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薄雾浓云愁永昼, 瑞脑销金兽。 莫道不消魂, 帘卷西风, 人比黄花瘦。 秋月无痕,照尽愁情一路。心思重重中,二人都不知是怎样回到的名府。 名枕秋借着矿之云的帮助再次翻越院墙,刚一落地,便觉腕上少了什么,她 下意识地四下找寻,却听上面——“是不是这个?” “还我!”她扬首道,眼眸里冰封雪藏。 “不过是个丝镯。”用得着这么大的火气吗?他只不过是无意间橹了下来而 已。高踞在墙头,他借着月光将手中的东西又打量了一番,这镊子里究竟藏了她 什么秘密? 旁人哪知这丝镯的意义?它是她们姐妹情意的见证,无论情仇悲喜。她下意 识地护紧了剩下的那只,又强调一遍,“还我!” 月光太暗,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他慵懒的声音,“你我既已答允合 作,还有什么不能分享的?” 她就知道他是在报复!他用得着把她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左掂右量、斤斤计 较吗?还是……她确实伤他太深?不愿深想,她强迫自己只将注意力放到丝镯之 上。 “是在想怎么抢回来吗?”话音里,他已从墙头跃下。 “是!”边说,她边抓住他持镯的手。 他轻笑着将丝镯套上了自己的另一只手,然后转守为攻地将她的纤手包进了 双掌之内,口中还不忘赞叹:“你的手可真快!” 她陷在他掌中,感到一股热意又悄悄地从指尖传到了心房,耳边则是他低低 的笑语,“你就不能给我点好处?”说来真孬,他都已经甘心被她利用了,她却 还是不肯将心事与他分享,宁愿将芳心系于丝镯九曲盘绕,也不愿交付于他共解 玲拢。 “好处?”她重复着他的话,看向他凝视于她的瞳心,却看不透其中真意。 她身上到底有着什么要费他如此多的心思去探求?相反地,她却只看到了一颗女 儿心正因他的调笑而忐忑,被他的魅影所迷惑,纠纠缠缠。到底是他迷失了她的 理智,到底是他占了上风…… “那……这样行不行?”她忽然闭上了眼睛,下决心似的对他说。 “嘎?”还没等他回答,她已经踮足够上了他的俊颜,以柔软的唇瓣碰触着 他的双唇,也扣击着他的心扉。 她的第一次主动却只换来他眼底的一抹灰色,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勉强她停 止,只是一味沉默。 他不知道她这样做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因为即使这样得不到回应的亲吻也足 以掀起她的情迷,因为对她来说他本身便是个陷阱,她怎能放任自己深陷进去? 他哪里知道她的身不由己? 离开他的唇,心房有些刺痛,良久才听他的声音响起,极轻,“你就不能分 我一些?”她为何不懂?他要的不是她应付似的一时缠绵,他没有那么肤浅,更 不愿她如此轻贱。 “到底要分你什么?”她都已经这样放纵自己向他表达了,他还想要什么? 心里一阵恼,更一阵苦,她终于忍不住转身而去,逃离这纠缠不清的迷局。 只剩他还在原地,对着终于“夺”过来的丝镯喃喃自语:“我只想你分我一 半心……”一向轻扬的嘴角有一抹淡淡苦笑跃然,“谁让我已将我的整颗心都给 了你。” 匆匆逃回自己的闺房,名枕秋却依然按不下狂乱的心潮。只得满怀心事地坐 在床沿,看着屋内灯火灼灼,恍如她冷不下的心跳。 “笃笃”的敲门声起,她忙起身开门,却见—— “怎么是你?”她冷冷地开口,掩不住满心的失望厌恶,顺手就要关门。 名兆晗抵住了房门,“不是你的旷先生,你失望了?” 她白他一眼,闻到他一身的酒味,不禁皱起了眉,“你醉了。” “我没醉!”名兆晗不客气地跨进房内,堵住了房门。 “你想干什么?”名枕秋盯着他,难免有些心慌“你要是敢无理,我便叫外 公了!” 名兆晗丝毫无惧,冷笑道:“叫得还真亲热!他是你外公吗?” 眸光一跳,她反进了一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我心里清楚。”名兆晗看着逼近的她,眼中难掩贪婪。