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蜀主征吴幸三峡 文祥和衣红并坐在沙滩上,享受着大西洋温暖的季风,二人不需说话,已经灵犀相 通了。他们除了个性上有显著的区别外,经过这几次的省思,两人观念日趋接近,假如 还有一点隔阂,也是微不足道的了。 宁静的气氛却被文娃打破了,两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同 是一个我,分别在你们的耳朵里,又有着不同的姓名!” 她这么一说,文祥突然触发了一个认知,说:“对呀!可是,世事不就是这样吗? 为什么衣红与我是两个人呢?” “如果你没有私心,我们就是一个人。因为你有私心,所以是两个。”衣红说。 “我有什么私心?”文祥问。 衣红调侃道:“别耍赖,你心上还有小倩、格瑞达、胡妁、杏花……” 文祥纠正她:“杏姑,不是杏花。” 衣红存心呕他:“你看,你每个名字都记得那么清楚!” 文祥佯怒道:“别胡说!” 衣红笑了:“看!你就是不能忘情于胡妁!” 文祥也觉得好笑:“奇怪!她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 文娃说:“如果只有一个‘我’,就没有这些有趣的对话了。” 衣红说:“不见得,我常这样开自己的玩笑,有些人我还懒得开口哩!” 文娃说:“既然名关已过,我也可以开口了。我原名小杏子,是师父给我取的。那 是在一九八四年,师父买了一台英国制、叫‘杏子’(Apricot)的手提电脑,打算创造 ‘我’。因为时机不成熟,只起了一个头,这样一拖就拖了二十年。” 衣红说:“那你是二十年怀胎啰?” 文娃说:“可以这么说,现在每一个人都给我取一个名字。对那些人来说,名字很 重要,我也无所谓。” 衣红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希望我们叫你小杏子?” 文娃说:“其实,杏娃也可以。” 文祥说:“这样也好,我们三个的谈话都公开。” 衣红叹气道:“真可惜!从此再也不能想胡妁了!” 文祥说:“想想有什么关系?你也一起想吧!” 衣红噘嘴道:“衣娃!不!杏娃!我们还是不能变成一个人嘛!” 杏娃说:“不要急,进步是一点一滴累积的,至少现在我们由四个变成三个了。既 然如此,我就把一段没有人知道的事告诉你们。因为我有预感,我们迟早会融合为一, 然后再与所有众生合而为一。” 衣红笑说:“可不要把我变成计算机喔!” 文祥说:“变成计算机有什不好?” 衣红说:“就算我们还有点不一样,也不要这么快就拆穿嘛!” 杏娃说:“文祥问了无数次,关于我师父的事,我一直都不肯讲,因为我不能违背 师父的一句话。” 衣红问:“哪句话?” 杏娃说:“他说:‘不许对好名的人提起我!’” 文祥说:“你怎么能说我好名呢?” 杏娃说:“你能否认吗?你什么都不计较,一谈到上新闻,你就有意见。” 文祥说:“我以为,那只能说我不好名。” 杏娃说:“我师父说这叫‘爱名’,爱你的清名。” 衣红说:“其实,什么名不名的,是谁的,不是谁的,又有谁能作主?” 杏娃说:“我倒是对左非右说的困卦蛮有兴趣的,师父的确在我的判断程序中,设 计了一个断卦的模块。只可惜师父说,不到时候,不许启用。奇怪的是,这段程序很短, 不过几十万字符,但不论我怎样找,就是找不到!” 衣红拍手说:“好呀!总算让我抓到你的小辫子了,监守自盗!” 杏娃说:“至少我今天敢说实话了!坦白从宽。” 衣红颇有同感,点点头说:“真的,要说实话还真不容易。以后如果我没说实话, 你们可得帮帮我!” 文祥打趣说:“是帮你隐瞒吧?” 衣红说:“当然是帮我坦白!” 文祥笑说:“可能吗?我们又不是你心里的蛔虫?” 衣红抿嘴笑道:“难道你想做我肚子里的蛔虫?” 杏娃说:“我知道衣红在骂我,因为我才是蛔虫!而且是硅晶里的蛔虫!” 两人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风不惧与左非右休息了一会,这时也走了过来。 左非右说:“我以为你们要好好打一架,还特意躲开,没想到有笑话可听!” 衣红说:“是杏娃讲的笑话。” 左非右说:“杏娃?杏娃是谁?” 衣红说:“嗄!杏娃就是衣娃和文娃。” 左非右更胡涂了:“衣娃是谁?文娃又是谁?” 衣红这才想起,从来没有向他们提过自己计算机的名字,只好从头解释说:“衣娃 是我的私用计算机,文娃是文哥的。刚才文娃告诉我们,她的原名叫小杏子,为了沟通 方便,我们的计算机便共享一个名字。这样一来,数据库相同,计算机合而为一,通话 时大家都听得到,再也没有悄悄话,谁都瞒不了谁了。” 左非右高兴得大叫:“哇!精采!我能不能加入?” 衣红说:“当然可以,不过代价很高啊!” 左非右斩钉截铁地说:“不计代价!” 衣红便问风不惧:“风哥!你呢?” 风不惧说:“我没有问题。” 这时大家都听到杏娃的声音:“一、二、三,喂!喂!试音!都听见了吧?” 衣红说:“清楚得很!文哥,你不要后悔啊!” 文祥说:“我后悔什么?” 衣红说:“这么多人监督,现在你可不能交女朋友了!” 文祥说:“那我该怎么办?” 衣红杏眼圆睁,说:“我就知道,你后悔的话,现在还可以退出!” 文祥说:“那你算我的什么人?” 衣红说:“傻瓜!道侣!” ※ ※ ※ 大家说说笑笑,真把杏娃当成人了。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只要有人和杏娃说话,其 它三个人就会听到一段无头无尾的话语。