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三) 齐美管家把父亲的话翻译给嘉玛措听,作为牧马鹤部落军事首领的强盗嘉玛措 一脸愠色,红堂堂的就像染了颜色,呜里哇啦地说着什么。齐美管家说:“部落欠 的命,部落的所有人都有份;上阿妈欠的命,上阿妈的所有人都要还,这是草原的 规矩。”父亲说:“不要给我说这些,我不听。我汉菩萨有汉菩萨的规矩,放人, 赶快放人,不放我就砍了。” 强盗嘉玛措意识到说得再多也没用,便朝着失去了刀的操刀手一阵训斥。父亲 听不明白,但他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废物,怎么搞的,连自己的骷髅刀都拿不住, 部落养你这样的操刀手有什么用?还不赶快抢过来。” 戴着獒头面具的操刀手扑向了父亲手中的骷髅刀。父亲把刀高高举起,大吼一 声:“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砍了,先砍死冈日森格,再砍死我。”操刀手一愣, 还要往前扑。父亲说:“哎哟妈呀,他跟我一样不要命。”说着一刀砍了下去。 一片惊叫。在别人看来,他砍在了冈日森格的头上,只有他自己和冈日森格知 道,他砍在了自己摁着冈日森格的左手上。冈日森格不禁颤抖了一下,它很痛,它 是一只和人类心心相印的出色藏獒,它立马感觉到了周身的疼痛,好像父亲的身子 就是它的身子,父亲的神经就是它的神经,当伤口在父亲手上产生疼痛感觉的时候, 真正受到折磨的却是它。冈日森格呜呜呜地叫着,这是哭声,是它从人类那里学来 的发自肺腑的哭声。 操刀手一看这阵势,吓坏了,望着强盗嘉玛措朝后退去。强盗嘉玛措朝操刀手 不屑地挥了挥手,摆开架势准备亲自扑上去夺刀。齐美管家一把拽住了他:“你可 不要逼这个汉人,逼出了人命或者藏獒的命谁担待得起?” 流血了。父亲扬起流血的手,挥舞着说:“看啊,看啊,流血了,这是汉菩萨 的血,流在西结古草原上了。”血花飞溅而去,谁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只有一滴 是知道的,它落在了行刑台下一个姑娘的脸上。这姑娘用手背一擦,看到手背上出 现了一个红色的彗星,突然就一激动,跳了起来。 姑娘旋风般来到行刑台上,喊道:“也算我一个,你们谁要砍了七个孩子的手, 就先砍了我的手。”父亲一看,是梅朵拉姆,就说:“你来凑什么热闹?谁在乎你 啊。”又说,“也好,把手放在案子上,我要砍了。”梅朵拉姆吸了一口凉气,真 的把手放在了案子上。父亲又说:“我砍了?”她咬着牙说:“你砍吧。”然后闭 上了眼睛。 父亲忽地举起了骷髅刀,但那不过是一个造型,一个冒充的嗜杀如命者的杀人 造型。刀并没有落下来,因为他意识到梅朵拉姆的美丽也包括了她白嫩的手,如果 一定要砍,他砍烂的肯定还是自己的肉,砍下的肯定是自己的手或者头。他悲愤地 质问梅朵拉姆:“白主任怎么没有来?他是不是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以后故意躲 起来了?” 这时候父亲最希望看到的一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白主任,二是西结古寺的住 持丹增活佛。他觉得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制止这种残酷的砍手仪 式。但是直到现在他们谁也没有出现,他们真是太超脱、太逍遥了。父亲很沮丧, 觉得今天真是倒霉,自己非死在这里不可了。他好像并不担心自己拿骷髅刀砍向自 己的脖子时会不会怯懦,他担心的是:即使他死了也未必能保住七个上阿妈的孩子 的手。父亲呆愣着,这一刻的呆愣让他变成了一个受刑者。他已经陷入骑虎难下的 境地,除了考虑自杀好像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观看的人群和狗群虽然骚动不宁,但仪式还在举行。沉默了片刻之后,七个拿 着金色除逆戟槊的红帽咒师又开始高声诵读着什么,七个拿着人头鼓的黑帽神汉又 开始缓慢而沉重地敲起来,七个挥舞断魔锡杖的黄帽女巫又开始环绕行刑台边唱边 走,好像行刑台上发生的一切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怎么这么麻木啊,我就要死在他们的麻木之中了。父亲扔掉了骷髅刀,突 然流下了眼泪。他后来说,我怎么会在那种时候流泪呢?我怎么不是一个坚强而悍 烈的藏獒呢?我怎么这么软弱,软弱得有点可耻,软弱得都不是男子汉了。我要是 一个密宗法师或者是一个苯教咒师就不会软弱了,我就可以用最伟大的咒语,搞乱 所有藏獒的敌我界限,然后调动它们都来营救七个上阿妈的孩子。遗憾的是我不是, 我既没有催破魔障的本领,也没有差遣非人、猛咒诅詈的法力。我真是一点办法也 没有了。 父亲一流泪,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便知道自己的手必砍无疑了,哇哇地哭起来, 梅朵拉姆也哇哇地哭起来。冈日森格的眼泪无声地流在了木案上,木案上一片湿润。 不远处的狗群里,獒王虎头雪獒突然振作起来。机会?也许这就是一个机会: 以雷轰电掣之势跑上行刑台,在冈日森格和它身边的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来不及反应 的时候,一口咬死它。就一口,不多咬,一口咬不死它,我就不做獒王了。獒王虎 头雪獒禁不住轻轻吼起来,示威似的来回走了走,让雪白的獒毛迎风飘舞着,四腿 一弹,忽地跑了起来。 冈日森格浑身抖了一下,鼻子一闻,耳朵一扇,抬头警觉地看了看远方。它不 哭了,舔了舔木案上自己的眼泪,然后来到行刑台的边沿,朝着下面沙哑地叫起来。 它是在威胁那些生杀予夺的头人和管家,还是在威胁那些看热闹的藏狗以及那只飞 速跑来的雪白的藏獒?不,父亲擦了一把眼泪就发现,冈日森格不是威胁,是欢迎 和期待。它欢迎着一个熟人的到来,这个熟人便是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藏扎西。 藏扎西带着十几个铁棒喇嘛和一大群寺院狗从碉房山奔跑而来。寺院狗肆无忌 惮的叫声吸引了所有人和所有狗的注意。 獒王虎头雪獒戛然止步。它知道铁棒喇嘛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执行者,在 整个青果阿妈西部草原,只有他们才可以随意惩罚包括藏獒自然也包括它獒王在内 的所有生灵,所以它知趣地停下了。它停下的地方离行刑台只有两三步,离冈日森 格只有七八步,也就是说仅仅晚了几秒钟,冈日森格就依然活着了。冈日森格痛苦 地活着,獒王虎头雪獒却因为冈日森格的活着而痛恨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