真是天仙般的女 子,让他还真狠不下心来……“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名枕秋多少猜到了他的企图,冷睨了他一眼,“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银子。” 想起赈粮的事,她多了个心眼,“要银子要到我这里来了?你是不是又亏空 了什么?” 名兆晗避而不答,他已借酒浇愁了一晚,悔不当初听信张师爷等人的花言巧 语,说能帮他将粮食高价卖到受灾的邻县,谁知等他当真私挪了大批粮食,却被 张师爷扣在了官仓里冒充赈粮,让他钱粮两失,而这头名老爷又正巧要借捐粮的 机会查账,弄得他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 就算是他挺而走险吧,名兆晗恨恨地想着,忍不住伸手想揽住名枕秋的纤腰, “你到底给不给?” 她灵巧地避过,冷笑他的痴心妄想,“你想呢?” 扑空的名兆晗逼近几步,“我想你会——如果我会说出你的秘密。” 她更加不屑,烟眉轻扬,“看来你当真醉得不轻!”大家彼此彼此,他不会 醉到连他自己的把柄也摆在她手里的事都忘了吧? “我才不会闹到老爷子那里与你同归于尽。”名兆晗露出了阴毒笑容,“我 会告诉‘他’的——也不知你的旷先生知道了以后,会怎么想?” “啪”的一记耳光已落在了他的脸颊。名兆晗恼羞成怒,一把抓住那只纤手, “怎么?你心慌了,害怕了?” 虽竭力平复着思潮,却未料冲动的手掌已经泄露了她的在意和心虚,名枕秋 极力挣扎着,试图摆脱腕上那只脏手以及脑中无数折磨人的念头,却逐渐感到了 绝望,只能任凭命运的巨掌将她拖进无尽的深渊里。 渐渐地,她放弃了挣扎,“你要多少?” 名兆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酒气扑向她的颜面,“你答应了?” 她似已全面妥协,“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名兆晗靠近了些,嗅到她身上的清香,“这就对了,我们早就该合作的,我 不会辜负你的。” 名枕秋强忍恶心,抬眼望他,目光幽幽,“想不到,我还是被你拉下水了。” 然后淡然一叹,“你让我怎么信你?” 满足得忘乎所以的名兆晗顿时只剩下了醉意,“你放心,我不会瞒你什么… …”正欲将这软玉温香拥人怀中,却感到颈后一凉,不由大惊,“你要干什么?!” 不知何时已将发簪紧拽在手中的名枕秋凄艳地笑着,“忘了告诉你:除了银 子,你若还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我还是会叫外公的……” 被她玉石俱焚的目光所震慑,名兆哈赶紧放开她,忙不迭地落荒而逃。 “乒”的一声,发簪坠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伴着随之而来的珠泪颗颗,如 同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的雨…… 秋风瑟瑟,落叶萧萧,满院秋声之时,长夜那头的旷之云随雨而醒。 站在房门口,方才行动都恍然若梦,只有阵阵心痛清晰了然。今晚与名枕秋 分手后,他又重温了那个珍藏十载的旧梦。在梦里,他清清楚楚地忆起了一个名 字,于是惊醒,冷静,然后将名府的疑案—一想通。 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他下意识地跃出房门,想去找她问个清楚。徘徊良久, 最终却掉头出了名府,直奔府衙。在那里,能查找到的一切都证实了他的判断, 于是,再无疑问。 尘埃落定,心却再也放不下来,满腹思量中,他于吁陌纵深处徘徊,不知自 己该何去何从。 直到秋雨来袭,风雨如晦,他刚巧瞥见了路旁的桂花。小小的花朵,娇嫩而 无助,昂起头来面对风雨,却又摆脱不了坠落泥淖的宿命——它们何其无辜? 心火顿燃,一时间他什么都已肯定,又什么都已决定。