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离千喜年元旦还有一个来月。这段时间似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期待。至 于究竟期待什么,谁也说不准,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作祟。其实,二零零 年的元旦和一九九九年的元旦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世纪末和新世纪之间到底 存在什么实质性的跨越,谁也看不出来。穷光蛋还是穷光蛋,身患绝症的未必就 能走出死神的掌心。当然这话说的过于偏激。毕竟人类拥有精神追求。人类喜欢 沉浸在自我构建的幻梦中忘乎所以。就拿我们文学社来说吧,一个月来大家基本 上都被一种蠢蠢的激动左右着,在大宇那比希特勒还富有煽动性的鼓说下,大多 数社员都对诗社的大好前程深信不疑,因此,关于月末的诗歌大赛,他们更是不 遗余力地忘我宣传着。但是,我和司徒若飞并没有表现的过于疯狂,我们总觉得 大宇在这件事的领导上有些盲目冲动。话说回来,单凭一次诗歌朗诵大赛就能把 我们这个校园级别的文学社推向社会?这似乎有点痴人说梦的味道。尽管我打心 底里期待真会有那样的一天,但希望终究因为理智的干涉而大打折扣。若飞的看 法基本与我类同。和我们有类似观点的还有单金彪。他的理由很直接也很悲观: 没有人会把诗歌真正放在心上,除了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学生。他甚至断言作协 举办这次活动其实别有用心,我们文学社不过是他们借以摆弄的一枚棋子。阿彪 的话有点惊世骇俗,我没他看的深远,当然也委实不敢对诗歌的现实处境下如此 偏激绝望的结论。阿彪最近一直在看海子的诗,据他自己打算,可能想写一篇研 究海子其人其诗的论文。所以,相比较海子的卧轨,他发出这点激愤之辞倒也在 情理之中。想让这样一个只对卡夫卡和海子感兴趣的人对“功利”事业感兴趣, 简直是妄谈。 总之,这次诗歌大赛的宣传工作,我和若飞都表现地很懒。大宇倒是忙的团 团转。一直亢奋的像卯足了劲的马达。大宇是个极度自信的家伙,也是一个刚愎 自用的家伙。同情绪偏激单金彪一样,这家伙有时侯也算得上是一个极端。他好 像比我还爱做梦。问题是,我梦醒了就出来了,他倒好,梦醒也不愿回归现实。 他太感性了,而我,自从正儿八经地谈起恋爱之后,居然变的理性多了。人 家说,恋爱中的男人都像小孩,这话不假,可我偏偏是唱了反调。我成熟了,理 性了,甚至不太做梦了。我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倒退,我不知道,我离诗歌的 大唐近了还是远了。总之,当我温存地搂着司徒若飞,再看看大宇的激情四射, 心里面竟有种失落感袭来。失落感最后竟变成了不甚惭愧。 但是,关于这次诗歌朗诵大赛二十块钱参赛费的事,如果不是一个低年级的 诗社社员跑来问我,我可能会一直蒙在鼓子里。大宇事先根本没跟我提。为此, 我去找他问明情况。他则拿出一张报纸。是一张过期的市报,他指着末版的一块 文字说:上面写的清楚着呢,自己看吧。我接过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则征稿启 事。内容大略如下:为了迎接千喜年,扶掖诗歌新人,为纯文学拓展一方自由成 长的舞台,由市作协、市宣传部、市青少年宫文化中心、市某某日报以及SZ大 学雨夹雪文学社联合发起,准备于新千年的元旦在市人民大礼堂隆重举办一次诗 歌朗诵大赛。活动分校园组和社会组,其中校园组具体又分小学组,中学组,大 学组。社会组则分为专业组和业余组。各组分别置特等奖一名,奖金为五千元, 并颁发奖杯和证书;一等奖二名,奖金为三千元,并颁发奖杯和证书;二等奖五 名,奖金为一千元,颁发证书;三等奖二十名,奖金为五百元,颁发证书。鼓励 奖若干,发精美礼品并颁发获奖证书。凡参赛者都将获得一份精美的纪念品。为 了明示此番大赛的公正性和严肃性、权威性,大赛组织单位届时将邀请省内外著 名诗人和作家来做评委。