年 前瘦了些,两个眼袋有些鼓起来,像金鱼泡一样。她的观点竟然和盛一兰惊人地相 似。回文化局,是时候了! 韦蕊的心里,像是一堆灰烬,本来已经没有一点烟气了, 突然被风煽着。灰烬里竟然还有火种的,一点点地,火苗就旺起来了。那些人,那 些事,一齐涌上心头。原先蛰伏、昏睡在心底的种子,突然就发芽了。 她一定要找到修长林。她给他发短信:有急事报告,求安排接见。过了好半天, 修长林终于回电了,晚上8 点在他办公室见。 组织部在市委大厦ll楼。在韵州的干部圈里,ll楼是个特定名词。谁要提升了, 就说谁被11楼看中了。韦蕊在见修长林前补了一点淡妆,头发扎成一个马尾辫儿, 一件紫红的风衣,衬着她的白皙、文静,有一种华贵的气质。她走进修长林的办公 室,用的是老熟人之间的招呼,修长林也不把她当客人,他正在找一份什么材料, 让她自己倒水喝。他们的话题就从韦蕊即将面临的分配开始。 韦蕊直截了当地提出,她想回文化局,毕竟情况熟悉,专业也对口。修长林说, 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高参们的主意? 韦蕊说,我有什么高参啊? 修长林锐利地看 了她一眼,说,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韦蕊老实地 说,才疏学浅,不知道。修长林说,项羽。 一个古人,霸王别姬的故事总该知道吧,说的就是他。韦蕊咕噜道,扯那么远 干吗? 修长林说,你连这点都不知道,还想去文化局? 韦蕊说,我本来就是文化局 的嘛! 那你说,我该去哪里? 修长林说,我个人认为,你去团市委比较合适。那里 年轻人多,思想活跃。韦蕊摇头说,不想去。要么去文化局,要么还是回西望峪。 修长林说,我没权做这个主,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韦蕊觉得,修长林的口气不太像她的上级,倒像她的家长。即便是拒绝,也是 家长式的,既然这样,她不妨耍点小孩子脾气。她说如果不让她去文化局,她一定 回西望峪,在那里嫁一个农民,搭三间茅屋,养一群鸡。在那里男耕女织一辈子算 了。修长林脸上看不出表情,说,完全可以,我举双手赞成。说完,看了看手表, 说8 点半还要去9 楼列席一个会议,9 楼是书记楼,那里的会议,经常从深夜才开 始。韦蕊噘着嘴说,约你约了老半天,就给我半个小时啊,吝啬鬼! 修长林把她送 到门口,说,不要为了工作的事,到处乱跑。 她没好气地说,放心,我一定在西伯利亚做一个好公民。 修长林虽然没有给她任何承诺,但是韦蕊心里却一点点踏实起来。第二天她赶 回省党校,把事情跟盛一兰说了,盛一兰说,你哪世修来的好福气? 真让我妒忌! 韦蕊说,他并没有答应我什么呀。盛一兰说,他建议你去团市委,你以为是随便说 说的呀,这证明他已经在替你考虑了。团市委可是出干部的地方。韦蕊说,我跟他 说了。不去。 盛一兰长叹一声,你有本钱跟他叫板啊,哪像我,下一站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韦蕊说,你老爸不是还有余热吗? 盛一兰苦笑了一下,说,人老珠黄了。要不然, 钱进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韦蕊听她提到钱进,就沉默了。盛一兰情绪低落地说,我们俩可能还得散伙。 韦蕊低低地问,为什么? 还是因为我吗? 盛一兰摇头说,不是。脱离了体制,他的 思想、性格变得很极端,许多事情,我们说不到一块儿。韦蕊想了想说,你们相互 让着点,不就好了吗? 盛一兰呛了她一句:你不懂。 结业典礼上,韦蕊和盛一兰都上台领取了优秀学员奖状。临走前,大家在拍分 别照。气氛热烈,也有些伤感。袁芳家里有事,提前回了莘州。 赵挚来送行了,韦蕊请他帮她和盛一兰在党校门口拍一张合影。她和盛一兰挨 得很紧,目光一致地看着前方,赵挚按下快门的时候,韦蕊的眼泪下来了。 赵挚指着韦蕊,悄悄问盛一兰,名花有主了吗? 盛一兰瞥了他一眼,说,你就 另打主意吧,天下好姑娘多的是嘛。赵挚说,缘分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嘛。我会去 韵州找你们的,说不定,到时候你们还得求我呢。 回到韵州的第三天,陈洁就被任命为市教育局党委副书记,盛一兰被任命为市 公安局副局长。 但没有韦蕊的消息。意外欣喜的盛一兰要韦蕊沉住气,这个时候不要去找修长 林了。韦蕊不想待在家里,索性去了西望峪。老凌和丘桂玉见了她,都改口叫她韦 局长了,她很诧异,问,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丘桂玉说文昌宫都炸开了锅了。韦蕊 一笑,便不再问什么,她把阁楼收拾了一下,打算在这里好好休整几天。老凌说, 还整理什么,我敢打赌,明天你就得回去。 去乡政府,所有的人见到她,都异常热情。在自己的办公室,她又领略了一番 久违了的孙胡子的脚臭味。孙胡子索性光着两只脚丫子跟她聊天;她实在吃不消, 借故去见了新来的党委沈书记,一个看上去憨厚、精干的中年男子。沈书记热情地 说,恭喜你啊,韦局长。