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 碉房里男男女女坐了十几个人,有的是军人,有的不是。不管是军人还是地方 上的人,都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成员。成员们正在开会。拽他进来的军人严厉地 问道:“你是什么人?胡喊什么?”父亲赶紧掏出介绍信递了过去。那人看都不看, 就交给了一个戴眼镜的人。眼镜仔细看了两遍说:“白主任,他是记者。”白主任 也就是拽他进来的军人说:“记者?记者也得听我们的。那几个孩子是你带来的?” 父亲点点头。白主任又说:“你不知道我们的纪律吗?”父亲问道:“什么纪律?” 白主任说:“坐下,你也参加我们的会。” 父亲坐在了自己的行李上。白主任告诉他,青果阿妈草原一共有大小部落三十 二个,分布在西结古草原、东结古草原、上阿妈草原、下阿妈草原和多猕草原五个 地方。西结古草原的部落和上阿妈草原的部落世代为仇,见面就是你死我活。而父 亲,居然把上阿妈草原的孩子带到了西结古草原,又居然试图阻止西结古人对上阿 妈人的追打。 父亲说:“他们只有七个人,很危险。” 白主任说:“这里的人也只是撵他们走,真要是打起来,草原上的规矩是一对 一,七个人只要个个厉害,也不会吃亏的。” 父亲说:“那么狗呢?狗是不懂一对一的。那么多狗一拥而上,我怎么能看着 不管?” 白主任不理狗的事儿,教训父亲道:“你要明白,不介入部落之间的恩怨纠纷, 这是一条严格的纪律。你还要明白,我们在西结古草原之所以受到了头人和牧民群 众的欢迎,根本的原因就是对上阿妈草原采取了孤立的政策。上阿妈草原的几个部 落头人过去都是投靠国民党的,马步芳在上阿妈草原驻扎过骑兵团,团长的小妾就 是头人的妹子。” 父亲寻思:既然不介入矛盾,为什么又要孤立对方?但他没来得及把自己的疑 问说出来,思路就被一股奶茶的香味打断了。奶茶是炖在房子中间的泥炉上的,一 个姑娘倒了一碗递给父亲。姑娘蓝衣蓝裤,一副学生模样,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好 听:“喝吧,路上辛苦了。”父亲一口喝干了一碗奶茶,站起来不放心地从窗户里 朝外看去。 前面的草坡上,已经没有了孩子们的身影,逃走的人和追打的人都已经跑远了。 刚刚结束了撕咬的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领地狗正在迅速离开那里。它们的身后, 是一堆随风抖动的金黄色绒毛,在晚霞照耀的绿色中格外醒目。父亲说:“它肯定 被咬死了,我去看看。”说着,抬脚就走。 父亲来到草坡上,看到四处都是血迹,尤其是冈日森格的身边,浓血漫漶着, 把一片片青草压塌了。他回忆着刚才狗打架的场面,狮子一样雄壮的冈日森格被一 大群西结古的藏狗活活咬死的场面,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他蹲下来,摸了摸已不 再蓬松的金黄的獒毛,手上顿时沾满了血。他挑了一片无血的獒毛擦干自己的手, 正要离开,就见冈日森格的一条前腿痉挛似的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父亲愣了: 它还没有死? 天麻麻的,就要黑了。散了会的眼镜来到草坡上对父亲说:“白主任认为你刚 来,不懂规矩,应该跟他住在一起。”原来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人都散住在牧民的 帐房里,只有白主任和作为文书的眼镜住进了那座白墙上糊满黑牛粪的碉房。碉房 是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献出来的,除了住人,还能开会,等于是工作委员会 的会部。父亲说:“好啊,可是这狗怎么办?”眼镜说:“你想怎么办?”父亲说 :“这是一条命,我要救活它。”眼镜说:“恐怕不能吧,这是上阿妈的狗,你要 犯错误的。” 父亲回到了碉房里。眼镜从墙角搬过来一个木头匣子放到地毡中央。匣子里是 青稞炒面,用奶茶一拌,再加一点酥油,就成糌粑了。这就是晚饭。吃饭的过程中, 白主任抓紧时间给他讲了不少草原的规矩,什么在牧民的帐房里不能背着佛坛就坐 因为人的后脑勺上冒着人体的臭气啦,不能朝着佛坛伸脚打喷嚏说脏话因为佛是喜 欢体面和干净的啦,不能从嘛呢石经堆的左边走过因为那是地神和青稞神的通道啦, 不能打鱼吃鱼因为水葬的时候鱼是人的灵魂的使者其地位仅次于天葬的秃鹫啦,不 能吃油炒的食物因为那是对神赐食物的亵渎啦,不能吃当天宰杀的肉因为牲畜的灵 魂还没有升天啦,不能打鸟打蛇打神畜因为那是你前世的亲人啦,不能拍男人的肩 膀因为肩膀上寄居着战神或者仇神啦,不能在帐房上晒衣服因为吉祥的空行母就在 上面飘荡啦,不能走进门口有冒烟的湿牛粪的人家因为那是家中有病人的信号啦, 不能从火塘上跨过去因为那是得罪灶神的举动啦,不能在畜圈里大小便因为背着疫 病口袋的魔鬼正是借助肮脏的东西发散毒气的啦,不能帮助牧人打酥油因为酥油神 是不喜欢陌生人的啦,不能打牧人的狗也不能打流浪的狗因为狗是人的影子啦,甚 至连在帐房里不能放屁因为宝帐护法一闻到不洁净的气味就会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情 也讲到了,最后说:“你一定要吸取教训,不能和上阿妈草原的人有任何牵连。” 父亲又是点头,又是称是,心里却惦记着冈日森格。 就要打开行李睡觉的时候,父亲借口找马又来到草坡上,再次摸了摸血迹浸染 的冈日森格。冈日森格好像知道有人在摸他,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这次是耳朵, 耳朵一直在动,像是求生的信号。 父亲跪在地上想抱起它,使了半天劲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抱不动,起身跑回碉房, 对眼镜说:“你帮我把那只狗抬过来,它死了,它有很大很厚的一张狗皮。”眼镜 严肃地望着白主任。白主任沉吟着说:“它是上阿妈的狗,扒了它的狗皮,我看是 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