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第十八章伤别离 第十八章伤别离 头好疼……不好,快醒来…… 皇帝想睁眼,想唤人,眼皮却好像已牢牢粘在一起,喉咙干渴,额头滚烫, 似乎有股力量要把他重重地压到火炉里去。 依稀听到窗外秋风吹动疏竹的清冷之声。 我一定是做梦了,延英殿哪有竹子?这是承香殿? 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额上一片冰凉,不知被抹 上了什么药水。 皇帝难过得宁愿一直睡在火炉里煎烤,他不想梦到这往事。 他一下子就辨别出这不是太医、嬷嬷或宫女的公事公办的手,它有那么多怜 爱的关怀的温暖,这是家人的手。 那时自己多开心啊," 哥哥!哥哥!" 地一阵乱叫。 那个少年无奈地低吼:" 别吵了!" 他赶紧又老实地乖乖躺好。 哥哥说:" 知道你病了,皇后又去报国寺,所以偷偷来看看你。" 他一手拿 着一只小药瓶,继续蘸了药水涂在他额上:" 这是我自己弄的药,大概会管用。 " 他很乐意帮他做一回试验:" 是的是的,马上就凉快下来了。" 哥哥一脸啼笑皆非的表情,然后有一瞬黯郁,但那时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后来……后来就是那场大火…… 他还没有机会抓住他埋怨,药倒是很管用,可为什么会留下痕迹?三四天了 都洗不掉,难看死了。 幸好后来慢慢变淡了,否则叫他" 颜面" 何存?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润湿了,然后,能睁开了,头一侧,便看见手里紧紧攥着 那幅天青色汗巾,一角点缀着清雅的白色花蕾。 那个胆大包天、罪犯欺君,可又目光聪慧、正直善良,给了他很多欢喜和忧 心的人已经离开长安了。 她低着头说她想随军出征,然后自己就准了……就准了。 她问是否所有增援玉门关的士兵都一起出发,又说:" 不若分兵前往更佳, 一队假称去河州驻防,他人必以为是为提防剑南道上的广陵郡王,令回鹘麻痹轻 敌,若玉门关上占了胜机,回鹘必从河州以北败退,届时前后夹击,可获大胜。 " 那时他不禁微笑:" 你想的总是和我最相近。" 她越发不敢抬头,小声地说:" 陛下,臣想公私两利,随军出征,顺便为母 亲扫墓。" 因为自己一直沉默,她又补上一句:" 臣有点思乡病发,恳请陛下恩准。" 他苦笑,这算是有声有息的告别吗?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 那大军凯旋之日,你一定会回来吧?" 本希望她像往日般干脆爽快地笑应一声" 是" ,等了半日,却只得到一个含 糊的" 嗯" 。 他想起从未谋面的母亲,如果她还在,自己是否就不必经历这些人与事?重 新合上双眼,他抽了抽嘴角自嘲地笑笑,但这笑比哭更艰涩,更难看。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走,都要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我? 烟尘飞扬的大道上,一支军队沉默有序地向西行进,绵延不绝十几里。 当中一位骑枣红马、文官打扮的人,正是崔捷。因为必须秘密行军,她没和 任何同僚告别,自己悄悄赶到军营,别人都以为她仍在家休养。 否则,恐怕不能这么容易脱身吧? 忽然,后面有一骑奋蹄狂奔而来,打破了这片沉静,众人不禁纷纷回头。 那人追到崔捷旁边停下,她愣了愣:" 小齐,原来是你。" 齐安平拿出一个小布包裹儿递给她:" 崔大人!陛下命我送这个给你!" 她疑惑地接过,蓝色绸布层层叠叠包得严实,不重,摸不出里面会是什么, 犹豫着是否可以打开。 齐安平立刻给她释疑:" 陛下吩咐了,请大人先别急着看。" 就是在" 安全 " 的时候才能看?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不满地说:" 大人,你怎么把马和御赐的剑都留下了, 什么都留下,陛下很不……很不高兴。" " 我是要去战场,不想云骊出事……而已。" 她想辩解,气势却很无力,完 全不能让人信服。 齐安平告诫道:" 这样东西千万要收好了,别让陛下失望。" 她只好依言把它小心的放入包袱中。 齐安平算是任务完成,勒着马告辞离去,崔捷连忙叫住他,却见他不耐地回 头,脸上有许多怨气。 她越发不安,关切地问:" 陛下的手臂现在能动了吗?" " 还不能" ,齐安平冷冷地答:" 这些天都没上朝了。" 崔捷望着他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凝立不动,那是回望长安的方向。