于是毫不迟疑地,他 回了名府…… 伸手推开房门,迈步进屋,房内有些秋的阴冷,辗转中,他忽然眼前一黑。 或许是未点灯的缘故吧,他安慰自三。摸索着点亮了灯火,眼前光明又现,望着 一灯如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她陷身何处,他也要救她人光明! 次日,雨后的天空分外澄澈,太阳将万物都温暖地拥在怀中,早已忘却昨夜 风雨。 “姑姑来了。”卿儿扯了扯矿之云的衣袖。 旷之云抬起头来,果真见名枕秋款款而来,于是笑问卿儿:“你怎么知道?” 卿儿脸上掩不住的得意,“我闻到香味了,姑姑身上最香了。” “我也知道。”他故意瞄她一眼,满是暧昧。 名枕秋白他一眼,也不靠近,只在不远处的阑干旁坐下,瞧他们一大一小在 玩什么游戏。 只见檐下摆了一排小碗,碗里盛了多少不一的清水,旷之云和卿儿各持一根 竹筷,都闭上了眼睛,正兴致勃勃地敲敲打打。屋檐上的雨滴也滴落在碗中,和 着二人的敲击,弹奏出简单的音律,自然而动人。 看着看着,她竟不觉有些痴了,忘了自己原本来的目的,只迷醉在这最简单 的感动之中。 “这回我可比你快哦,旷先生!”耳边响起了卿儿的欢呼。 “哎呀,我输了。”旷之云故作不快,哄得哪儿兴高采烈。 “再来,再来!”卿儿兴致更高,紧握着竹筷严阵以待。 她这才弄明白,他们原来是在比谁能在雨滴落下之后最先敲中那个落了雨的 碗。“叮叮咚咚”声又起,她却发现旷之云的眼睛不知何时已悄悄地睁开,灼热 的目光径自朝她射来。 红晕仍是上不住地爬上脸,她瞪他一眼,示意他犯了规。 他却不以为然地勾唇一笑,看不够似的,邪魅的目光依然不肯放过她的俏脸。 她终于忍不住出声:“卿儿,有人可在偷看了!” “旷先生才不会呢!”卿儿反倒向着旷之云。 “还是卿儿信任我。”旷之云故意瞧瞧气结的名枕秋,慵懒笑道:“卿儿, 要不你和你姑姑来玩一回?” “姑姑肯吗?”卿儿却有些犹豫。 看来你平时可太冷淡了。旷之云了然地挑眉望她,对卿儿道:“她肯的,只 要你真心对她好,她就会对你好。” 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正迟疑时,他已经走了过来,揽住她,强行将她拥到 卿儿的面前。 她微恼,想挣脱他铁臂的钳制,他却已将竹筷塞人了她的手中,笑道:“开 始了!” “叮——”卿儿的竹筷已当先落下,发出一声脆响,惊醒了她的恍惚。 “再不动,可要输了。”他在她耳边低语。 “你别多嘴就行!”她忙闭上了眼睛,竭力分辨着耳中的声响,却只有嗡嗡 的人世喧嚣,还有卿儿的“叮咚”催促。心乱如麻之下,她慌忙乱敲了几下,却 都落在了卿儿之后。 “姑姑,你太差了!”卿儿不满地嚷嚷。 她更加烦躁,越发乱了章法。一只修长的手悄悄握住了她的纤手,也稳住了 她的慌张,在那手丝丝不乱的敲击声中,她逐渐宁静了心湖。四周仿佛忽然寂静, 俗世里仿佛只剩下了这最最淳朴的音律。终于,她听见了雨滴坠碗的声音…… 心灵变得纯净而安宁,没有烦恼,也没有仇恨。她偷偷张开双眼,暗腰身后 的旷之云。长睫在他脸上勾勒出优雅的弧线,此刻的他卸去了邪魅,静谧恍若当 年,当年他们都还有着那份纯真——忽然有了种此情可拥的安心,于是她悄悄用 唇蹭了蹭他的,他嘴角含笑,并不睁眼,只是顺势吻住了她——这一刻的深情眷 恋,俱已忘尘…… “旷先生!旷先生!姑姑怎么不玩了?”哪知那厢情潮汹涌,卿儿只觉对手 的竹筷已经停了许久。 “姑姑已经输了,不好意思再玩了。”他弦外有音地凝视她鲜红的双颊。 “没关系的,姑姑,旷先生玩得可好了,你可以让他教你。”卿儿道。 她低头看向卿儿,避开那边的目光笼罩,言道:“我哪能和他相比?”但是 为什么旷之云能玩得那么好, “我有经验嘛。‘旷之云不经意地轻笑。 等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名枕秋却敏感地抬起了脸来,水眸直勾勾地盯住 他:他到底想说什么?是说他以前玩过这个游戏?还是……以前失明过? 旷之云没有立即回答她,只对哪儿道:“你自己先玩会儿,我去教你姑姑。” 说着便起了身。 