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很快,她们便获悉了他的死讯。尸体被摆在客厅的中央,用白布盖住了。他也 缩在一旁,像当年哭他的父亲一样的哭 天将亮时,她们终于睡着。他便伫在床前,痴望着她们。他叫来茵菲,是要做 一个婚礼,好让母亲安心的去。如今他竟先她而去了。他不禁苦笑一声,夹着泪。 他想起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母亲受到的无端的辱骂、嘲笑,甚至殴 打,想到她的起早贪黑,想到她用一根布条绑着腿的老花眼镜;想到曾为供他上学 而辍学的小妹,想到儿时的他们嬉闹时她跌的一跤,想到她焦黄枯燥的长头发和用 它换来的汗津津、软搭搭的三十块钱……他的泪水再一次的泛滥开来,“怎么我刚 要对你们补偿,让你们好好享福,我就……。” 他绝不愿意这样!绝不!他忽然想到一个好办法,“这边虽然不好,但你们都 跟我来吧,来了我们就永远不分开,再也不分开,跟我来吧,跟我来吧……” 她们醒过来,发现是做了同一个梦。母亲哭的不能说话,“我儿,你就去吧, 妈随后就到,可别打扰你妹,我儿,你就去吧……” 他再也不能看她们的泪眼,逃似的跑出去 可他又能去哪里。 他死了,可是他不想死。他知道一切不可挽回,可是他思索起他的死因来。倘 若让他得知致死他的人,他必定要向他索命,让他不得好死,即使只是误杀。他记 起最初出现异样的地方是火车站的候车室。可是他想到这里,心头上忽然只剩下一 凛一凛的凉:他怕碰见她。 麦田早已金黄,田埂上一只黑瘦的蚂蚁拖着一粒大它三倍的麦粒儿,艰难的跋 涉着,不过看得出来,小东西十足的兴奋。麻雀忍着饥饿,在田边的高树枝上叽叽 喳喳,议论着田里站着的那个到底是人还是草人。远处赶早的农人已经开割,隐约 约的刷刷声传来,带一股微醺的麦香、泥香、水露儿香。拖拉机突突的开过去,冒 出热气腾腾的黑烟。一个学前的小男孩光着脚丫,在新割的麦茬地里机敏的跳来跳 去,跟他的小花狗抢着皮球…… 他的指头动了动,然而并不能在头上扣一顶磨破了边的大草帽,脖子上挂一条 稀稀疏疏的毛巾,跟着他们刷刷的割麦子。不能。 他背过身去,一直走下去。他想:我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然而小学的围墙截 住了他。 戴着花镜的老师一边挎着菜篮跟菜贩讨价还价,一边织着毛衣并时不时喂一只 狸猫两口鸡蛋,一边在滔滔不觉得讲课。她的漂亮的粉笔板书似乎在暗示着她年轻 时的美压群芳。他记起她来,她曾是他的语文老师,死在讲台上。 台下的学生们有的在玩沙包,丢来丢去,不厌其烦;有的玩橡皮筋,小猴子一 样跳来跳去,为一次犯规跟同伴争得面红耳赤;有的玩小虫子,一个家伙把毛毛虫 秘密的藏在同桌的铅笔盒里,她正要找橡皮擦,打开铅笔盒却翻出来一只张牙舞爪 的毛毛虫,她哇一声吓哭了,而肇事者则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在啃一座有课桌那么 大的米糕;有的在骑滑板车,在悬崖峭壁上绕来绕去,引来一个女孩的尖叫和赞叹 ;有的玩弹弓,“叭”一声准确命中校长办公室的窗玻璃,然后若无其事的收好武 器……。总之玩的痛痛快快,没有一个傻瓜在认认真真地听讲。还漏了一个,他实 在无聊,眼神迷茫,一直兢兢业业的在鼻孔里淘宝。 快下课的时候,孩子们玩的简直疯极了。像圣徒们迎接“世纪大审判”一样的 狂欢而又急不可待的焦躁。老师很用力的咳完一口痰,收到法官敲小木槌似的效果, 全班立刻安静下来。他首先表扬了同学们在这堂课上的几近完美的表现,“这堂课 大家都在认真听讲,静的都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于是,为了表彰同学们,她决定改变计划,“今天――也就是现在――就宣布 上次作文的考试成绩。” 