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二) 可是现在,人和狗都到远方去了,就把它一个丢下了。远方到底有什么?他们 为什么要丢下我?它呜呜呜地哭起来,泪眼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忘了自己 是站在锅灶上的,屁股朝后一坐,扑通一声滚了下来。它在地上滚了好几滚,哼哼 唧唧就像撒娇一样,突然觉得一股强烈的异味扑鼻而来,身子一挺碰到一只毛烘烘 的爪子上。它赶紧爬起来,甩掉眼泪一看,发现面前站着三只像狗但绝对不是狗的 东西。它愣了,接着就惊叫一声,浑身的白毛顿时竖了起来。 狼?小白狗嘎嘎知道这是狼。虽然迄今为止它是第一次见到狼,但祖祖辈辈遗 传的记忆让它一降生就知道狼是什么味儿的。它稚气地叫起来,四肢拼命朝后绷着, 做出要扑过去的样子。它是藏獒的后代,尽管它很小,小得不够三匹狼吃一顿的, 心里也很害怕,害怕得尾巴都僵硬了,但它却不知道什么叫逃跑和乞求,因为在它 幼稚的骨子里没有对狼示弱的基因,狼来了的意义对它来说就是诱发它的扑咬和杀 性。 三匹狼望着它,觉得它这个样子十分可笑,就流着口水用了一点时间和耐心来 欣赏它的可笑。但就是这一点时间,突然让站在后面的一匹母狼改变了主意。它看 到自己的丈夫用一只爪子猛地摁住小狗,就要一口咬下去,便迅速一跳,用肩膀顶 开了丈夫。母狼张嘴把小白狗嘎嘎叼了起来,就像叼住自己的孩子那样用力用得恰 到好处,既没有伤着小白狗的皮肉,也不至于使它掉下来。母狼朝前跑去。它的丈 夫和另外一匹公狼追上去想从它嘴里把食物抢过来,却被它用从胸腔里发出的低低 的吼声阻止在了一米之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母狼坚定地拒绝两匹公狼的靠近。 它警惕地看着它们,选择最便捷的道路,朝着昂拉雪山小跑而去。 草原连接着昂拉雪山的灌木林,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跳了出来,望着叼在狼嘴上 的小白狗,吃惊地叫了一声:“雪狼。” 三匹雪狼陡然加快了奔跑的速度。雪狼是荒原狼的一种,它们因为毛厚怕热居 住在寒冷的雪线之上。和雪线上的许多动物比如雪兔、雪鼠、雪狐一样,它们也长 着一身能够把自己混同于冰天雪地的雪白的绒毛。毛色加上隐蔽的行踪,使它们显 得非常诡秘,雪线上的霸王藏马熊和雪豹很少能伤害到它们。雪狼以狡猾和阴险著 称草原,牧人们要是形容一个人不老实,就说你奸得就像一匹雪狼。雪狼是很少通 过搏杀获取食物的一种狼,它们总是挑选最没有危险最容易混饱肚子的时候出现在 草原上。比如现在,当牧人刚刚搬家,草地上残留着许多人居痕迹的时候,它们甚 至比乌鸦更及时地来到了这里,想看看有没有遗弃的腐肉、骨头或者一块皮子、半 截皮绳。让它们喜出望外的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白狗出现在了它们面前。这是一 小堆活生生的鲜嫩无比的食物,招惹得它们口水直流。但是母雪狼却把口水咽了回 去,出于一种暂时谁也不知道的原因,它由一个猎食者迅速变成了食物的保护者。 昂拉雪山面对草原的第一个积雪的冲击扇很快出现了。母雪狼加快速度和两匹 公雪狼拉开了距离,然后停下来,用一只前爪踩住小白狗,呼哧呼哧喘着气。小白 狗汪汪汪地反抗着,好几次都咬住了母雪狼的爪子。母雪狼用带刺的舌头狠狠舔了 它一下,舔得小白狗有点发晕,眼睛里顿时渗出了酸涩的泪水。这时两匹公雪狼已 经追了上来,母雪狼叼起小白狗就跑,一直跑过开阔的冲击扇,跑进了昂拉雪山冰 白的山谷。 一座雪丘后面,带领几个同伴埋伏已久的獒王虎头雪獒悄悄地探出头来,用一 种雾蒙蒙的眼光望着三匹雪狼。它身边的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显然已经等得不 耐烦了,就要跳起来冲过去。獒王用严厉的眼神和前爪刨雪的动作制止着它们,继 续用雾蒙蒙的眼光望着三匹越来越近的雪狼。它看到一匹母雪狼跑在前面,两匹公 雪狼跑在后面,母雪狼的嘴里叼着一只小白狗,便用只有獒王才会有的宽厚的鼻子 使劲闻了闻,闻出小白狗身上散发着藏獒的气息,并且这气息跟白狮子嘎保森格的 气息是一模一样的。獒王虎头雪獒意识到它就是尼玛爷爷家的小狗,它的母亲是一 只瘸腿藏獒,父亲就是白狮子嘎保森格。 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想起这个名字,獒王虎头雪獒的心尖就倏然一抖。嘎保森 格真是了不起啊,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好,怎么还能指望它保护牧人家的羊群和 牛群呢?