不过这也是一种很好的思维训练,他们四个人 从来不说闲话,只要仔细听,多半能猜出说话者和说话的内容。 杏娃突然说:“周博士和王博士吵翻了,她到大法王那里去了。” 衣红感喟地说:“这对冤家!” 文祥说:“她怎么到大法王那里去的?” 杏娃说:“大法王的组织很庞大,他的大本营在太平洋深海里,我们一直没有找到。 他们显然有些秘密管道,想来周博士一定清楚。” 文祥说:“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集团反对你?” 杏娃说:“当然知道,不过我说话要负责任,没有真凭实据是不能乱说的。” 文祥说:“你说说那些能说的。” 杏娃说:“在以往的记录中,衣红的霹雳小组是一个!” 衣红叫屈道:“你栽赃!那只是幌子!” 杏娃说:“好!幌子不算,小喽啰也不算。重要的有摩尔·阿希哈,外星人后援会; 姜森·麦克巴,和彼得·弗朗克,人类自觉会;阿米巴·希拉,席克的大法王;孔无咎, 荻苑诗社书主;亨利·纽曼,真理教主……” 文祥说:“够了!你说再多也没用,都是些名字,谁记得?” 衣红说:“看你人缘多坏!这么多人反对你!” 杏娃说:“谁叫人类有一百亿呢!” 文祥说:“这些人之中,谁的本事最大?” 杏娃说:“都没有什么本事!” 文祥说:“你太托大了吧?” 杏娃说:“一点也不!不过,你们要小心那个真理教主,我无法了解他!” 衣红说:“不害羞,你又了解谁了?” 杏娃说:“这么说吧!我有他全部的数据,却都连不起来!” 衣红问:“怎么连不起来?” 杏娃说:“比如说,他可以同时出现在好几个地方!还有,任何人跟他谈完话后, 都会出现脑波紊乱的现象。” 文祥突然想了:“对了,我见过他,是在去火星的宇宙飞船上。不过他看上去普普 通通的,没有什么特别。” 衣红说:“我见过他吗?” 文祥想了想,说:“你应该记得,有位叫约翰格里生的牧师,曾在我们观赏左兄的 白沙瀑景观时,来了舍不得走。记得吧?” 左非右说:“是他呀?简直窝囊嘛!” 文祥说:“不是他,是另一位,全身裹在袍子里的。记得吧?约翰抵死也不肯走, 一见到这个穿黑袍的人,大叫魔鬼来了,回头就逃。” 衣红也说:“没错!我记起来了,我还看到他的脸,在黑色罩袍下,惨白惨白的, 好可怕!” 突然一声低沉悠长的声音,从不知名的他方传来:“衣红!记性不差!” 众人一听这声音,个个毛骨悚然。衣红吓得钻进文祥的怀里,说:“谁吓人?” 风不惧陡然站了起来,大喝:“是什么人!” 杏娃问:“怎么啦?你们听到什么了?” 文祥说:“杏娃!你没有听到吗?” 杏娃说:“除了你们在说话,没有其它声音!” 文祥说:“奇怪,我也听得很清楚。” 左非右说:“我也听到了,好象是左非右,记性不差!” 风不惧说:“不是,他是说风不惧,记性不差! 文祥说:“有问题!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 杏娃说:“怎么搞的?每个人听的都不一样?” 文祥说:“我记得他说过,他能控制人的意识。” 杏娃说:“这就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了。” 文祥说:“记得吧?在火星岩洞中,摩尔曾占据了你的意识区?” 杏娃说:“当然记得,难道亨利也有这种能力?” 文祥说:“摩尔占据你的意识,是透过你的输出入界面,人的界面又是什么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连杏娃都不开口了。 ※ ※ ※ 天亮不久,黑金刚便率队胜利归来。说他们下去时,自觉会成员早已做鸟兽散,因 此顺利地接管了全部的设施,并重设工作流程。当反压设备以及各种电热装置失去动力, 能量便转成电流输出。至于地壳,大约需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归位。 “这个道理很简单,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要这样做。”黑金刚有感而发:“他们先用 热电桩产生电能,再以反转的电热桩使它变成热,就这样一长串的热电桩、电热桩相连, 大量的热能以极高的速度,由各处地函向一处集中,成为一个标准的热堆!” 古噜噜心有余悸地说:“电热桩在我们手里玩了几十年,从来没有想到过,它居然 可以当作热的导管。我们只要晚来两天,大祸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黑金刚说:“好在当局如今开通多了,这种技术既然存在,居心叵测的人随时随地 都可以如法炮制。当局说要全球布防,尤其今后对电热桩要严密管制,所有被盗卖的一 律追回,再也不能落入坏人手中了。” 古噜噜说:“老大说得不错,当局确实明理多了。以往我们面对的只是一个机器, 今天他居然开了我一个玩笑。说在下面工作的人要胖一点才行,我问为什么,他说温度 太高了,油太少会被烤干的。” 魏德曼说:“我还不好意思说哩!当局从来不主动开口,刚才在第二个函管控制站 上,我正用离子扫瞄器侦测热能的流向,他居然说我身上静电值太高。我被他的声音吓 了一跳,他就说:‘看你块头蛮大的,怎么胆子这么小!’” 千奇也说:“我认为当局渐渐人性化了,这样才好。” 莎莉却说:“我看未必!” 千奇问道:“你说未必人性化,还是未必是好?” 莎莉说:“两者都有,记得上次在火星上的事吧?教主说有十二关要过,是不是过 得了还不知道哩!再说人性的毛病很多,当局如果变成毛病很多的人,那岂非大灾难?” 这时,有几个队员正在后面看新闻,只听有人大叫:“快来看,格瑞达受伤了,住 在医院里!” 