如果这些孩子是一群羊,刚才老师那句讲得像要大赦天下似的话就是一头冲进 狼群的羊。 每个人都把玩具、吃头悄无声息的藏起来,甚至想要销毁。都流着哗啦啦的汗, 有几个还流着泪,还有一个尿了裤子。这些汗水泪水尿水汇成一股强大的水流,以 至于课桌、书本都漂了起来。在孩子们头顶跟天花板之间,是一丛噼啪作响的巴掌、 鸡毛掸子、鞋底……。 “这次我们改一改,从成绩最差的同学念,希望他下次长长脑子,考的好一点。” 老师面色凝重的说道,顿了顿,在咳一口难咳的痰。 这时教室里忽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伴有强烈的地震,一块天花板掉下来, 差点砸到一个小姑娘。 “李舒静,100 分。”话里充满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一个戴着比酒瓶底子还要厚的眼睛,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女孩再也控制不住自 己的感情,一任泪水横流,“怎么又是一百?”她彻底的崩溃了。 “王乒,98――你还有脸给我笑!你这次是进步了一名,少了两分――你还笑! ――你可真精啊,卷子上不写名,扣了两分,不然你又是倒数第一!” “张望欣,95分;孙力锐90. ”她扶一把眼镜,又搁下成绩单了,准备发表长 篇战斗檄文的模样,幸好这种担心是完全多余的。只听她不无欣慰的说道,“这次 我们班总体成绩好于上次,90分以上只有四个。你们四位,明天叫一下家长吧?” 四个人应声倒下……。 他觉得好玩,就听下去,成绩最好的是一个叫王瓜瓜的女孩,胖的像头小猪。 老师宣布完成绩,照例做了总结发言,只听她呕心沥血的讲道,“同是一个老师教 出来的学生,有的人怎么就考那么好(做出一个抚摸高山的手势),有的人怎么就 考那么差(做出一个捏一枚粉笔头的手势)?这让我想起一句伟人的话:同是一样 的青草,有的牛吃了,挤出来的是奶;有的牛吃了,只长出了膘――” “牛吃了草都拉牛粪。”那个叫王乒的把头伸进桌洞,小声的接了话把儿,但 还是被听到了。 于是他被老师赶到卫生工具的墙角面壁去了。他挺不以为然,因为下课铃马上 就要响了。 “为了表扬这次考试的优等生――谁敢动!我看谁敢动!老师就是铃声,老师 没说话就是没下课!――今天时间不够了,我们就让王瓜瓜同学代表其他五位优等 生上台朗读自己的作文吧。其他人不要灰心,以后还有机会。” 她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登台,鞠完躬,吸一吸黄鼻涕,羞羞答答的读起来: “我的题目跟大家一样,叫《爱情》。”又吸一吸岌岌可危的鼻涕,“我看过 一个电影,电影的名字叫《怎么都要爱》。很多人看了之后,都感动的哭了。人们 都说,这真是一部感人的电影。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它感人。小陈阿姨长得好看,所 以张叔叔和林叔叔都喜欢她。小王阿姨长得有点胖,又矮,总之一点也不好看,所 以张叔叔一点也不喜欢她,虽然她也很喜欢张叔叔,也对她很好,但张叔叔就是不 喜欢她,非得跟林叔叔争小陈阿姨,小陈阿姨对他一点不好,但张叔叔就是喜欢他。 还有林叔叔也是一样。所以我长大了要当科学家,发明一种药水,小王阿姨一喝, 咕咚一声,她就比小陈阿姨好看了,那样张叔叔就会喜欢她了。” 掌声。并且因为老师的带头或者逼迫,格外热烈。他只觉得这些巴掌悉数落在 自己的脸上一般,热辣辣的疼。《怎么都要爱》的剧本正出自他的手。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