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 现在,西结古草原藏獒群落中的獒王就要出现了,一旦出现,那差不多就是一 场老虎斗老虎、狮子咬狮子的重量级角斗。所有的藏獒,所有的藏狗,包括那些兴 奋到不知死活的小狗,一下子都安静了。等待着,连炊烟和云彩,连傍晚和夕阳, 都静止不动地等待着。倾斜的西结古寺和一片片碉房更加倾斜了,鸟瞰的阴影拉得 更长更远。 冈日森格扬头扫视着獒群,几乎把所有藏獒都看了一遍,然后死死盯住了一只 带着微笑望着它的虎头雪獒。虎头雪獒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尽管它现在所处的 位置不在獒群的中央,尽管它依然蹲踞着就好像面前的打斗跟它毫无关系,但冈日 森格一眼就看出它是獒王。它身形伟岸,姿态优雅,一脸的王者之气,顾盼之间八 面威风冉冉而来。它一只眼睛含着王者必有的自信和豪迈,一只眼睛含着斗士必有 的威严和杀气,但行动却是傲慢和迟缓的,充满了对来犯者发自内心的蔑视。冈日 森格不禁暗暗称赞:好一个獒王,尊严的头颅居然是纹丝不动的,仿佛每一根迎风 抖动的雪白的獒毛都在证明它存在的伟大意义。更重要的是,它虽然闭着嘴但尖长 的虎牙却不可遏止地伸出了肥厚的嘴唇,虎牙是六刃的,也就是说它有六根虎牙, 嘴的两边各有三根,而一般的藏獒一共只有四根,并且还没有它这般尖长。六刃的 尖长虎牙明白如话地告诉对方它是不可战胜的,而大嘴阔鼻所形成的古老的喜马拉 雅獒种的经典之相貌,会让任何人任何动物望一眼而顿生敬畏,那是凛然不可侵犯 的生命的神圣威仪。 虎头雪獒站了起来。西结古草原的獒王终于站了起来。冈日森格盯着它的眼睛 眨巴了一下,金灿灿的鬣毛奋然一抖。一场猛獒对猛獒的打斗就要开始了。不,不 是打斗,是惩罚。在藏獒们和藏狗们看来,这是一次毫无悬念的惩罚性撕咬,为了 忠于职守和捍卫荣誉,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必须严厉惩罚一个汹汹然不自量力的来犯 者。如果来犯者敢于反抗獒王的惩罚,那就是说它不打算活下去了。 獒王虎头雪獒走出獒群,来到冈日森格面前,嗓眼里呼呼地响着,似乎在告诉 对方:你现在还来得及捡回一条命,赶快逃跑吧,西结古草原不欢迎你。冈日森格 听懂了它的话,却没有做出任何听话的表示,而是挑衅地斜绷起前腿把身子朝后倾 了倾。獒王虎头雪獒眯缝起眼睛扮出一副笑模样,大度地摇了摇尾巴:走吧年轻人, 你长得如此英俊健美,我实在不忍心杀死你。冈日森格不理对方的茬,耸起一棱一 棱的脊毛,就要扑过去了。 但是且慢,有个声音正在响起来,那是人的声音,是那个光着脊梁赤着脚的孩 子的声音。孩子等不及了,他希望西结古的狗群尽快咬死冈日森格,然后跟着他去 追逐七个上阿妈的仇家,所以就喊起来:“那日,那日。”他知道虎头雪獒是西结 古草原獒群里的獒王,却不知道越是獒王就越不会心浮气躁地出手,它要端端架子, 吊吊胃口,然后一扑成功,一口致命。他既失望又吃惊地以为西结古草原的獒王不 敢对这个年轻力壮、威仪堂堂的来犯者动手,就耐不住性子地喊起来:“那日,那 日。” 被称作那日的藏獒从獒群里跳出来了,它是一只黑色的狮头母獒。它很小很小 的时候和同胞姐姐一起被光脊梁的孩子喂养过,只要喂养过的人就都应该是主人, 所以听他一叫,它就跳出来了。跳出来后才知道光脊梁的孩子要它干什么。它迟疑 了一下,便按照光脊梁的手势越过了獒王跟对手的对阵线,无所畏惧地扑向了冈日 森格。 年轻的冈日森格没想到,它心惊胆战地渴望着的这场勇者之战,这场挑战西结 古獒王的狂妄之战,在没有实现之前就早早地结束了。它愣愣地站着,直到被牛犊 般大小的大黑獒那日三撞两撞撞翻在地,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扑向自己的不是它死死 盯住的獒王而是一只自己从不招惹的母獒。它从地上跳起来,像刚刚被它打败的那 只灰色老公獒一样躲闪着对方的撕咬。 光脊梁的孩子又喊起来:“果日,果日。” 果日出现了。它是大黑獒那日的同胞姐姐,也是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黑色狮头母 獒。