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二) 一个月以后送鬼人达赤回来了。他神情木然地看着它,发现它长大了许多,尽 管瘦得皮包骨,但架子显得比一般同龄的藏獒要大得多。他说:“我没有看错,你 将来一定是一只大狗。”它烦躁地冲他叫了一声,闻出他身上的味道跟这房子里的 味道是一样的,便没有扑过去。但是它心里很清楚,它跟他没有关系,跟这所房子 也没有关系,它每天都千方百计地想离开这里,如今门开了,它更要离开了。它扑 向了门口,想从他的腿边挤出去。早有准备的送鬼人达赤突然从背后亮出了一根粗 大的木棒,挥起来就打。这是它第一次挨打,打得它连滚了三个滚,一直滚到了墙 角。它看着他,眼睛里突然喷射出一股蓝焰似的光脉,低低地吼叫起来。送鬼人达 赤满意地狞笑着,他知道眼睛里的蓝焰是党项藏獒最初的仇恨,也代表了它作为一 只幼獒对人世狗道最初的理解。他说:“你就恨吧,好好地恨,欢畅地恨吧,恨所 有把送鬼人当鬼的人,所有欠了人命的人,你要是不恨我就打死你,你要是越来越 恨我就手下留情,因为你是饮血王党项罗刹。”它似乎明白了,或者它是天生倔强 的藏獒,是从来不准备领略失败的党项藏獒,它迅速站起来,再次扑了过去。这次 不是扑向门外,而是扑向了堵在门口的他。送鬼人达赤抡起木棒再次打了过来,它 滚翻在地,比第一次更加狼狈地滚过去撞在了墙上。就 这样,它不驯地站起来,扑过去,扑了二十六下,把党项藏獒的凶悍和坚忍全 部扑了出来;就这样,他不断地把木棒抡起来,打过去,直打得它遍体鳞伤,倒在 地上再也动弹不了。他踢了它一脚,对它说:“你还没有死,你就恨吧,好好地恨, 无休无止地恨吧,恨所有见我就躲的人,所有欠了西结古人命的人,因为你是饮血 王党项罗刹。”它瞪着他,眼睛里的蓝焰越来越炽盛了。但是它无法站起来,它几 乎就要累死了。送鬼人达赤弯腰在它身上到处摸了摸说:“我这么狠地打都没有打 断你的一根小骨头,看来我的恨神大哭女神、伏命魔头、一击屠夫和金眼暴狗已经 在保佑你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吧,死了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鹰,没死我就接着再打。” 送鬼人达赤提着木棒到处走动着,满意地看到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已经被 它吃光喝干了,说明它每天都在黑暗里扑跳,它已经可以扑跳得很高很高,就像一 只小豹子那样敏捷了。他又在更高的地方挂了许多风干肉和几只盛满冰水的羊肚, 然后走了,一走又是一个月。 等到送鬼人达赤再次回来的时候,它又长大了许多。挂在墙上的风干肉和冰水 已经一扫而空,说明它的扑跳比一个月前至少提高了一尺。它卧在墙角警惕地瞪视 着这个人,看到他把一只手藏在身体后面,就站起来,条件反射似的撮起了脸上的 皮肉。它知道他身后藏匿着木棒,木棒带给它的痛苦就像母亲带路它的温暖一样, 已经深深镌刻在了它的记忆里。这样的记忆对它高傲的天性无疑是极大的伤害,让 它提前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摆脱木棒痛苦的唯一做法就是消灭木棒。它扑了过去, 就像这些日子它在极度饥饿中扑向墙壁上的风干肉一样,扑跳的距离完全比得上一 只成年的藏獒。送鬼人达赤吃惊地“哎呀”了一声,往后一缩,抡起木棒就打了过 来。它的扑咬和他的棒打都是高速而准确的,但倒在地上的却不是它希望中的木棒 而是它自己。倒地以后它再也没有找到站起来扑咬第二次的机会,木棒就像雨点一 样打了下来,它蠕动着,惨叫着,差一点昏死过去。 这一次教训让它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你必须学会一扑到位,一口咬死的本领, 在强大的敌手面前,你的第二次第三次扑咬是不存在的。