每位参赛者须先投稿,经评审通过后方可参赛。一律不 收评审费。如果评审后获得参赛资格者,须交参赛费二十元。如是云云。 按理说,这个活动的奖金设置不可谓不丰厚,并且随启事后公示的那几个评 委在文坛上几乎都是大腕级别的人物,怎么看怎么叫人心动。二十块钱的参赛费 不论合理不合理,确实够“便宜”的。如果发挥超常,哪怕搞个三等奖,也能赚 回几百块呢。何况,人家确实看得起咱,明明白白地将我们文学社也列入了组织 者的行列。 我把报纸还给大宇,他脸上颇露出些骄矜之色。如果这事儿真能顺利,那这 小子确实对文学社的发展功不可没。只是,我心底仍旧难以释然。这样的征稿启 事如今随便翻开哪本杂志,都能找到。招牌打的虽然不尽一样,但操作模式基本 上大同小异,甚至可以说是千篇一律。无非就是高奖金加上名评委。我实在想不 明白那些差不多都濒临垮台的杂志社何以有如此雄厚的实力举办这样一场看似毫 无功利目的的纯文学活动?他们真的打算只亏不赚为纯文学无私奉献吗?我看未 必有那么高尚!因为几乎所有这样的征稿启事都会在参赛条件方面羞羞答答或多 或少的要求一下参赛费用。 我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自己的一次经历。有一天,我在一本很权威的初中生 杂志上看到了一则征稿启事。那时我对文学的爱好简直达到了变态的程度,用废 寝忘食来形容一点不为过。记得那则启事最让我心动的倒不是什么丰厚的奖金, 而是只要参赛作品获得了优秀奖,就可以刊登在那家杂志的文学版面上。对于一 个十四岁的初中生来说,能够在这样一本权威杂志上看到自己的文章,简直就是 走路被元宝绊了脚做梦都想。于是我将平日里甚为自许的几篇作品整理了一下, 工工整整誊到作文纸上,偷偷地按着启事上给的地址寄了过去。结果不出两个星 期,回函就来了。迫不及待拆开一看,竟是一张初赛入选通知,声称我已进入奖 项角逐单元,如果继续参加决赛的话,还须交上五十元,用来购买赛后将要结集 出版的获奖作品集。如果不交这五十元钱,将被视为自动放弃参赛资格。五十块 钱对当时的我来说,绝对不是个小数目。但决赛这样好的机会又不能眼睁睁的放 弃。最终一咬牙,将过年父母给的那五十块崭新的压岁钱给寄出了。接下来就是 漫长的叫人心碎的等待,大概是在四五个月之后,我终于盼来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里面裹着一本非常厚的书,书里夹着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才知道是获奖证书, 上面既没有写我的名字,也没有注明获了几等奖,相应的位置都是空白。连落款 处的公章好像都是电脑打印的。我急不可耐地翻开目录,搜寻了老半天才找到我 的名字,只刊用了我的一首小诗,并且被排在了第五百多页。但即使如此,看到 自己的作品变成了铅字,心情着实激动地不可名状。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我就发现咱学校有很多家伙手上都有这本名为《星光灿 烂》的获奖作品集。并且都收到了一张留有两处空白的获奖证书。隔壁班上有个 家伙居然还给自己评了个一等奖,成天到晚四处张扬。后来我在那本书的第六百 来页找到了他的大作。诗写的确实“不赖”,很押韵,有点打油诗的味道。记得 题目叫《吃哈密瓜的滋味》。至今我还记得大概:我最喜欢吃哈密瓜/吃哈密瓜 时我就会想起她/因为太想她/所以我总是吃哈密瓜/哦,哈密瓜/哦,我最想 念的她/哈密瓜儿甜又大/思念的人儿像朵花。起初,我倒真觉得那小子有点儿 小才,妈的年纪不大,爱情诗写的还真有那么点味道。可惜后来才发现,那首诗 是抄来的。原作者记得不大清了,反正在报刊上正式发表过。当时心里很不爽, 有一种英雄与小人同俦并列的屈辱感。回头便把那纸获奖证书撕的粉碎。那一刻, 我方才恍然,并发自心底地心疼那张崭新的五十块钱。这么多钱,足以买一套岳 麓版的四大名著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参加过一次类似的征文活动。 