韦蕊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啊,该不会是弄错了? 沈书记说, 不会吧,前几天,我在市里就听说了嘛。 一份纳闷萦绕于心。但这一次,她特别沉得住气。 她在西望峪住了一夜。久违了的安谧,还有清风明月,滋养着她的心。但明显 地感到有一种缺失,是一个叫修长林的人。他走了,扁担街家家户户的灯还那么温 暖地亮着,每一家的喜怒哀乐,如同他们寻常的晚餐内容,无法成为秘密。寻常百 姓的俗世乐趣,在柴米油盐的一举一动之间,散发着丰饶热气。所有这一切,跟一 个人的调离没有半点关系。除了她,还能有谁记得修长林那盏常常亮到半夜的灯光 ?修长林曾经说过,他走了,太阳还是天天从东方升起。 她奇怪自己,这样的夜晚应该在对未来的筹划中度过,应该把文昌宫的那些嘴 脸好好温习一遍,但她居然还有风月心情。 晚上,小翠执意要陪她睡,两个人说悄悄话,一直说到半夜。小翠说,她想考 城里的高中,韦蕊鼓励她,只要她能考上,她可以住到她家来。那样,她们就可以 天天晚上说悄悄话了。小翠说不行啊,我天天陪你睡,你要是有了男朋友怎么办? 韦蕊若有所思地说,阿姨心里,一时还真的装不进男朋友呢! 心静下来,韦蕊想, 爱情这东西,它要来的时候突然就来了;它要走的时候突然就走了。爱情一旦结束, 就像云飘过,风吹过,花凋谢,太阳落下,季节轮换,都是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有的人似乎可以一生不停地恋爱,但是她不能。受了大伤,心特别敏感又特别警惕, 她不知道,这一生还有没有可能,在心里开出一朵爱情的花来。 第二天上午,该来的电话终于来了,市委组织部通知她,要她下午2 点到市委 大厦ll楼,候见市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林国栋。 她真的要离开西望峪了。她突然瞥见,内心深处有一些发芽的东西,突然在疯 长。 丘桂玉跟她说了一句悄悄话,说她想调到局里去,要不,调群艺馆也行。又说, 20年前,她和老凌都是群艺馆的职工。 韦蕊有些哭笑不得,说,我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丘桂玉说,那些害你的人,你可不能放过他们啊! 韦蕊有些警觉,她知道,从 现在开始,她一句话也不能随便说了。 丘桂玉说,你要不方便,把我调去后,我来替你收拾他们。 韦蕊说。老丘,这种话,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讲。 一辆风尘仆仆的红色桑塔纳停在文化站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30多岁的 男子,白脸,分头,背有些驼,他朝文化站里张望着,似乎在作着某种判断。是老 凌先看见他,恭敬地叫他崔主任。 是来接韦局长的吗? 老凌眯着眼说。 嘿,你怎么知道? 老凌呵呵地笑了。 韦蕊走出来。她认识他,崔耀中,文化局办公室主任。这几年少见面,觉得他 胖了一圈。若是往常,韦蕊叫他一声崔主任,他顶多从鼻子里哼一声。 韦局长! 崔耀中恭敬地叫道。 韦蕊开玩笑地说,崔主任是专门赶来任命我的啊? 不,不,我是来接你的。 韦蕊说,可我还没有接到任命啊。 崔耀中说,大家都知道了,说你明天就来局里报到。 韦蕊说,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也应该到明天才是啊。 崔耀中说,市委林书记下午要找你谈话,我听说你还在西望峪,就来接你了。 韦蕊想,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了。她朝车看了一眼,里面并没有驾驶员。 崔耀中解释说,我自己开车来的。 韦蕊隐约知道这个崔耀中的能量。文化局很复杂,她不能还没有去上班。就被 一些人授以话柄。这个车,她不能坐。但是,她也没必要得罪这个崔耀中。 她和蔼地告诉他,她在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吃过午饭才回韵州。 崔耀中忙不迭地说,行,行。午饭我来安排。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韦蕊客气地说,你先去办别的事,我什么时候走,再 和你联系,好吗? 崔耀中高兴地说,好好好! 老凌有我的手机号码,我等你电话啦 !崔耀中一走,韦蕊对老凌说,赶紧帮我去买车票,立即走。 老凌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你去了局里.处处要小心啊。 韦蕊说,我知道,大不了再回西望峪。我的阁楼,你们可不要拆掉啊。 老凌说,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 丘桂玉提醒说,这个崔耀中,是个马屁精。谁上去就拍谁。你看他今天居然连 驾驶员也不带,恨不得独吞了你。 韦蕊说,老丘,我的好大姐,从今天开始,你的嘴上可要安个放哨的了,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