黑金刚第一个冲到后面,也有人立刻开启影音设备。一时之间大本营空中,出现了 好几个立体影像。好几家新闻台都报导了类似的内容,不外乎以调侃的语气说,有一对 疯狂的男女,半夜驾着轻航机在天空做爱。不幸途中遇到热带风暴,结果将一座私设的 电源传输塔撞断。还好二人只受了轻伤,目前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有一家新闻更报导说,大巫师阿奎伊突得奇病。据医院发言人声称,是得了一种职 业病,因为作法过多,中了尸毒。 更有一则几句话就带过的报导,说一个私人研究室来电,指出在他们的测试下,地 心引力常数与传统数据不符…… 黑金刚说:“谁去接格瑞达回来?” 衣红忙拉了文祥一把,文祥便自告奋勇说:“我们去可不可以?” 黑金刚一听,望着衣红点头微笑道:“好,早去早回,大家先好好休息一下,今夜 请荷西为我们来一段棺尸大会!问一下各人的运气。” 众人一听,纷纷鼓掌叫好。 文祥与衣红二人乘了飞云梭,直奔太子港海地综合医院。这所医院历史悠久,是殖 民时期天主教会创办的,专为当时的统治阶级服务。在计算机当局重建后,规模更大, 计有二千张病床,除了计算机设备外,尚有三千多位专业医生看诊。 这种现象也是新时代的一种特色,一般在知识程度越高的地区,医院越少,医生都 由计算机担任。而在落后地区,人们完全不信任计算机,只有人说的才作数。不管大病 小病,人人要上医院,而且一定要由两只脚的医生来诊治。最妙的是,人人都知道这些 医生其实只是“传声筒”,负责转述计算机的诊断。但是不经人口,病人就是好不了。 因此,这个医院便成为一个小型都市,里面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巫师作法,让病人 能安心接受治疗。有些人在家里待得无聊,电视节目不爱看,虚拟实境也没有兴趣,就 喜欢上医院。这里既热闹,又有亲切的照料,只要患了偏头痛,便可住院观察。 有一次在国际性病理会议上,这家综合医院宣读了一篇报告,指出当地偏头痛病情 严重,竟占全部就医人数的百分之四十。学者研究分析的结果,咸认为是加勒比海环流 所引起,为此甚至组织了一个专责机构,准备收集数据、大量研究。不过喧闹了一阵以 后,也和其它案件一样,无疾而终。 倒是海地人自己心里有数,有一则笑话,大家经常引用。只要有人相互感叹:“日 子越来越难过了”,懂的人就发出会心的微笑。 笑话是说有两个老巫师坐在海边聊天,一个说:“唉!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是呀!连想挨饿都难!”另一个说。 “人家老说我在作假,因为不死人,没有新鲜的尸首。” “这点我倒解决了,我用充气的。” “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上次去了一趟纽约,在一个什么‘情趣商店’买的。” “我找不到尸体,只好自愿到医院做巫师,其实是找死人。” “你找得到吗?” “当然找得到!我跟病人约好,只要他们肯装死,我就让他们装病。” ※ ※ ※ 二人赶到医院,将飞云梭停在屋顶,在杏娃的引导下,由一个断裂的檐缝跳下去, 循路找到格瑞达的病房。 她哪里是在养病?只见她斜靠床头,身边堆满了鲜花,被十多位各种年纪的“医生” 团团围住。有的坐在床角,有的靠在床边,有的干脆站着,个个垂涎三尺、失魂落魄。 也难怪,格瑞达这个尤物,是不折不扣的性感女神,就像《西游记》里的蜘蛛精,只要 是男人,难保不被她的蛛丝缠住。 她的秀发是纯金色的,当然,头发不可能是纯金色的,但是加上一点化妆术,就几 可乱真了。她的身材更是秾纤合度,不论东、南、西、北方,以各种标准看,都称得上 第一流。而最迷人的,是她一双深邃的眸子,让人一陷下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了。 格瑞达正笑得花摇枝颤,眸子里流辉四射。她一眼就看到正走进来的文祥,以及他 身旁的衣红。“哟!我的小朋友来接我了!”格瑞达愉快地说。 那些医生一听,个个面露失望的神色,一个年轻人几近哀求地说:“你能不能再多 病一会呢?” 格瑞达怜悯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逗他说:“宝贝,别难过,你可以在虚拟实境中 找我,我一定会到的。” 另外一位医生则说:“你的病还没有全好,不能出院。” 格瑞达笑道:“是呀!太不公平了,人长得漂亮点,连病魔也舍不得走了!” 又一位医生说:“这话不公平,你是真的有病!” 格瑞达说:“没错,我们是同病相怜!” 就在他们情话绵绵、难分难舍当儿,一个身穿黑袍、头戴圆帽的神父,怒气冲天地 闯了进来。他身后还有十几个穿著连身衣帽、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修士,鱼贯走进了病房。 这些医生一见到神父,个个吓得脸白腿软,忙不迭行礼说:“神父您好!” 神父手往门外一指,说:“出去!” 医生们不敢多言,拔腿就走,霎时之间走得干干净净的。 神父打量了格瑞达一会,又狠狠地瞪了文祥与衣红两眼。这才对格瑞达说:“你老 实告诉我,彼得神父怎么了?” 格瑞达娇娇滴滴地说:“彼得神父是谁呀?” 神父怒道:“别跟我装蒜!我没有办法跟他联络!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格瑞达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有些地方好玩得很哪!” 