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一) 睡醒了的父亲发现自己躺在李尼玛的床上,碉房里除了他没有别人。门和窗户 都开着,黎明的景色在狭小的门窗外面招摇,偌大的草原和绵延的雪山浓缩在一抹 白玉般的晴朗里奔涌而来。父亲猛吸了一口草腥味儿醇厚的空气,忽地一下坐起来, 穿上鞋,亢奋地来到了门外。 碉房门外的石阶下,白主任白玛乌金和李尼玛正在说着什么,离他们不远的马 圈前,两个军人牵着三匹马立在那里。 父亲说:“我怎么睡在这儿?我走了,我得去寺院看看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和冈 日森格,还有大黑獒那日。”白主任使劲拽住他说:“你不能再去寺院了,你今天 必须离开西结古草原。”父亲愣了,半晌才想起昨天白主任的谈话。他看了看马圈 前两个背着枪的军人说:“我要是不离开呢?”白主任说:“那我们就把你绑起来, 押解到多猕总部去。”父亲叹口气,妥协地说:“我总得去告别一声吧?我在寺院 里养伤养了这么久,走时连声招呼都不打,人家会说我们汉人怎么一点情谊都不讲。” 白主任说:“你走了以后我会亲自去寺院,代表我们西工委,向丹增活佛表示感谢。” 父亲耍赖地说:“就算我同意离开西结古草原,那也得吃早饭吧。”白主任说: “路上吃,他们带了很多,有糌粑,有酥油,还有奶皮子,够你吃的。”父亲没辙 了,大声说:“我觉得你们对我的态度是错误的。”白主任说:“告诉你,这事儿 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走,但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就一定要送他走,因 为我必须对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的安全负责,保证他们绝对不出事儿。”父亲说: “我都是汉菩萨了,能出什么事儿?”白主任说:“万一呢?你已经参与了部落矛 盾,谁能保证没有人仇恨你?”说罢,朝着马圈前两个背着枪的军人招了招手说, “赶快出发吧,路上小心,到了多猕,一定要把他交给总部的领导。” 太阳出来了,东边的雪山变成了金山,西边的雪山就显得更加白亮。草原也是 一半金草一半银草,金草和银草比赛着起伏,就像风中的丝绸,在无尽地飘荡。 父亲骑在一匹大灰马上,后面跟着两个军人,军人骑的都是枣红马。枣红马是 军马,是工作委员会进驻西结古草原时带来的。大灰马是草原马,是为了送走父亲 从部落里借来的。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一听说是父亲也就是汉扎西汉菩萨要 骑马,就在自己的坐骑中挑了一匹老实一点的牵给了来借马的李尼玛,一再地说: “什么借不借的,汉扎西的马被西结古的领地狗大黑獒那日咬死了,理应由西结古 草原赔偿,这匹马就让他留着吧,不要还了,千万不要还了。”李尼玛没有告诉父 亲这些,所以父亲并不知道他骑的是一匹索朗旺堆头人骑过的好马。他只是有点奇 怪:沿途遇到的所有领地狗怎么都对大灰马保持了足够的敬意?远远看见了就会飞 奔而来,站在十步远的地方恭敬地摇着尾巴。看着大灰马走远了,一大群领地狗中 便分出了七八只,在一只虎头雪獒的带领下保镖似的跟了过来。不错,它们就是保 镖,它们在护送他们。它们比人和马更清楚,寂寥的草原上,不定哪个草坝后面, 就埋伏着一只袭击人的猛兽,狼,或者熊,或者豹。 父亲当时并不知道,护送他们的那只领头的虎头雪獒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 更不知道獒王之所以要亲自护送他们而不是让别的领地狗例行公事,除了像敬重头 人那样敬重着头人的坐骑大灰马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想知道冈日森格的下 落。昨天夜里它带着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去了西结古寺,出乎意料的是它们在 寺院的任何地方都没有闻到冈日森格的味道。它们扩大了寻找的范围,结果发现在 整个碉房山都没有冈日森格的踪迹。獒王虎头雪獒有点奇怪,更奇怪今天早晨看到 父亲时,父亲居然骑上了索朗旺堆头人的大灰马。他骑着索朗旺堆头人的大灰马要 去干什么?他差不多就是冈日森格的主人,他是不是已经丢失了它,是不是也要去 寻找它?獒王虎头雪獒本能地觉得跟着父亲或许就能找到冈日森格。它用坚定的步 伐告诉同伴:这个人要保护好,这个人是我们找到冈日森格的唯一线索。而在父亲 看来,藏獒们敬重大灰马自然也要敬重骑在马上的人,它们对他的殷勤保护是领地 狗的职分。 他们一直沿着野驴河往前走。大灰马不停地趟进水中,让走热的蹄子在冰凉的 水中感受舒服。走着走着,獒王虎头雪獒突然猛吼了一声,告诉大灰马赶紧上岸, 它闻到了水里的阴谋。骄傲的大灰马不听它的,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就一蹄子踏 进了水獭洞。它顿时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把父亲掀进了河里。獒王虎头雪獒惊 叫一声,第一个扑了过去。接着别的藏獒也纷纷扑向河水,撕住了父亲的衣服。水 獭的洞穴本来应该在岸上,夏天水涨了,就把洞穴淹到河里去了。对草原上的马来 说,这是最最可恶的陷阱。好在洞不深,没有别断马腿。大灰马拔出腿,站直了身 子,也和藏獒们一起,用牙撕着父亲的衣服,把他拖向了对岸。父亲很感动,虽然 河水并不深,再加上他是会水的,淹不死他,但他仍然觉得这是救了他的命。而狗 和马似乎也这样认为,水虽然不深却很急,人一倒在水里就是石头掉进了水里,只 有沉底的份,因为它们在草原上从来没见过会凫水的人。七八只藏獒和一匹马庆幸 地喘着气,笑望着父亲祝贺他拣回了一条命。 跟在父亲后面渡河的两个军人奇怪了,一个问道:“你认识这些狗?”父亲说 :“不认识。”另一个问道:“那么马呢?你骑过这匹马?”父亲说:“这是你们 的马,我哪里骑过它。”军人说:“这不是我们的马,我们的马是军马,军马都是 枣红马,这是从部落头人那里借来的。”父亲明白了:大灰马是一匹有灵性、耐力 好、速度快的马,一旦跑起来,外来的军马绝对不是它的对手。一个念头随着大灰 马的一声长嘶进入了父亲的脑海:我是不是可以骑着快马逃跑呢?跑回西结古寺怎 么样?我总得知道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吧? 父亲的大胆想法又来了,并且再次延续了他那一有想法就行动的习惯。正如他 自己所认为的,他就是一只藏獒,瞻前顾后不是他的本能,他总是一往无前的,就 像那时候的流行歌曲所唱的:“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父亲正 是向着太阳奔跑而去的,跑了大约一刻钟就把两个军人和作为保镖的七八只藏獒甩 在了身后看不见的地方。然后他拐了弯,紧贴着一座草梁的坡脚朝回疾驰,很快到 达了自己刚才掉进河水的那个地方。 父亲惊奇地看到,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同伴居然在这里等着他,好像它们是父 亲肚子里的蛔虫,早就知道父亲的诡计。其实这是风的功劳。草原的风有时候并不 是东风或者西风,而是乱风,从草梁上刮来的西风到了草洼里就会变成东风。东南 西北风都可以在同一时段里变换方向。而且风是跟人的,你朝哪里走,它就朝哪里 刮。追撵父亲的藏獒追着追着就不追了,因为风中的气味告诉它们,父亲已经在回 来的路上了。只有两个军人还在追,一直追到他们认为父亲失踪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