送鬼人达赤丢下打断了的 木棒,又一次把新带来的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在了墙壁更高的地方,走的时候 他说:“你恨谁?恨我是不是?那你就恨吧,我要的就是你的恨。恨我吧,恨一切 人一切狗吧,恨那些我给他们背走了鬼他们反而不理我的人吧。但是你最最应该恨 的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知道吗,是上阿妈草原的人和狗。” 又是一个月,又是一次无情的棒打,又把肉和水挂高了一些,送鬼人达赤又一 次走了。整整一年中的十二个月都是这样。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年没有来到阳光下面, 一年没有看到草原和雪山、帐房和羊群,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狗、任何一个动物, 一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送鬼人达赤不是人是鬼,他就跟画在墙上的鬼影一样, 心是一个阴湿的盆地,里面丛生着狰狞尖利的獠牙。它一年十二次被送鬼人达赤的 木棒打瘫在地,它挣扎着站起来,顽强地成长着。随着肉体成长起来的还有愤怒和 仇恨,还有比阴暗的石头房子阴暗一百倍的藏獒之心,还有它作为食肉动物的扑咬 本领。最后一个月,送鬼人达赤把风干肉和装冰水的羊肚挂到了房顶上。等他走了 以后,饮血王党项罗刹仰头一望,便冲墙而上,就像一只飞翔的鹰,把肉一口叼住, 然后又冲墙而下。它长大了,迅速地长大了。 长大了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已不再见到送鬼人达赤就扑就咬,不,它知道他把越 来越坚硬的木棒藏在身后,如果它不能让他丢弃木棒,那就只能在忍耐中蓄积仇恨, 或者服从。啊,服从?它怎么可以服从这样一个人呢?然而服从似乎是必须的,因 为它天生是人的伙伴,而现在它看到的人就只有这一个。况且服从也可以是权宜之 计,如果这样的权宜之计能够让送鬼人达赤放下木棒,它就可以重新开始仇恨,毫 不留情地扑向他的喉咙。于是它屈辱地扬起了头,摇起了越蜷越紧的尾巴。送鬼人 达赤愣了,不禁微微一笑,但笑容只停留了几秒钟他就故态复萌,扬起木棒,照头 便打,吼道:“你摇什么尾巴,你对谁也不能摇尾巴,你再摇尾巴我就把你的尾巴 割掉。”这一次是打得最惨的,几乎要了它的命。它在伤痛的折磨中突然领悟了送 鬼人达赤的全部含义,那就是暴烈,就是仇恨,就是毁灭——毁灭一切善意的举动。 这样的醒悟对它来说是大有好处的,它对他采取了既不扑咬也不服从的态度,尽量 躲开他的肉体,尽量靠近他的心思,活着,就必须知道他在想什么。 新的一年开始后,送鬼人达赤用绳子绑着它把它带出了石头房子。那一天没有 阳光,那一天大雪纷飞,寒冷异常,那一天它被送鬼人达赤一脚踢进了一条壕沟, 壕沟深深的,差一点把它摔死。它从壕沟里抬起了头,看到送鬼人达赤已经不见了。 它顿时就变得狂躁不安,在壕沟里来回跑动着,想回到地面上去,回到已经习惯了 的石头房子里去。但是一切试图跳出壕沟的努力都失败了。壕沟长五十米,宽两米, 最深的地方有三十米,最浅的地方有十多米。壕沟原来是一个雪水冲刷出来的深壑, 送鬼人达赤用一年的时间加深了沟底,加陡了沟壁,加高了沟沿,把它改造成了饮 血王党项罗刹的新处所。饮血王党项罗刹在沟底不停地走动着,雪更大了,黑夜寂 然来临,它一宿未睡。第二天早晨,太阳露出了云翳,雪停了,风还在吹,空气冷 到尖锐,它仰望壕沟之上的一线蓝天,突然意识到死亡已经出现在头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