如今当我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眼下这场活动时,心里多少有些抵触。尽管我没 有像阿彪那么断然否定,但自始至终,都不曾把自己卷入其中。大宇也正是因此 而对我颇怀不满。他骂我不把诗社的事儿放在心上,他笑我成天沉迷于儿女情注 定难成大事!所以当我问他这二十块钱参赛费的具体去向时,他只冷冷地给了一 句:这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大宇的态度激起了我的火气,所以我很严肃地声明道:不是我想管,而是我 不希望某些人打着我们诗社的名义干那种苟且的勾当!我关心的是我们诗社的名 誉问题! 你他妈说什么呢?大宇也火了。他几乎咆哮着朝我逼近了一步。 少跟老子摆谱!你要是欺骗社员,败坏诗社的风气,后果自负!我怒目相向, 丝毫不示弱。 你以为你算老几啊!文学社我是社长,这事还轮不到你管! 社长怎么了,干的不好谁都可以撤! 老子先把你给撤了。 有本事你就撤撤看! 如果不是几个同学在边上拉着,那天,我和大宇肯定要干一架。我也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火气那么旺。我也没见过大宇发过那么大的火。他脸上的肌肉一直在 抽搐,就像有一大帮蚂蚁在脸皮底下跳着踢踏舞。 就这样,我们不欢而散。 心情确实很郁闷,感觉心头像是掉了一块肉。妈的,这感觉实在太怪,此刻 的心就跟孕妇流了产一般,直揪揪地叫人难受!我放飞了一只又一只雪白的鸽子, 可如今有几只载誉归来,蓝天广袤,如此迷人,可是于我而言,却简直就是鸽子 的屠场!一只又一只美丽的鸽子,竟被来自人世间的一洞洞黑色的枪口给谋杀! 漫天凋零的飞羽,如今在冰冷的风中七零八落,仿佛成了整幕悲剧的最后悼 念。 我几乎是眼睁睁地瞅着它们被残酷的绞杀,可我却无能为力,我心如刀绞, 却无能为力!我脆弱,我不想坚强!我想嚎啕一场,可我又没有太多的眼泪。我 的眼泪哪里去了?是啊,我的眼泪逃到哪里去了?在这个愈来愈崇尚麻木的社会, 眼泪失去了价值,惟有逃之夭夭了。 文学,你真的让我欲哭无泪! 还是让爱情来抚慰心灵的创痛吧。我打电话到若飞的寝室。接电话的女生问 我是谁,我笑嘻嘻地说我是若飞的男友。她于是惊叫一声,吓的我小心肝扑腾扑 腾乱跳。若飞寝室的女生敢情都这么有个性。天啊,她叫道,若飞一个小时前昏 过去了,莫名其妙就昏过去了,我们几个室友把她送到校医务室去了。 我的脸刷的就失去了人色,就像被三百六十伏的高压电猛然击打了一下,我 丧魂落魄地丢下电话,直奔校医务室。 刚进正厅,就撞见了若飞。她正和两女生一起,有说有笑,精神好的很。我 没命地大喊了一声:若飞!她们几个都吓了一跳。我径直冲过去,当着她同学的 面,一把搂住了她。紧紧不放。鬼他妈知道我哪根经搭错了,反正就是来了那么 一股子冲动,生怕怀里的女孩会消失,抑或弃我而去,反正就是莫名其妙的怕。 干嘛呢?这还有人呢?若飞在我怀里乱动,想挣脱。一旁的女生都捂着嘴窃 笑。 笑吧,看吧,我今日个抱住的可是我一辈子的幸福啊! 你今天怎么啦?你怎么来这儿了?若飞问道,声音似乎有些发哑。 我没有回答。那一刻,心里像塞满了火炭一般。我只是紧紧抱着我的宝贝、 我的幸福、我的爱。不久,围观者甚众。我依然无动于衷。若飞由了我的性子, 安静地偎在我的怀里。 这样的拥抱大约持续了有近五分钟。我们这种颇为怪僻的举动一下子成了路 人眼中最惹眼的风景。有人欢呼,有人哂笑,有人指手,有人划脚。以至于校医 务室的大厅陡然间变成了一场闹哄哄的临时PARTY。并最终引来执勤人员火 气冲冲的质问。可没等他走近,我便拉着若飞的手,在众人一片管他妈是什么用 意的热烈掌声中器宇轩昂地走出大厅。我笑了,笑的浑身乱颤。若飞也在笑。她 笑我是神经病。 你今天吃兴奋剂啦?我们来到校园里的一个亭子上,刚一坐下,若飞便劈头 问道。 我听说你昏倒了。我说。 若飞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愕,继而灿烂的笑道:没事的,只是头有点晕罢了,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真的? 真的!