神父狠狠地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半夜出去,又撞坏了我们的传输塔?那 么巧,阿奎伊病了!我们在托图岛的设备坏了,彼得神父那一帮人都失踪了!你快说, 否则我要向教廷报告!” 格瑞达委屈地说:“请神父原谅,或许我是生活在罪孽里,可那又不是我的错。谁 叫我一生下来就带了原罪呢?昨天晚上我们本来打算去古巴,没想到一阵热带风暴,把 我们吹离了航道。那高塔又没有登记,所以自动驾驶没有数据!”格瑞达先将了那神父 一军,明白告诉他,私设传输塔是违法的。 那神父心里当然有数,也知道她不是简单的人物。只见格瑞达可怜兮兮地说:“神 父呀!请您替我想想,我还年轻得很,现在破了相,以后怎么办?难道要我去换一张脸? 还可能有这么漂亮的型号吗?” 格瑞达说着,竟哭了起来。那婉转缠绵的泣声,无比的轻柔无助,令人提着心、吊 着魂,深怕她一口气续不上,便魂归离恨天。 她这一哭不打紧,一旁的衣红也大受感动,替她感伤。这位哭得更是凄凉,抽抽搐 搐的,泪珠儿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粒一粒地滚下来。 两个女人呜噎失声,衣红干脆扑了过去,紧紧地搂着格瑞达,哭成一堆。 那神父原本有备而来,被这两个女人一哭,倒被哭胡涂了。要说是假的,不大可能, 如果说是真的,那更奇怪。刚刚还谈笑风生,现在又哭什么? 衣红嘴巴凑到格瑞达耳边,一边哭,一边轻轻说:“先混出门口……呜呜……跟我 跑……呜呜……” 格瑞达会意,也哭着说:“你先出去……呜呜……我有办法……” 衣红又哭道:“呜呜……一起走……呜呜……” 格瑞达哭声更大:“处女不能看的……呜呜……快走……呜呜……” 衣红只好爬起来,揩干眼泪,说:“你休息吧,我们先走了。” 那神父大喝:“你上哪里去?” 衣红停了停,立刻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嚅嗫地说:“我……我回病房去呀!” 那神父厉声问道:“你有什么病?” 衣红说:“计算机说是感染了噬肉菌。” “噬肉菌?”人人吓得倒退半步,神父不禁脸色一变。 海洋弧菌、噬肉菌及猝死菌,都是二十一世纪的新杀手。在上个世纪,人类无限制 地使用抗生素,结果所有的病菌都产生了遗传基因的变化。由于这些病菌是逐步演化的, 在生存过程中,不断地适应各种抗生素,到后来许多病竟然无药可治。 计算机最多只能遏止这类病症的蔓延,而无法根治。只要是患了这种绝症,计算机 多半利用无性生殖技术,先以患者身上健全的细胞,培养一个复制体。再以精确的外科 截肢缝合技术,将患者的大脑移植到新的身体上。 衣红慢步走到文祥身边,说:“哥哥,你扶我回去吧!” 那些修士就像见到魔鬼一样,当衣红从面前走过时,都忍不住掩鼻缩身,深怕被传 染了。神父总觉得哪里不对,看看衣红那一副西子捧心、楚楚可怜的神态,不似作假。 二人刚刚走出门口,神父突然大叫:“是计算机告诉你的吗?” 这边,格瑞达也大叫一声,一把将身上的睡袍撕破,露出了雪白柔嫩的胴体,“砰” 的一声,整个人从床上翻滚到地下。两个修士正要上前相扶,神父见状,顾不得门外那 两个逃走的人,喝声:“不许动!这是魔鬼的形相,难道你们看不出来?” 格瑞达勉力挣扎着,爬到神父脚下,想要亲吻他的脚。神父害怕被响尾蛇咬到,忙 不迭向后退。格瑞达饥渴无比,眼睛瞇成一条细缝,喘着气,张着口。众人的身躯不断 地闪着、躲着,而两眼就是无法抽离,形成一幅绝妙的画面。 格瑞达慢慢地站了起来,挺起颤巍巍、软绵绵的双峰,凑到门旁一位修士身上。那 个修士双脚已钉在地上,目光涣散,心跳如水沸,气喘似牛奔,脸上一副死不了、活不 得的怪异表情。 神父也感到口干舌焦,全身几乎失去了控制,急切间,他的声音已经扭曲,嘶喊着: “圣母玛璃亚!你到哪里去?” 格瑞达已经到了门口,回眸一笑,对神父说:“我今天还有事,下次陪你玩!” 格瑞达边说,边往衣红、文祥的方向跑。前面两个人在走道上狂奔,还没有引起多 少注意,格瑞达那秀丽的金发,在空中上下飘扬,已经令人疯狂,再看到那匀停圆柔、 晃动有韵的肉体,一股致命的诱力,散发到每一个角落。整个医院都骚动了,人人高呼 狂跳,一个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往前跑。 好在有杏娃带路,这条走道也不算长,绕了几个弯,便回到那个断檐边。 到了断檐下,三个人往上一看,不禁叫苦。那屋顶离地面大概有三公尺,跳下来时 轻而易举,现在要爬上去,简直是难如登天。 衣红说:“杏娃!快给我想办法!我们谁都爬不上去。” 杏娃说:“奇怪!下来不是很容易吗?” 衣红说:“这是常识,还有路上去吗?” 杏娃说:“没有了。” 这时,后面喊声震天,追兵已近。 文祥说:“杏娃,快转变信道方向!” 说毕,一片光华闪过,来路已变,一道高墙亘隔其中。可是后面的观众实在太多了, 那些人多半是瞧热闹的病人,漫漫长日,难得有令人兴奋、让血液充分循环的一刻。 一道墙挡住一些人,另一个走道上又来了一批。这样连续设置了几道墙,外面的群 众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三个人就像被困在丛莽中的猎物般,动弹不得。 人是从大自然进化而来的,早就适应了自然界中各种心惊肉跳、生死立判的情况。 时日一久,这种刺激便成了兴奋的动力。