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同归(1) 同归 剑长一尺三寸,宽两指,剑身极轻。 金丝缠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视仍辨识不出。剑尖吞吐着寒芒, 寒意森森让人发毛,剑鞘不知是何种木质,形式古拙,乌黑细致,质逾金石,叩 之沉沉作响。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凸的铭文,他静静思量。 床幔微动,迦夜睁开眼,单手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仍似是梦境一般恍惚, 试着活动绑扎起来的伤臂。 " 别动。" 扶起娇躯倚在自己胸口,他嘱咐道," 刚接好骨头,至少要休养 几十天。" " 教王……真的死了?" 她的声音微哑,久睡后仍然有难以消弭的倦。 " 嗯。" 不单是她,连他也觉得不太真实。 静了半晌,他开了口," 额头有点烫,要不要再睡一阵?" 迦夜摇了摇头,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只剩下疲惫和空茫,又不想只是发呆, 半天才扯了个话题。 " 四翼呢,去了中原?" " 他们本想跟回来,我怕不妥。" 她牵起嘴角倦倦地笑了下,并无意外,倒是让他想起心头另一桩萦绕不去的 疑问。 " 我知道玄鸢是教王的人,可赤雕是怎么回事?" 任他轻握着手,迦夜神色平淡," 赤雕比玄鸢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 你怎知……" 他一一回想,还是找不出丝毫破绽。 " 千冥说的。" 迦夜微微冷笑了一声," 可还记得你去刺善若王的事?" " 那次失败与他并无关系,是我自己失手。" " 不错,但你若未失手,他会在事后向善若国师密告你藏身之处,绝不会放 你活着回教。" " 教王要杀我?" 他愣了半晌," 是为……" " 为我。" 她轻轻地闭上眼," 若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当其冲。当然, 最好是刺杀失败,教王可以故示宽大不追究我的失职,却凭此将六翼并入弑杀营, 失了独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挟制。" 教王明知九微与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迁怒于迦夜处处掣肘,她自顾 不暇之下唯有收敛行事,无法再拉拢千冥。好算计!难怪赤雕一直力劝他逃回中 原,可见还是有情分在。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几许暖意。她亦未想到,他上次失了手,这次却 选择回来与她共同承担。 " 你何时知晓?" " 你下山后,千冥探出来密报给我,已经来不及。" 她极轻叹息了一声," 我……很后悔没有自己去。" 一度濒临死境,却不能揭破,表面上还得一切如常,对赤雕亲信重用,这份 忍耐的功夫着实已至巅峰。若非如此,又岂能瞒得过教王,他素来谋虑重重,若 非四使同谋摒弃前嫌合力发难,未必能狙杀成功,此番行事的风险之大,事后想 来犹自惊心。 他私下恻然,止住了暗叹,见她要取过短剑,顺口问道:" 这剑上是什么字? " " 寸光。" 出乎意料,她爽快地给了答案," 这把剑的名字。" " 是哪国的文字?" 曲折勾抹如蛇,他实在看不出来。 " 南越一带山泽深处有些隐秘的小国,各有不同的文字习俗。" 迦夜爱惜地 凝视着剑," 我也不认得,我娘告诉我的。" " 令堂是哪国人?" " 她是那一族里仅存的人。" 那样久远的往事,不再有情绪牵动,只剩平淡 的叙述," 其余全被邻国所灭,房屋夷为废墟,一切化为灰烬,再也回不去。" " 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 他藏起怜意,轻问。 黑瞳漾起一丝迷离,坠入了遥远的回忆。 " 非常美,又很温柔,会唱好听的歌,唱到最动人的时候,路过的飞鸟都会 停下来,又擅舞。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因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遮 掩。带着我四处流浪异常辛苦,可从不对我发脾气。 " 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哄我,给我做好吃的点心,在她怀里很温暖,对我爹也 ……" 一线冷光忽现,她停住不再说下去。 " 当年你不过五岁,怎能瞒得过教王?" 他换了个问题。 " 没有隐瞒。" 迦夜垂下头轻抚剑身," 我是真的忘了。" " 你……" " 那时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十一岁。" 俊眼流露出疑惑,却不再询问。 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 族里有种罕见的秘术,一名锁魂,一名移识。 娘被掳上山后迫于无奈,就对我施用了秘术。" " 秘术?" 想来十分诡异。 "'锁魂' 之术,能让人忘记一些事,直到预设的提示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端 倪可循。" 她简单地解释,忽然浮起微笑," 据说原是用来安慰遇上负心郎的痴 情少女,让她们淡忘被弃的痛苦。" " 另一种?" "'移识' 比较危险。" 她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 是用意志力控制人, 强迫对方按指令行事,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 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 素白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他默默地听,心底却波澜翻涌, 紧紧握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颤,继续说下去," 娘用了一夜时间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 再锁住记忆,直至十一岁开启。教王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与秘术有关。幸 好他明是赐剑实是试探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 嗯。" 她垂下头,指尖轻轻抚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有着纤 细而繁丽的花瓣,脆弱娇柔,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 她嘱咐你要报仇?" 纤白的颈项如玉,发尾有点轻翘的细茸,让人禁不住想触摸上去。 她的话音很轻," 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寻机逃走。" " 她很疼你。" 他的心变得极软,甚至想侧头去吻一吻粉颊,安慰那一抹忧 伤。 或许被温柔的语气触动,迦夜仰起脸笑了笑。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 盈似水,天真而稚气,全然不同于往昔面具般的表情,仿佛仕女图中的佳人突然 活过来,明媚而炫目,美得不可思议。 一笑,花开。 他蓦然眩晕,浑然忘了所有,若非恰巧那一瞬伤口被压痛,险些…… 那一笑,真好看。 九微与千冥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称教王病重,由四使暂代一应事务。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在干净彻底的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代价是四 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了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锋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 力。这点为千冥深忌,目前与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表面的均衡随时可能被打破。 三月之后,四人再度聚首,赤裸裸的权力之争趋向白热化。 "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 若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须探问教王……" " 必须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她淡漠地笑笑,对周围灼灼的 目光视而不见,冷冷开口道:" 迦夜自惭无德,对玉座并无非分之想,唯盼有能 者上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 一句话撇清了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 高权力的中心。 " 雪使真痛快。" 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 既是如此,紫夙也知 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只待风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千冥与九微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强势的男子对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 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迦夜抿着茶水,紫夙支颐浅笑,坐看两虎相争。 撕下了的面纱,利害的纷争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 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迦夜合上杯盖,开口道:" 时辰已晚,毋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 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 迦夜!" 千冥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身畔拉起细白的手,衣袖滑落,将唇压下去,轻 舔臂上的一点鲜红,如楚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男子。 "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你该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紫夙兴致盎然地挑眉。 " 何必那么着急?" 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 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她的僵硬,千冥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嫉妒," 你的狗驯养得 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 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却只能默不作声。 迦夜静立不动,任由他肆意轻侮。半晌,她用力抽回手,冷冷道:" 今晚, 我会去找你。"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力搓洗千冥触碰过的地方,无法掩饰的厌恶充斥着眼眸, 嫩薄的肌肤被反复摩擦,渗出了点点血红。 " 别搓了。" 待醒过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夺过她手中的布巾。 迦夜没有反抗,愣愣地,一动不动。 许久,天色一点点转暗,她起身坐在梳妆台前,拆开微散的发,用象牙梳细 细整理,重又绾得一丝不乱。 脸很白,她取出从未用过的胭脂盒,吸了几口气都不知从何下手,烦乱地摔 落在屋角。艳丽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气旖旎,给空寂的房间添了几许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