傻瓜,你还希望我有病啊。 不是,我只是担心罢了。 不用担心啦,我不是好的很吗?对了,你不是说今天去问陶大宇参赛费的事 么,他怎么说的? 哼,别提了,我差点和他干了一架! 怎么了?她一脸诧异。 我于是便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跟她说了。 你们男人就是那么冲动,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呢,就喜欢意气用事。若飞听 了我的叙说,拿手拍了一下我的手背,责怪我当时不该那么鲁莽,搞的两人都下 不了台。 若飞说的没错,我当时确实意气用事。但不管怎么说,我就是受不了大宇那 种自以为是的态度。我承认,在这场诗歌朗诵赛的宣传工作方面,我滕冲确实懈 怠了一点,可是,这只是态度问题。可你陶大宇也太过分了,连参赛费这样的重 要细节都跟我遮遮掩掩的。这本身就说明了你对我的不信任!再说,这参赛费到 底“师出何名”?这本身就是值得推敲的。一场由市作协牵头组织的诗歌朗诵赛 凭什么要收每位参赛者二十块钱的参赛费?很难说,这里面没有猫腻。陶大宇想 借助这次活动让咱们文学社露露脸,出发点无可厚非,但倘若是以牺牲社员们单 纯的诗歌情结为代价,那将是愚蠢而不可原谅的。 若飞和我都是文学青年,我们对文学都有一种神圣的信仰。虽然如今纯文学 已经逐渐边缘化,但作为精神上的一种寄托,它是绝对不容亵渎的。这个时代已 经让缪斯女神伤透了心,作为她的信徒,我们又岂能再往伤口上撒盐! 我坦然地跟若飞阐述了自己的看法,她回答我的则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我知 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正因为如此,我们俩呆在一起的时候基本上很少谈及文学话 题。倒不是刻意为之,毕竟文学这东西太缥缈了,搞不好就是一个苦闷的代言。 直到月末,我都没有见到过陶大宇。我和若飞也没有再去“干涉”诗歌朗诵 赛的宣传工作。我们无事一身轻,缠绵悱恻倒也落得逍遥。 有时我们会利用周末到市郊野炊,或寻一片空阔的草地,并排躺着遥望天上 的云彩。若飞说她好想去一趟青藏高原。我问为什么?她说在那儿会听到来自天 堂的风声。还说那儿的风声肯定就是众神的呼吸。接着,我们就闭上了眼睛,支 起耳朵去听风。但我们听到的却只有彼此快乐的心跳。 有时侯,我们还会比肩携手,散步在公园落叶纷飞的小径上,向晚的风吹在 脸上,毛茸茸的,有一种特别陶醉的感觉弥漫在空气中。已经是临近隆冬的日子, 可这座城市却似乎被季节给遗忘了。我们走在被落叶修饰得雍容华贵的圆石小径 之上,听脚下的枯叶丝微地传来嚓嚓的喘息声。我们相拥,我们热吻。在落日熔 金的城市公园里,我们寻觅到一片恬静的乐土,如同两只快乐忘忧的小动物,我 们似乎不属于这座城市,那我们究竟来自何方? 有时侯,我会和若飞聊一些有趣的往事。譬如有一次我就问她:假如那天进 山洞的人不是我而是陶大宇或者其他人,那我们岂不就没有今天了? 她诡秘地一笑:陶大宇是个胆小鬼,他虽然喜欢我,但还没有到冒着生命危 险进深不可测的山洞。这一点,事先我就估计到了。至于其他人,就更犯不着为 我冒那个险了。所以,凭我的直觉,进来的人一定是你! 假如我也是个胆小鬼呢?我笑问。 那我就自个儿出来呗。 嚯,我怎么觉得你就像一只躲在暗处的大蜘蛛啊,就等茫然无知的我来撞网 了。 哼,敢情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只恶心的大蜘蛛啊?若飞气的嘴巴一翘,拿眼瞪 着我。 我忙笑着解释: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太富有戏剧性了。 你相信缘分吗?她忽然问。 原来不信,但自从进了那山洞之后就相信了。 为什么? 因为你太痴情了呗,硬是创造了我们之间的缘分。 坏蛋!若飞扑哧一笑,冷不防在我屁股上拧了一下。痛的我嗷嗷求饶。那一 刻,幸福的滋味铺天盖地!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