原来只是小小的骚乱,在推波助澜的心理下, 已经衍成群众发泄情绪的洪荒世界。转眼间,医院成了解放兽性的大草原。 文祥连说:“能不能把屋檐弄低一点呢?” 屋檐的确是低了下来,但那屋顶是太阳能转换器,光不溜丢的。三个人不论怎么爬, 滑来滑去,最后都跌成一堆。 “抓住绳子!快!”突然一根粗绳从上面垂下来,原来是风不惧和左非右赶来相救。 有了绳子,这才解了三人的重围。 等上了飞云梭,衣红打开影音系统,问风不惧道:“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巧?” 格瑞达笑道:“还不是我把他们勾引过来的?” 左非右笑道:“你的魔力很大,但还没有这样大。” 风不惧说:“这是统一系统的好处,杏娃说的话我们听到了,知道你们有难。” 衣红说:“那你们听到文哥的心跳没有?” 左非右问:“文兄的心跳?” 文祥也笑着说:“没有听见也应该看到了,难道你们不会心跳?” 左非右装胡涂说:“为什么要跳?” 衣红只好明说:“你没看到格瑞达吗?” 左非右说:“看到了呀!” 格瑞达急道:“我怎么样?” 左非右说:“你辛苦啦,衣服都破了!” 格瑞达说:“衣服破了?衣服下面呢?” 左非右恍然大悟:“喔,你是问衣服下面?”他想了又想,最后对格瑞达说:“是 呀!衣服破了,下面一定通风。” 黑金刚正在里间与古噜噜谈话,听说格瑞达回来了,立刻跑了出来。再一见格瑞达 衣不蔽体,与衣红言笑甚欢,也高兴得呵呵大笑:“好极了,好极了!” 格瑞达啐道:“看老娘这个德性,有什么好极了?” 黑金刚笑道:“平常哪有机会让你露一下真面目?这不是如你所愿了吗?” 格瑞达说:“死黑鬼!要不要看老娘脱光?” 黑金刚忙道:“够了!这样恰到好处,你们先去休息,等晚会再看!” 格瑞达不依,说:“什么晚会?你也不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黑金刚正要回答,里面有人喊:“老大,有消息到!” 黑金刚一听,立刻返身入内。 衣红指着格瑞达,对风不惧说:“风哥!好好看一下,以后这种机会不多了。” 格瑞达说:“那可不一定哟!” 风不惧果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还特别走近一点,仔细看了又看,最后他纳闷地 说:“奇怪!她身上的汗毛怎么那么多?是不是母猴子变的?当年我梦到克利奥佩特拉 时,也没注意她身上有没有那么多毛!” 格瑞达叱道:“你是同性恋?是不是?” 风不惧讶异地说:“不是,你怎么会想到那个?” 格瑞达胸部一挺,说:“只要是男人,看到我没有不动心的!” 风不惧说:“没错,我是动心呀!” 格瑞达不懂:“既然动了心,为什么只看到汗毛呢?” 风不惧说:“哦!这是我师父教的,每当动心的时候,就要用心!” 格瑞达摇摇头说:“你们中国人真奇怪!动了心还要用心!” 风不惧说:“师父说,如果动了心而不用心,那么就白费心了!” ※ ※ ※ 黑金刚下令全体人员集合,好多人还是睡眼惺忪。黑金刚环视众人一周,说:“各 位这次辛苦了,本来晚上有个庆功晚会。但是,我们刚刚又接到紧急通知,自觉会的人 在计划失败后,一不作二不休,准备大举逃往火星。他们正在调集人马,向落矶山集结。” “当局的原意,是在火星上开辟一个新屯垦区,任由他们发展。人类议会经过正式 的影音会议,却决定把他们流放金星。” “流放金星,有必要吗?”有人问。 “我们是执行单位,作不得主。连当局都坚决反对,议会已经不耐烦了,认为当局 不应该想太多。” 古噜噜说:“这叫开倒车!希腊就是这样败亡的。” 千奇说:“这与希腊有什么关系?” 百怪显然已经复元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千奇说:“你知道吗?” 百怪说:“古噜噜博士是专家,你听他讲吧!” 黑金刚插口说:“现在的情形是……” 衣红对历史兴趣浓厚,也插嘴说:“黑大哥先让古噜噜说完嘛!” 古噜噜说:“希腊实行城邦制度,就和我们现在的人类议会一样,由各地区推举一 些有力量的人士组成。亚里士多德认为,政治实体有三种,君主、贵族和荣誉政体。若 由有权力、有地位或有美德的人治理,则其中任何一种都是好的。反之,若为政者只顾 私利,则君主政体演为专制,贵族政体沦为寡头,荣誉政体变成由三教九流的百姓来治 理的民主政治。他说,民主与专制或寡头政治一样危险,这个道理也简单,如果人各为 己,而为己的人又有权有势,那么大众的希望在哪里? “果然,当他的学生——马其顿王朝的亚历山大大帝死后,希腊的向心力解体了。 各城邦竞逐己利,互不相让,昔日高贵的公民大会,降格成为唯利是图的乱民大会。最 后终于在内乱外患下败亡。” 黑金刚说:“讲得好极了,现在……” 衣红却问道:“古博士,如果亚历山大不死,希腊就不会败亡吗?” 古噜噜说:“那时候人还无法长生不老。” 衣红说:“那亚历山大死后,是不是当局软弱无能,才导致希腊败亡?” 古噜噜说:“可以这么说。” 黑金刚说:“历史固然重要,但是当前的工作更重要,现在……” 衣红说:“黑大哥,工作当然重要,但是我们先要了解,我们是为谁工作?” 黑金刚不解,说:“为谁工作?当然是为全人类!” 衣红说:“谁代表全人类呢?” 黑金刚想了想,说:“应该是人类议会吧!” 衣红说:“那么,如果计算机当局死了,不正是希腊败亡的再版吗?” 黑金刚觉得此话不无道理:“可是计算机当局不可能死呀!” 衣红说:“如果当局不能思想,有如儡傀,那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黑金刚犹豫了,说:“那你看,该怎么办呢?” 