早知道 会如此担心,只怕她断不会这么仓促决然地告别——但现在已不能回头了。 回想与皇帝相对的最后时刻,那时自己觉得应该好好地道别,所以非常努力 地微笑。 或许皇帝和她心思一样,叫人拿了一袋谷粒来,要她帮忙喂鸟。 到了书房外的林子里,她把谷粒撒在地上,再悄然无声地回到皇帝身边,耐 心等待雀鸟的出现。 那日云淡风轻,一片澄空碧蓝得让人欢喜,偶尔有一两只鸟儿的身影悠然划 过,却不落下。初时还以为鸟儿看穿不是皇帝亲手撒的谷粒,所以不屑一顾呢。 " 别急,再等等。" 皇帝稍微俯身,仿佛在她耳边低语。 果然,不久以后,一只体型不小、黑身白尾的鸟儿倏地飞来,旁若无人地大 快朵颐,白色的尾羽展开成一把扇子般。 皇帝脸上有点笑意:" 这家伙凶悍霸道,吓得别的鸟儿不敢争先。" 她很配合地接下话头:" 陛下,它养了多久了?好像一点都不怕人。" " 不,我没有养着它。经常看见它飞出宫墙外,自由自在得很,可能老巢在 明德门外头那片林子里。我只是偶尔招待它一餐,就像你们招待朋友那样。" 说 到后面,声音越来越惆怅。 那鸟儿吃完,心满意足地振翅高飞而去,皇帝抬头望天,一时默然无语。 片刻后,他忽然出声:" 新皇登基大典上有一项' 封誓' 的仪式,你听说过 么?" 她惭愧地回答:" 微臣孤陋寡闻,还不知道,愿听其详。" " 我也是登基之前才知道的" ,皇帝轻轻笑了笑:" 拜祭太庙的时候,新皇 要亲笔写下一封书,自己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帝,然后放在先皇牌位前的密柜 中。我竟然老老实实地写了几页纸。后来才发现那密柜很浅,几乎放不下去。现 在想想,保不定其他人都是放张白纸而已。反正只有皇帝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我真傻得可以不是?" 她想问他写了什么,又觉不妥,皇帝笑容隐去,说:" 我写的其中一条就是, 不做千里迢迢游江南这种奢侈靡费、劳民伤财的事。" 他望了望她,目光黯淡:" 花朝节我们一起去的乾封县,大概就是我能到的 最远的地方了。余杭、江都、金陵,只能梦里相见了。" 梦里相见…… 她眼眶不禁一红,不能再回忆下去了,不敢再想起那时皇帝的侧脸。 晚上扎营后,崔捷就着昏暗的烛火取出那个蓝布小包裹,用手摸挲了一下, 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害怕,半天也不敢拆开。如今她只剩下这一样皇帝亲赐的东西 了,想到此处又着实伤心。 末了,还是微叹一口气,慢慢解开布包,就在打开的一瞬间,全身不禁牢牢 地定住了,一把精雕细镂的木梳! 她颤着手拿起梳子,不错,真真切切的就是花朝节那日逛乾封县城时皇帝买 下的木梳!上面缠绕着黄蓝相间的丝绦,垂下三片碧绿的翡翠叶子,这是皇帝用 来挂雕龙佩玉的穗子,没有一刻不戴在身上的。 " 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本乡风俗,男人多半春天定了亲,在花朝节这天 送未婚妻子一把木梳和一头小犊子,秋天收成的时候才好娶进门呢。" 往事如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陛下竟然这么早就看穿我了!而且,而且… … 她一直都不敢相信的,一直都拼命说服自己不可能的事,现在已无可辩驳地 摆在了面前。他的情意太过沉重,她一直都不能有所回应,她只有漠视,也只能 漠视。 伏在案上,她含着泪在心里默默地说:" 陛下,对不起,对不起!" 延英殿外,韦白撞见了刚刚拜别皇帝的萧澈。看见韦公子难得一现的着急神 情,萧澈已猜到他为何而来:" 你去过小崔家了?" " 是啊!什么东西都在,只有人不见!" 萧澈拦住他:" 陛下早知道了,不用进去了。" 韦白错愕地停住脚步,萧澈说:" 小崔随宋将军那一队去河州了,陛下点头 的。" "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 萧澈苦笑:" 不,她有暗示我。最后一次探病时,她跟我说,有位羁游在京 的薛大人的小姐在凤山花房学商,要我多多帮忙看顾她。" 他重重地叹气:" 为什么,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要把一个包袱甩给我。" 正安元年十一月,凉州都督府军大败回鹘于冥水野牛曲,回鹘溃退七百里, 忍气俯首,愿立和议。 是战,流水皆赤,溺亡者众……崔学士捷中流矢,堕河,遍寻不获,时年未 逾十八,诚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