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湿城是一座极规则的正方形的城。城的中心的一点上,连接两条分别正指东西、 南北的大道,均匀的把湿城切割为西北、西南、东南、东北四个仿佛的瓣,称为A、 B、C、D区。严格的效法这样的大建制,区以下分四离,离以下分四间,间以下 分四栖,栖以下分四井。井是住宅单位,住四人,有四眼井,故名。他便被监禁在 A区D离C间B栖C井。 湿城几乎是寸草不生的地方,沿街扎着的稀疏的、铁似的草,也是盖满黑尘, 不见一点绿色的。城的上空永远粘着厚的灰云,积年的油垢似的,而况湿城并不如 其名的雨水丰沛。所多的是风,被雪似的沙从四面吹来,终年不息。 湿城唯一一处可以匹配它的姓名的,是全城均匀分布的1024口井。其中甜井32 口,酸井160 口,辣井320 口,其余则悉数为苦井。四种井水的颜色依次为金、银、 青、黑。每种井水都可作为交换的中介,交换的场合是任一口井,只需将水重倒入 井中,再无其他麻烦,即可置换任何商品。 《湿城宪志》有明令规定:新来者需在量罪的基础上,严格依照《抓阄法》之 程序分配水井。他的罪重,最坏也要分到酸井,运气又恰如其分的佳,分得一口甜 井。同来的还有拳击手小泰,足球运动员阿峰,生意人老贾,依次分得酸井、辣井、 苦井。 在这样一座死的城里,本无所谓时间过的快慢,但一个月总归过去。他先前收 留的那只戒指精,终于做了他的佣人。他的伤好起来,她便跟他商量,用轮椅来推 他在房间里走动。 “依照您的吩咐,房舍布置的跟您原来的家一模一样。”她格格的笑。 他点了头,只是想顺从她。她对他的照顾,只是让他觉得亏欠。 她把他扶上轮椅,去开门了。他闭上眼睛,像他的窗子总要堵住厚的窗幔。然 而一声“吱呀”的开门声让他听到脉搏的跳动,他看见一袭清淡如水的光从门外铺 进来,门下那块擦得发白的地板愈见的白了。他泪如雨下,“一样啊!一摸一样啊! ……” 然而他突然知道他嘴里只是些呜啊的怪响。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傻子。你在心里说过的话,我都能听见。——因为我曾 住在你的手指上啊。”她格格的笑。 他们于是开始心灵的交谈。 他不敢再去看任何一间房子,她便把他推上阳台,露天的那个。 一轮如月的太阳病恹恹缩到斜西的地方了。风仍旧在师心自用的吹,熏黄的天 空中游荡着几片大的树叶,像湍急的溪流中沉不到底的绸子。它们从自由世界来。 然而终于有一片落下来,落在绿的草地上,接着被碾在脚下了。是阿峰正在踢 球,他左突右晃,跳上跳下,正跟想象中的硬对手踢一场“世纪大战”。小泰正在 擂台上挥舞拳头,满腔愤懑的击打一个不倒翁。那个老贾仍穿着破旧西装,留一脸 邋遢胡子,他似乎没有任何嗜好,如果一刻不停地摇轱辘不被列入嗜好的话。他不 紧不慢的摇着轱辘,像平静的呼吸,然后把微乎其微的黑的水,倒进一只似乎永远 不会储满的木桶里。他空了又空,直到一滴不剩,然后小心翼翼的盖好桶盖,又去 摇轱辘了。 “不要羡慕他们,你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呢。”她格格的笑,并不经过他的许可, 推他离开了。 “好了,好了,不要再愁眉苦脸了,傻子。你看看是谁来了?” 轮椅转过一个弯角,便是餐饮室。两个女人正在忙前忙后,拾掇桌椅,摆放菜 汤。老的看见他,用围裙擦一把手,抚摸着他的额头,笑吟吟说,“今天气色好多 了。”少的欢快的像只小雀儿,“咱吗今天特意给你做了你最爱喝的木耳紫菜汤, 快来吧,晚了可就叫我喝光了,呲溜溜……啊!”还要狡猾的眨眨坏眼睛。老的开 心的笑开去,“我这姑娘就是这样,老大不小了也没个正形,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狼吞虎咽的吃着她们夹给他的菜,分不出是甜是苦,只觉得好吃,好吃。他 一直在抵制信马由缰的多想。“我有个妈妈,还有小妹,她们都很爱我,很关心我, 这难道还不够吗?” “够了! 够了! 够了!……” 此时他的身体轻盈如御风飞翔的燕子,如神游于明媚阳光下花间的蝴蝶,如一 阵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春之风,如包容万物、体恤万物、怜悯万物的神! 他推开碗筷,自摇着轮椅,撞开卧室的门,奋笔疾书,像醉酒者痛快的呕吐, 记下他此刻的感觉。 他只觉得酣畅淋漓,然后他为它拟一个题目:《安逸》。然而他嚎哭出来。 她们一齐来安慰他。他想起母亲如何哄着儿时的哭闹的他,只让他受到偷窃似 的厌烦。 戒指便让走她们,眼睛里淋着烟雨似的,“她们不是你血肉相连的亲人吗?” “血肉相连!血肉相连为什么听不到我心里的声音!” “你是求全责备了,……是的,她们像这房子的一切物品,都是用井水换来的 ……对不起,我以为你会喜欢。” “可是,……让她们留下来吧。” “那好,只要你愿意。那么,就请你,我的好先生笑一笑吧!”她笑起来,嘴 唇像一轮翘月亮,“她们一直担心的要命。” 他又是一声苦笑,然后换一副表情,由着她推出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