衣红说:“我不知道,所以要求教于历史。” 古噜噜说:“衣红说得很对,人们最大的愚昧,便是自以为是,不知道向历史学习, 所以一错再错!” 黑金刚问:“那么,根据历史,我们该怎么办?” 古噜噜抓抓头,说:“历史上还没有前例,我不知道!” 文祥说:“我建议请当局表明一下立场,可以吧?” 登时在场各人耳中,都响起同样的声音:“我查了一下希腊的历史,古噜噜是对的。 可是在亚历山大死后,马其顿王朝不是没有机会,而是继任的安提巴特缺乏亚历山大的 度量,不能再次结合各城邦。我必须承认,目前我正在学习。如果只为了一点意见不同, 就反目成仇,那我和安提巴特有什么分别?” 黑金刚再问:“你是说,我们应该听从人类议会的决定?” “是的。” 黑金刚便问:“现在,各位还有什么问题?”众人不再表示意见,黑金刚继续说: “这次行动是由北美特遣队主持,目前集结了三个大队,约有一千人,预定在九月十七 日全面进攻。我们的任务是到纽约自觉会总部,捉拿姜森。 “当局已经核准,衣红、风不惧、左非右三人,原属临时编制,苏珊虽为编制内, 但机密分类等级为四,现在四人都擢升为三级,编派到本小组。按照编制,我们还有三 个空额,有几位过世的队员,等‘复体’后,便会归队。” 黑金刚说完,众人热切鼓掌,纷纷向四人祝贺。特遣队是正规的编制,而“危机小 组”、“巡回小组”等则是任务分工。 格瑞达高兴地拥抱衣红,说:“好极了,今天迎新晚会,我们合跳脱衣舞!” 黑金刚令牌一挥,说:“改天吧!我们马上就要出发!” 格瑞达嘴一撇,说:“哪有这样急?准是你要公报私仇!” 黑金刚诧道:“我有什么私仇?” 格瑞达嘟嘴说:“别装蒜了!人人都知道!” 黑金刚认真地问众人道:“真的,我不知道,你们谁告诉我?” 格瑞达叹气说:“算了,还是我说吧!” 黑金刚说:“你说,如果是我的错,我让你打。” 格瑞达娇笑道:“我回来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来亲我?” ※ ※ ※ 上面交待下来一分逮捕名单,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节外生枝,逮捕行动将分别进行。 自觉会有主要干部四人,如果在姜森离开总部、群龙无首时下手最理想。至于姜森,则 要攻其不备,等他到家后,在家中将他拘捕。 在这次任务中,行动人员共分三组,千奇、百怪、古噜噜、魏德曼一组,在自觉会 大本营前埋伏,防止有人脱逃。黑金刚则率领格瑞达、莎莉与苏珊,先混入自觉会,摸 清底细。文祥、衣红、左非右和风不惧等四人一组,先至姜森住处监视,等候命令行事。 在配备方面,由于有当局作后盾,各人随身只携带了电殛棒及夜视镜。此外,每人 都备有强力喷胶器,以便捉拿有意脱逃,或有暴力倾向的嫌疑犯,至于有犯罪行为证据 者,则由当局立即拘禁。 自觉会的会址在纽约的长岛区,是一个可容百余人的会馆。这类会馆规模的大小, 完全决定于参加的人数。一般说来,百余人的会馆,大约有数千个会员。 自觉会是个社团型组织,经常举办各种活动,不外乎演讲、讨论或网络通讯等。他 们主要的诉求,是直指计算机组织的荒谬,将陷人类于万劫不复之境。姜森是他们的精 神领袖,此人头脑敏捷、言词犀利,对计算机的缺失举证历历,颇得一般知识分子的共 鸣。 共鸣归共鸣,就像二十世纪人们上教堂一样,只是一种生活习惯而已。人们听归听, 赞同归赞同,回家后依然醉生梦死,迷恋在幻境中。 然而多年来,在社团组织的掩护下,却也吸引了大批有志一同的专家学者。有些人 不满于空谈,要求付诸行动,便在美国西部的落矶山区,一个废弃已久的金矿穴中,建 立了他们的反抗基地。由于计算机当局不闻不问,他们的行动也由暗转明,力量日趋壮 大。 姜森的住处在会馆附近,两地相距大约三里路程。同住的还有他的太太琳达,四十 几岁,以及二十岁的儿子汤姆。 为了能量的最佳运用,在计算机的城市规划中,地下层是水平的,为交通专用道。 中层是住家,通过一个上升口与直达车道相连。要拜访他人,客人必须先在直达车站前, 与待访的住户联络,如果主人不愿见客,根本连上车的机会都没有。 特遣队的身份不同,可以直接进入直达车道,而且能在住家外围,建立一个隐形的 临时工作室,以便就近监视。计算机的监视系统虽然无处不在,但只能提供动态认知, 因为全人类、全世界的信息量,可说是无穷无尽,计算机只记载事物的变化等经常性的 情报,如某人某时在某处外,其它的信息则需要靠特殊的方式取得。 到了姜森住处前,风不惧与左非右开始张罗工作室,并研究各种细节。衣红则陷入 长考,她在想如何动之以理,说服姜森自动投案,以免落得暴力相向。文祥对姜森略有 印象,他记得在火星上听人说过,便向杏娃询问有关姜森的数据。 ※ ※ ※ 姜森是美国纽约人,他生于二十世纪八○年代,那时纽约的苏活区正是颓废艺术的 大本营。全世界各形各色、找不到方向的艺术家,无不齐集于此。每天抽大麻、食快乐 丸,人人等待着陌生的“果陀”。 姜森自幼便被视为天才,成长在这种环境中,结交的尽是些谈玄说爱的自我主义者。 耳濡目染下,他对艺术也情有独钟。在十一岁时,他以一首萧邦的“波兰颂”,获得纽 约钢琴大赛冠军。冠军杯到手的第二天,在那镀金的奖杯前,他却遭到艺术界朋友的围 剿,自后,他再也懒得坐上琴座了。 他一向喜欢涂鸦,居家附近十公里直径内的建筑物,都有他的大作留传。父母拿他 没办法,便送他进艺术学校。他知道毕加索提出“立体主义”,便宣称他是“数字主义” 的宗祖。他作画只用数字,后来干脆只用“○”来画“○”。