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婴儿越哭越凶,声音已有些嘶哑,她在心里咒骂着婴儿的父母,自然是无济于 事的,倒新添了些头疼。她简直要冲过去,一把夺过来再扔出窗外去。然而她竟真 的下了狠手。随即她也被愤怒的人群扔了出去。 孤苦、悔恨、恐惧夹着铁叶子似的雪片抽打着她的脸、脖颈、手臂,她眯锁起 眼,终于看清架在很高很高的山顶的家,像挂在天上一盏盈盈烁烁的灯,越来越大, 渐渐亮如篝火了,还有滚滚的浓烟――家里失火了!她来不及去找回家的路,闭上 眼,不去理会东南西北,只记住:往上爬、往上爬…… 壁似的山坡上是带着匕首的棱角,又冷又滑的碎石。她的手掌磨破了,鞋子滑 脱了,因为舍命的用力,嘴唇流出血,眼泪敲在上边,像一滴滴水落在烧干发红的 锅底。又一件行李从背包里竹篮打水似的滑出去。她不去管。 她知不清爬了多久,知不清多久才能到家,然而忽然峰回路转,眼前豁然了: 家就在脚下了。她却看见丧魂落魄的爸爸,头发蓬乱的像被从高树杈上捅下的喜鹊 窝;被警察铐住,推搡着,就要被赶进囚车。他们身后是烧得只剩下门楣的家和嚎 哭的妈妈。 她直挺挺撞上去,她要救她的爸爸!一排荷枪的警察拦住她,其中一个硬邦邦 的说,“那不是你爸爸――他是一只老鼠精――你爸爸早就死了。”她顺着他戴着 医生的防毒白手套的手指去的方向看去,竟真的看见一截灰色的,像死蛇一样令人 作呕的尾巴,就在爸爸的……身后!然后是一排刺穿她的心脏的枪声,她的爸爸晃 了两晃,栽下悬崖去了……。 她猛得醒过来,额头上冷汗淋漓,双腿还在轻轻抽搐。脏的车窗外已经灰蒙蒙 一片,天将破晓了。三年了,她一直在重复的做这样一个梦,以至每次她都能清楚 的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尽管这样,她每次醒来还要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手 臂,再摸摸嘴唇,梦里的热辣辣的疼痛太真切,而且一直到醒来还在隐隐作痛。 只有喋喋不休的手机。是雷钧。她找到厕所,那里少一些嘈杂。她有些不耐烦, 甚至正在预谋大吵一场。 厕所里不知道谁吐了那么一大堆,刺鼻的夹裹着箭似的酒精气的酸臭味,拧着 她的胃她的脊髓,以至所有神经。她又闻到九年前火车上那股发甜的、不停刺激着 她的小舌的霉味,她觉得她要死了。 “我现在在你门外,你给我开开门吧……,亲爱的。”声音温柔的可怕。 雷钧长的很好看,好像阳光总明晃晃地照在他的头发上,总是很很真诚的微笑, 多才多艺。大一军训结束的晚上,他去表演节目,被台顶掉下的灯砸到肩膀,去医 院探望他的女生能整编一个连。尽管只是一点轻伤。 那时的她早不如从前的爱说爱笑,变得沉默,喜欢独来独往,最喜欢去图书馆, 但并不怎么看书。那里有适宜她的安静,外面没有。 她很晚才知道,她一直是学校的“名人”。她曾剧烈的拒绝两个直接向她表白 的人,从此男生背地里不再叫她“冰棍儿”,而是“性冷淡”。她没有力气理睬任 何人,包括他们。她只有一个勉强算是朋友的同学小雯,从农村来,傻的只知道学 习。宿舍的“富婆”说到要换“蓝牙”,她大为惊奇,忍不住去奉劝一句,“你牙 这么白,干嘛换成蓝色的?”她讨厌参与宿舍以至所有集体活动,也讨厌参与的人。 如果非要参与不可,她便尽可能得少说话。这就是她们的共通处吧。第一次班会要 做自我介绍,她最后一个上台,只报了姓名便兀自走回去。小雯先她一位,讲一口 磕磕巴巴的普通话,前言不搭后语。两人说是朋友,其实来往很淡,至多替对方打 水、带饭之类,交谈自然少之又少。然而总归是个说话的人。后来在毫无征兆一天, 小雯突然不再跟她说话,她想找小雯谈一谈,可小雯每次见到她,远远的就避开了。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趴在图书馆看书,无意间听到几句身后的窃窃私语,“…… 那个gay 就是她。”“我说呢,六儿长那么帅也白搭。”“还有呢,你没看见她干 什么都一个人吗?从前有个女生……”她倒捏着钢笔,攥起来,笔尖扎进手掌里。 红的血滴在书页上,有一层鲜艳的蓝晕,眼泪又浸染开去,说不出的形状和颜色。 她捂住嘴冲出图书馆,跟雷钧撞个满怀。他有一种关切、诚恳的眼神,口气是 如此清新,像那晚蜡烛的香味。他说,同学,我背你去医务室吧!她忽然四肢瘫软 下来。 这刻,他又在用相同气味的声音跟她说话,逼迫她在一瞬间想起这么许多。 “说话啊,亲爱的,我知道你在,你给我开开门,好不好?我坐了一夜的火车 ……”声音温柔的可怕。 这时门突然被猛得推开,推门的男人粗鲁的说,“方便一下。” 她才知道,先前她所嫌恶的空气并不浊重。她清醒了许多,说,“雷钧,你应 该听得出来,我正在火车上。” “……可是我愿意假装你还在这,在这等我……”她觉得他的泪水顺着她的耳 朵一直滴溅到心里,烫出了一条路。 那男人很快出来,她顺势进去,上好门栓。这次又多了尿臊的气味,她胃里一 阵阵翻腾。 “雷钧,对不起……” “你再叫我一声大雷,好不好?亲爱的……” “对不起。” “不!是我的错,我不该去读研――从我决定考研的那刻我就错了,我该跟你 一块工作……”他的抽泣声越来越大。 “大雷,你就忘了我吧。后天……,后天我就要嫁人了。”她挂上电话,胃里 的流液痛快的倾泻出来。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