冈日森格根本就没看见它是从哪里跳出来的,甚至都没有看清它的面影,就被 它撞了个正着。趁着这个机会,大黑獒那日再次呼啸着扑了过来。 冈日森格被扑翻在地上。这次它没有立刻站起来。它身上压着两只牛犊般大小 的母性的大黑獒,使它很难翻过身来用粗壮的四肢支撑住大地。它本来可以用利牙 的迅速切割摆脱两只大黑獒的压迫和撕咬,但是它没有这样。人类社会中“男不跟 女斗”的解嘲在喜马拉雅獒种世界里变成了一种恒定的规则,公獒是从来不跟母獒 叫板的,况且是如此美丽的两只母獒,如果遇到母獒的攻击,忍让和退却是公獒唯 一的选择。冈日森格坚决信守着祖先遗传的规则,却使自己陷入了生命危机的泥淖。 它有些迷惘:怎么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是这样的,好像它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獒 类社会那些天定的法律并没有渗透到它们的血液里。它不知道这是人类起了坏作用 ——人类一掺和,动物界的许多好规矩就会变成坏习惯。更不知道,它所服从与钟 爱的人类(此刻人类的代表就是那个光脊梁的孩子)正在把更加危险的局面导入它 的命运之中。 光脊梁的孩子挥着胳膊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 他是要所有的狗都朝冈日森格扑去。藏獒们不安地跳动着,拥挤到了一起。只 有作为獒王的虎头雪獒无动于衷地卧下了,并且冲着两只疯狂撕咬的母性大黑獒不 满地叫唤着。藏獒们看到它们的王这样,便渐渐安定下来。它们是整个西结古草原 的领地狗,它们可以不听任何来自个人的命令。而那些作为小喽的藏狗却没有这 么好的理性,它们被“獒多吉獒多吉”的喊声煽动得群情激愤,环绕着倒在地上的 冈日森格一圈一圈地跑。突然它们冲了过去,当两只母性的大黑獒在獒王虎头雪獒 的叫声中离开冈日森格时,几乎所有的藏狗都扑向了一个点。藏狗们在这个点上一 层一层地摞起来,都想用利牙痛痛快快地咬一口最下面的这只外来的藏獒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已经站不起来了,在两只母性大黑獒致命的撕咬之后,藏狗们的撕咬 就变成了死神来临的信号。这个信号无休无止地重复着,使它身上的伤口差不多变 成了一张鱼网,那是名副其实的千疮百孔。 渐渐安静了,连嘈杂不休的藏狗也不再激动地叫唤了。安静对藏在草冈后面远 远地窥伺着这边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无疑是一个不祥的征兆。他们悄悄摸了回来, 探头探脑地想营救他们的冈日森格。光脊梁的孩子几乎是用后背感觉到了仇家的到 来,倏地转过身去,鹰鸷般的眼光朝前一横,便大喊起来:“上阿妈的仇家,上阿 妈的仇家。”狗群骚动起来,包括藏獒在内的所有西结古的领地狗都朝着七个上阿 妈的孩子奔扑过去。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转身就跑,齐声喊着:“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 父亲提着行李站在碉房门前观望着,奇怪地发现,七个孩子的喊声一响起来, 狗群追撵的速度马上就减慢了,甚至有些大狗(它们是包括獒王虎头雪獒在内的一 些藏獒)干脆放弃了追撵,摇头摆尾地在原地打转。 光脊梁的孩子同样感到奇怪,朝前跑了几步,喊道:“獒多吉,獒多吉。”父 亲已经知道这是撺掇狗群追撵的声音,生怕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跑不及被狗群追上, 朝光脊梁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他们是跟我来的。” 话音刚落,父亲身后的碉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一把将他拽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