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不放,于是他笑着搂住她,一同走远…… “感觉出来什么没有?”拉她到房中,大方地任她瞧了许久,旷之云终于悠 哉地开口。 名枕秋仍是定定地瞅着他的黑眸,可惜并未从他深不见底的眸中瞧出半点异 样。“你以前难道……真的……”忍不住开口,却怎么也吐不出那个字来。 “瞎过。”他用肯定的语气将她竭力避开的字眼摆到阳光下。 原来是真的!难怪他会对卿儿格外疼爱。辛酸悄悄爬上了心坎,第一次为他 感同身受。她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他拉她在身侧坐下,淡淡道:“不记得了。” “这怎么可能?”她不信。 “那……大概是几年前吧。”他云淡风清地笑笑,话里有话,“我脑袋不大, 所以只记该记的事——人不能太死心眼,不是吗?” 他怎么好像话里有话?她不敢多想,于是避过,“是怎么弄的?” “你真想知道?”他扬高了眉峰。 “想。”她直觉地回答,却见他似笑非笑地凑近,知道他又要讲条件,她只 得飞快地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逃开。却不料他早有准备,长臂一 揽,她便跌人了他的怀里。 只听他在她耳边柔柔地开口:“是中毒。” “啊?”螓首应声而起,却被他轻轻按回原处,只听他淡淡的声调,仿佛是 在说别人的故事:“下毒的是我的仇家,严格来说,我与他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 恨。”只是朝堂上的所谓颜面和自尊,“他们先是袭击了我,将我带到了一处荒 郊,然后给我灌了药。所幸我命大,被农人发现,后来……眼睛也治好了。” “后来……是多久?”她颤声询问。 “九个月。”他侧首看她,如愿以偿地在她眼中找到了关怀。 “你报仇了吗?”她相信以他的能力,他能够。 他拍拍她被仇恨烧得发烫的脑袋,沉声道:“报了。” “怎么报的?”他的话语在她心里燃起了一把火,浑身都觉得灼热。 他却又偏过头去,“忘了。” “怎么又忘了?”她已屏住了呼吸。 “因为后悔了。”他忽然笔直地看向她,将她拥得更紧。那是他一生最大后 悔的事,他曾永不愿揭的伤疤。顿了顿,终又别过了头去,“其实报仇的滋味并 不好受,报仇时是,报仇之后更是……” “怎么会呢?”大伙得报、夙愿能偿不应该轻松解脱吗?她才不信。 “相信我的话——能让我后悔一辈子的,绝不是普通的伤。”卸去了笑容, 他沉沉地开口说道。 一颗芳心飘摇欲坠,她忽然好希望他别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她说话,别让她心 疼在他的旧伤口里,因为这样她会动摇,会软弱,会打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冷 酷。他可不可以还像以前那样邪气地逗她,不时地捉弄她,而不要用他的温柔衬 托出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他们本来还是可以这样风平浪静下去的,至少她一直 自欺欺人地这么认为…… 身边的她长久地沉默,他体贴地让她更深地埋人他的温存。也不知他这一番 言语究竟能否对她产生影响,可他愿意倾尽所有去努力,哪怕是改变他脱俗出世 的初衷,哪怕是放弃他笑面红尘的潇洒。为了她,他愿褪去邪魁的保护颜色,愿 意重人世事再露本心;为了她,他甚至不再害怕揭开自己尘封已久的疮疤—— 只要,她将心给他;只要,他能够救她。 于是,更深地将她抱紧。 当他抱住她,他的身影漫天袭地,就好像是当年席卷而来的仇恨,将她牢牢 包裹在内,动弹不得,可她这回却有了这样一种感觉:这是个情丝缠绕成的茧, 只待她破茧而出,她就会成为一只幸福的蝶…… 可什么是幸福?她真的能得到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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