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这年初冬的一个早晨,老凌在出墙报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他最后留给 这个世界的,是几口鲜红的血。他当即就昏迷过去了。丘桂玉哭得呼天抢地,把他 送到韵州医院抢救,医生说是肺癌,已经是晚期了。根据医院的有关记录,老凌去 年曾经来医院检查过,当时的诊断就是肺癌,可是,他把诊断书藏在自己的办公桌 抽屉里,谁也没有告诉。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老凌和韦蕊有一段谈话,他希望自己的骨灰能埋在西望峪, 就在陈根弟姨妈的旁边,他觉得那个地方很爽。他还希望韦蕊每年清明的时候,再 忙也去看看他,他会很开心的。最后,他向韦蕊提了一个要求,文化站一直想添置 ‘台录音机,可没有钱,他也不好意思提,希望局里能支持…下。 韦蕊抓住老凌的_},放声痛哭起来。她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生离死别有多 么残酷。第二天,她和丘桂玉抬着一台大录音机,放在老凌的病床前。 小翠向学校清了假,跟妈妈一起日夜守着爸爸。有一天晚上,修长林带着儿子 修斌来了。老凌见到修长林,十分激动。说,修书记,你的白头发多了。修长林流 着泪,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 韦蕊在一旁,哭得泪人似的。修长林流泪的样子让她刻骨铭心。 韦蕊看修斌,确实是个很帅气的男孩,她和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她问他, 妈妈身体好点了吗? 修斌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一一种深刻的与年龄不相称的悲哀。 后来韦蕊看到小翠和修斌在一边说话,好像有互相勉励的意思。韦蕊的心,又一阵 阵的痛起来。 临走的时候,修斌塞给小翠一沓讲义,说是这些天她落下来的功课。 老凌临终前,韦蕊带着局党组全体成员再次来看望他,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老 凌安详地摇头。 这是他拼尽力气作出的最后一个动作。 接下来是以泪洗面的日子,韦蕊主持了老凌的追悼大会,号召文化系统的全体 党员干部职工向他学习。追悼会结束后,她陪着丘桂玉和小翠护送老凌的骨灰去西 望峪安葬。在老凌的墓前,韦蕊告诉丘桂玉,局里已经同意把她调回城里,具体安 排在市图书馆工作。但是丘桂玉谢绝了。她说,我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他会孤单的。 我答应过他,我会永远留在西望峪陪他。 一周后,丘桂玉被任命为西望峪乡文化站站长。 这一天,韦蕊在办公室接待了赵挚,他是从邻市路过韵州的。他说他有预感, 韵州有新闻。韦蕊说,一个平凡的人死了,这不是新闻,但他的事迹值得你一写。 慢慢地,韦蕊又在自己伤感的叙述里流泪不止,她在西望峪和老凌相处的每一个日 子都变得弥足珍贵。那些曾经遗忘的细节,突然变得鲜活并且扑面而来。她并不知 道,赵挚被她平缓的讲述深深吸引住了,他肯定受到了某种震撼,以至在韦蕊讲完 之后他还沉浸在情节里。 赵挚说,韦蕊我真羡慕你。韦蕊奇怪地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赵挚说,你身 上有许多东西,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比如亲情、怜悯、感恩、敬畏……在 许多人身上,我看不到这些可贵的品质。 韦蕊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说,什么东西到了你们记者嘴里,就变成一套一 套的了,你可别吓唬我啊。 赵挚走的时候,试探地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谈恋爱啊? 韦蕊 笑了笑,说彼此彼此。 过了几天,省报刊登了赵挚写的长篇报道《西望峪的希望》。韦蕊含着热泪一 口气读完了,觉得这是赵挚写得最好的一篇报道。她给他打电话,表示感谢。赵挚 说,你打算怎么谢我? 就一个电话吗? 韦蕊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最高的方式,这 就是我对朋友这个定义的理解。赵挚品味着韦蕊的话,在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 小翠在度过了悲恸欲绝的一周后,终于上学了。但她发现,她背后那个修斌的 座位却空着。 她意识到修斌的妈妈可能不行了,同学告诉她,是修斌的爸爸打电话给班主任, 替修斌请假的。这一天,她一直心神不宁,放了学,她就赶紧回家。 可是韦蕊这一天特别忙,直到晚上10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小翠把修 斌请假的事跟韦蕊说了。韦蕊立即给修长林打电话,办公室没人接,手机关着,韦 蕊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她找出市委发的一个内部电话本,上面有市各部门负责人 的详细通讯号码,找到有修长林的一页,她试着给他家打了一个电话。