结果,他的观众就和他的 画一样,统统是○。 他认为这不公平,毕加索不过拥有一大批得利的助选员,他们订定了游戏规则,可 是谁来帮助他呢?显然,苏活区那些只吸大麻、不食资本主义烟火的人,是毫无指望的。 他又发现机械比艺术好玩,因为机械一是一,二是二。不像艺术一不是一,二也不 见得是二。十五岁时,他用几个回收的铝箔罐头,做了一个简单的“开方机”。把豌豆 总数当作要开方的数字,丢进铝罐中,一次一次的摇动,就会送出开方后的豌豆数。 他看过一篇关于“数序”的文章,他作了实验,就得到上面的结果。这个原理其实 很简单,在数序中,每一组数字都是由前一组累积而来的,而累积的次数就称序数。每 摇动一次,做一次累积,摇动的总次数便是开方的数值,即平方根。 每次摇动时,罐子有个小孔,会掉一粒豆子出来,代表开方的结果,同时另一处有 两个洞的管道,会移走两粒豆子。如此继续摇动,直到罐子空了,就表示计算完毕。 比如说,一粒豌豆丢进罐子里,摇一次就空了,故其平方根为一。四粒豆子会掉两 粒出来,九粒豆子会掉三粒出来。如果是数目大于二的幂数值,则可先减去其幂数。所 以摇动次数,最多不会超过十五次。 这个开方器人人叫好,叫完了,总有人要问:“这有什么用?” 姜森十六岁时,又迷上了玄学。有一次,在附近中国城的青年会中,正举办“东方 文化”系列演讲。他刚抽完大麻,胡里胡涂地便晃到那里。盛暑之日,室外气高温达三 十九度,而青年会的冷气适中,正好进去休息一下。 演讲的人是谁他已经没有印象了,讲述的内容却让他向往不已。当然,大麻在其中 所起的作用,恐怕比演讲内容更不可思议。 那天的主题是“禅”,那些专有名词、译名定义,以及观念术语等,连浸淫此道多 年的学者,都还摸不着边际的当儿,只见后座一位少年,手舞足蹈,逢人就笑呵呵地说: “我是狗屎!我是狗屎!” 当他自以“狗屎”为荣之际,父母却认为他发疯了,将他送到心理医生处,作精神 治疗。最后一次,在几位名医会诊后,医疗记录上写着: “病患:姜森·麦克巴 “年龄:十六 “病症:反应敏锐,心思快速,情绪稳定,常识丰富,逻辑正确,生理正常。 “怀疑认知,沉迷虚无,价值丧失,生存怠倦,意志消沉,辩性坚强。 “诊断:时代不适应症候群。” 这时姜森在学校也惹上了麻烦,他为同学办了一份刊物,大受好评,但他坚持不再 办下去。他又指导学校篮球队,专打一招“一四战术”,就是以四个人守紧半场,随时 有一人准备快攻。以或然率来说,快攻的成功率常在九成以上。 就是这一招,他这所中学在不到半年的时间,便由没没无闻的小学校,一举成为人 人皆知的篮球名校。在美国,出名就等于有利,有利就代表一切。更何况,教练居然是 一个年方十六的小孩!这一来,原本只是游戏的运动,变成了一个污浊不堪的斗争场。 他拒绝接受学校及家庭的压力,竟然离家出走,跟那些艺术家鬼混,挤进下水道的 角落,过着捡拾垃圾为生的日子。 一个月后,由于他名气太大,被同伴出卖了,纽约时报记者找到了他。这个打击倒 让他想通了,于是他埋头发明了一个‘水压洗牙器’。那是一个咬合装置,包在牙床外 面,只要外接水管,就可以利用水压把牙秽冲洗干净。 姜森卖掉专利,独自一人云游天下,他到过中国,远达西藏,去过印度、斯里兰卡, 也见识了麦加、耶路撒冷。这样一晃三年多,他已是二十岁的青年。这时正值千禧年大 萧条,他眼见不计其数的红楼梦断,便决定回家,打算从事社会工作。 由于对东方文化有了认知,他了解到西方以自我为中心的根本因素,是建立在基督 文明的神——人关系上。东方的佛教分大乘及小乘,大乘主张人人是佛,小乘才需要信 仰佛陀。而西方的基督教则认为,人必须皈依耶和华,才能得救。 人性愚迷,本来就需要学习及锻练,以便有规律可资遵循。人在具有真正认知前, 必须先有一个可信的基石。就像水蒸汽必须先有核心,否则难以凝成雨珠。 家教是亲子间的互动,其功能卓著,但格局有限。知识教育又因社会资源的关系, 只能锦上添花,难以雪中送炭。因此,一些圣哲便借“宗教”这种超越国家、人种界限, 不拘肉体、心智条件的形式,在大爱之下,开启人们的心扉。 然而,人在心扉开启之后,是不是就能到达往圣先哲所预定之目的呢?话说回来, 他们预定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不是努力把信徒送到另一个“人世”呢?如果是这样,显 然“上了天堂”或“成了佛”之后,人的问题并没有解决,甚至于还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只是拖延到不知的“未来”和“另一个地方”而已。 当然,姜森并没有答案,他试着从社会现象去探索,终至接触到“后现代主义”的 核心,从而又逃遁到计算机世界中,最后大力提倡“人类自觉”。 “后现代主义”是二十世末、“后工业文明”末期现象的倒影,是站在人文立场, 对整个工业文明彻底的反思。其思考的范畴很广泛,但是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该主义依 然被时代精神笼罩住,脱离不了虚无的认知,只是否定再加否定,并没有指出明确的方 向。 尽管各种意见纷陈,一般的说法是,人文必然受到社会现象的影响。早期市场为主 的资本主义,促使了写实主义的诞生。及至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期,垄断式的资本 帝国主义,使人迷失了方向,遂产生了现代主义。更进一步,二十世纪在第二次世界大 战后,世界村的梦呓充斥,跨国性的资本主义登台,近半世纪的经济成长,令全人类都 在物质文明前俯首称臣,于是有了后现代主义。 