獒王没有出击,从来就是见狼就冲的獒王虎头雪獒这一次没有出击。它眼 看着三匹雪狼叼着一只小白狗从自己眼皮底下快速走过而没有履行一只藏獒的职责。 藏獒的职责在心灵深处那个声音的告诫下悄然隐退了,那个声音是此刻它谛听到的 唯一的声音:在整个西结古草原只有白狮子嘎保森格敢于挑战你的权力,蔑视你的 存在,你是决定要惩罚它的,惩罚的日子不是已经来到了吗?用自己的利牙打击它 和用失去孩子的痛苦打击它其实是一样的,前者体现的是你的勇气,后者体现的是 你的智慧,无论勇气还是智慧,都是獒王必不可少的武器。 就在獒王这么想着的时候,三匹雪狼已经不见了,漫漫起伏的冰山雪岭消隐了 它们矫健的身影。獒王虎头雪獒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意思是说:算你们命大,迟早 我要吃了你们。伙伴们望着獒王,有的理解,有的不理解,但不管是理解的还是不 理解的,都表示了绝对的服从。 獒王虎头雪獒猛然跳上雪丘,眺望着白茫茫的山影,坚定地朝前走去。它用这 个举动告诉它的伙伴:找下去,找下去,继续找下去,找不到目标,我们决不出山。 已经有十多天了,它们转悠在昂拉山群里,寻找可恶的来犯者。冈日森格在哪 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哪里?开始是有信息的,空气中有冈日森格的气味,雪地 上有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气味。聪明的獒王知道,雪地上没有冈日森格的气味是因 为人把它背进了昂拉雪山,还知道人和狗是在一起的,只要闻着空气找到冈日森格, 就能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只要闻着积雪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就能找到冈日 森格。但是后来,风把冈日森格的气味吹散了,又卷起雪粉把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 气味覆盖了。当什么也闻不到了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四处转悠,一个山谷一个山谷 地寻找。它们没有找到执意要找的,倒是一连两天碰到了两头藏马熊。它们把藏马 熊当作晚饭吃掉了;后来又两次碰到了三只雪豹,它们又把雪豹当作午饭吃掉了; 还有一次它们围攻致死了一头雄健的野牦牛,野牦牛轰然倒下的时候,震得近旁的 雪山发生了雪崩,它们撒腿就跑,转眼之间,野牦牛就被崩下来的冰石雪块掩埋了。 吃不上野牦牛肉就去吃雪狼肉,雪狼肉是浓膻浓膻的。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最 喜欢吃的就是这种膻膻的雪狼肉。 但是今天,它们放过了最不该放过的三匹雪狼。 它们忍着饥饿,走向一座它们从未到过的高大雪峰,用它们锐利的眼睛、聪灵 的耳朵和敏感的鼻子,继续在冰天雪地里寻找西结古藏獒的仇敌冈日森格和西结古 人的仇家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同时也寻找可以果腹的野兽。它们喜欢吃食肉动物, 越是凶猛的野兽就越会成为它们奔逐猎食的对象。它们从来不吃那些柔弱温顺的动 物,不吃羊,盘羊、岩羊、藏羚羊都不吃,也不吃野驴和野骆驼,更不吃麋鹿、白 唇鹿、梅花鹿、马麝和四不像。有时候饿极了累极了,它们也会拿唾手可得的旱獭 和野兔充饥,但是不经常,也不会一顿吃饱。它们总是把自己饿着,用寻找食物时 超量的运动来加强肠胃的蠕动,用肠胃的蠕动来制造难以忍受的饥饿感,用难以忍 受的饥饿感来催动它们挑战野兽的勇气和习惯。大概正是这种喜食猛兽血肉的习惯, 才使它们成了草原上能够吃掉所有野兽的野兽。换一种说法:所有的野兽总是挑选 那些比自己弱小好欺的动物当作捕食对象,唯独藏獒总喜欢吃掉比自己更凶残更毒 辣的杀手、比自己更强大更疯狂的嗜血者,于是它们就成了草原上所向无敌的第一 杀手、第一嗜血者。 这一天,獒王虎头雪獒和它的伙伴仍然没有找到冈日森格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 它们找到了一对猞猁,自然是抓住了,咬死了,吃掉了;又碰到了一只雪狐,自然 又是抓住了,咬死了,吃掉了。夜晚来临的时候,它们还在找,和人相比,它们从 来不知道什么叫气馁和沮丧;也没有过于明确的时间概念——已经找了多长时间? 还要寻找多长时间?这些问题统统不存在,只要没找到,就要找下去,哪一天找到, 哪一天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