忙音,她放 下话机等待;这一刻,真是焦心而漫长。再打,还是忙音,她想象着修家的忙乱景 象,不知道唐小婉老师怎么样了? 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终于通了,可是没有人接, 一直没有人接。空气里,全是不祥的气息。韦蕊和小翠怎么也睡不着了,她们就在 床上呆坐着,想着各自的心事。小翠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早就知道,你喜欢修斌 的爸爸。韦蕊没好气地说,你这丫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小翠说,感 情这东西要来,你一点办法也没有的。韦蕊惊讶地说,你这些话,从哪里学来的? 小翠说,小说电影里,不都这样吗? 半夜里起风了,接着是一阵阵的雨,斜斜地劈 下来。韦蕊走到窗前,世界湮没在无边无际的雨幕里,混混沌沌,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站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一时百感交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一点点地流下来。 快天亮的时候,韦蕊才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她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她 一骨碌坐起来,啊,是修长林的电话。她的心狂跳起来,修书记是你吗? 我是韦蕊 !修长林嗓音嘶哑地说,小婉……昨天晚上……走了。韦蕊哭出声来,说,昨天晚上, 我一直给你家打电话。修长林显然在流泪,他克制地说,谢谢! 韦蕊说,我能为你 做些什么吗? 修长林说,明天上午9 点,殡仪馆,你和小翠来送一送小婉吧。韦蕊 点点头,说,一定! 修书记,你要节哀保重! 第二天是星期日,韦蕊换了一身素服, 一大早就和小翠去了花店,她们选了九十九朵白菊,精心地扎成一个花篮。刚到殡 仪馆,迎面就见到了身戴重孝的修斌。小翠叫了他一声,眼泪就止不住了。修斌低 声和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礼貌地叫韦蕊韦阿姨,说是爸爸让我在这里等你们的。, 韦蕊抱住他,轻轻地说,修斌,让我们一起分担你的伤心吧。修斌点点头,说,谢 谢阿姨。 唐小婉的灵堂布置得庄重而不压抑。按照她牛前的愿望,没有放哀乐,而是放 了一首她最喜欢的《回家》,韦蕊和小翠把花篮放在她的大照片前,就迈不开步了。 这肯定是唐小婉生前最喜欢的照片,清新,优雅,恬静。她从没有见过如此美 丽的女人,一种震撼,在韦蕊的心里弥漫开来。唐小婉泉水一般清澈的眸子,纯净 得像童话世界。她看着韦蕊,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在说,你好,韦蕊,我知道你喜 欢修长林,他也多次跟我提到过你,可是,你真的了解修长林吗? 韦蕊突然不敢看 她的眼睛了。她虔诚地、深深地朝她三鞠躬。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唐小婉的眼睛 还在看着她,仿佛在对她说,喜欢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韦蕊,你要好好想一想。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会祝福你。 她闭上了眼睛,双手合f ,放在胸前,喃喃地说,唐老师,我一直想见见你, 可是,修书记不给我机会。他是一个严厉的人,有时我很怕他。其实,我在心里已 经无数次描绘过你的形象,在省城束教授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照片,我就被你 的美丽震撼了。在你面前,我不过是一只丑小鸭而已。 修书记是我的恩师,我只是崇敬他,若论其他,那简直是太奢侈了。我不敢, 我也不配。唐老师,我的好大姐,你放心地安息吧。 泪眼模糊。她突然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小韦,你来了,谢谢你。 她看到了修长林的眼睛。深邃的哀伤,可以融化一切的哀伤。 她该离开了。 她对着修长林说了一句、话,刚才,我和唐老师谈得很好,让一切随缘吧。长 林,你和修斌都要保重! 说完她就转过身去,她突然吃了一惊,她竟然叫他长林。 老天作证,她不是蓄意的,她能在一瞬间感受到他的惊惶,然后,她满脸愧疚,她 刚才还答应唐老师的! 她不能亵渎这圣洁的灵堂。 不能! 她一步一步走出去,她能感觉到,她的背后,有一双目光在凝视着她, 一直到她远去。 内心里,有一颗沉睡的种子,在经历了多番风雨之后,突然发芽了。她能感到, 它的芽尖上顶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它凝聚着一个人全部的内心世界。是的,它一旦 破土,就会顽强地生长,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