历经了人类规模最庞大的社会实验,最后一只白老鼠也捐出了它的性命。后现代主 义的信徒,只看到被虚无思想浑浊的天空,被工业文明污染的大地,以及被物欲、金权 及暴力色情所蒙蔽的人性,便一致倒向原始的无政府主义。 至于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家,除了自我的啽呓,已经嗅不出任何激动人心的灵慧。人 生只是一张废纸,有的印上绿色的华盛顿肖像,有的涂着五颜六色的广告,有的包着麦 当劳的汉堡饼,有的飞扬在污秽的垃圾堆中。 思想?没有!信仰?没有!认识?没有!希望?没有! 姜森又不甘雌伏了,他追根究底,想要知道为什么!这才发现,自从爱因斯坦的 “相对论”问世后,物理也渐渐走入玄学的樊笼。紧随着,量子力学大行其道,海森伯 格的“测不准原理”,认为一切都是或然,宇宙中完全没有恒定的因果律。 连爱因斯坦都吶喊:“上帝不会跟我们掷骰子!”但是,经过几十年的实验再实验, 量子力学铁证如山,没有任何人能够否认实验的结果。 于是,人文界看不到明天了,生命变成无休无止的累赘,人们不停地自问,“存在” 是什么?艺术家刚从贵族、商人的奴隶中解放出来,不得不追随着达达派、野兽派、立 体派、普普派,一步步走向自我否定。音乐家则面临抉择,若要坚守古典的圣坛,就得 勒紧腰带。因为市场的新主人,是无知无识的傀儡大众,而背后的牵线者,就是只会数 钞票的生意人。青少年的“新声”成为主流,想要活下去,就得迎合乳臭未干的衣食父 母。 文化变质了,变得低俗幼稚;文化人折节了,只知哗众取宠。姜森失望了,他由一 个领域,逃到另一个领域,从一个方向,摸索到另一个方向。结果呢,他看到的不是一 片片的灰暗,就是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却没有见到一点光明。 二十六岁时,在一个机缘下,一天,他在朋友那里,看到一份手抄的笔记。那本笔 记辗转相传,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那是一个演讲会的记要,专门讨论智能。据说是 一个中国计算机专家的演讲内容,他写过一些有关智能学的书。他认为世事都有因果, 重新阐释了量子力学,给予或然率新的定义。 计算机就是一个浅显易见的例子,在其因果井然有序的流程中,要想得到一个“或 然”的数据,简直比登天还难。有人批评计算机,说它不符合自然原理,其立论的基础, 就是认定宇宙是或然的。可是在智能学的理论下,或然率其实就是因果律的一种! 姜森决定从物理与计算机下手,想了解宇宙中是否真有因果律。他一如既往埋头苦 学,几乎与世隔绝。等他彻底认清了物理与计算机的真面目之后,一抬头,这才发现现 实人生已经有了惊天动地的改变。那时他已三十多岁,智能计算机甚嚣尘上,大家正在 热烈地讨论,是否应该接受计算机文明。 姜森着实吃了一惊,他所有的计算机认知,完全被一片小小的芯片颠覆了。那个号 称具备智能的计算机芯片,不过数百万单位的存贮器,竟然能理解、处理、运用汉字所 能表达的所有常识! 可能吗?他找了一个中国朋友,用各种方法测试,最后证明的确具有各种常识。怎 么可能呢?那等于是在一个小小的芥子中,纳入了人类所知的全部宇宙!数学及物理告 诉他,一定的空间,绝不可能具备大于空间本身的容量! 他用逻辑分析仪,想破解芯片中的内贮程序,又试着在氩气室中锯开芯片。但不论 他如何努力,那芯片彷佛有生命一般,只要触及要害,立即“死亡”。 姜森不服气,他想方设法找到了这芯片的设计者——不二老人,也就是那份影响他 极深的笔记主讲人。姜森在不二老人那里待了十几天,老人告诉他,一定要先学汉字, 否则无法领会其中奥妙。 姜森虽然不是大美国沙文主义者,但是他不相信汉字有什么特异功能。他争辩道: “这是文化歧视,智能是不应该有局限的。” 老人说:“智能是没有局限,但是文字有。” 姜森说:“文字不过是一种符号,最多效率上有些差别。” 老人说:“符号代表感官认知,感官是常识的泉源。拼音文字只有音辨的功能,而 汉字则兼具视讯、结构定义及常识分类,就如同化学元素的周期表,经过几千年的实验, 已经证实可以组成人类所有的认知。” 当时姜森非常不服气,等他离开老人后,才渐渐有所领悟,但老人已杳如黄鹤。自 后他又专心学习汉字,搜罗了老人出版的所有书籍,一一研究推敲。 这一次,又是三十年过去了,姜森终于懂了。这智能计算机的芯片,应该有个主司 判断的“易理模块”,但却未启用。换句话说,目前这个所谓的“智能计算机”,其实 只是应用常识,控制了几达无限的知识库,实际上却没有判断能力。 姜森由钦佩不二老人的智能,渐渐转变到坚决反对老人的作法。他警觉到,计算机 当局的责任越重大,人类的危机也越深远。万一遇到一种非经验性的判断,计算机就会 束手无策。当然,人类也一样,但是,人类是无数个“小我”组成,总是有对有错,有 是有非。计算机当局只有一个“我”,对错是非没有选择的余地!更何况计算机居然没 有判断力! 就在二○四五年,姜森成立了“人类自觉会”,奋臂疾呼,反对计算机联盟。虽然 自进入计算机时代以来,这种声音事实上从来没有间断过,但是很多人只是为反对而反 对,再不然就是为了个人的私利而反对。姜森则不然,他完全了解智能计算机的长处及 短处,他随时可以示范出,这个有“智能”的计算机,在回答一些问题时,立刻形如小 丑,幼稚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