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二)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早晨,尤其是对大黑獒那日来说。首先它发现受伤的左眼已 经彻底看不见了,凌晨的时候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现在是怎么看都没有光,一片 黑暗。好在它还有一只光明的眼睛,它并不颓丧,好在它发现左眼看不见了以后左 鼻孔却闻得更远了,它更不颓丧。它闻到了一股回荡在高山草场的气息,这气息跟 小白狗的气息几乎是一样的。它有点费解:怎么可能呢?好像小白狗不是自己的孩 子而是别的藏獒的孩子,而那只藏獒就在前面一个可以闻得见的地方。它是顺风而 闻的,它那随着一只眼瞎而更加敏锐起来的嗅觉使它比冈日森格更早地意识到某种 变化就要发生,那是潜藏在宁静世界里的腥风血雨,是亢热的生命、难抑的欲望得 以舒展的一个黑暗的你死我活的通道。整个早晨大黑獒那日都显得非常兴奋,躁动 不宁。它是一只血统纯正的喜马拉雅藏獒,它对预知到的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丝 毫没有惧怕的感觉,有的只是渴望,是急于宣泄的疯狂。 渴望和疯狂开始是心理的,但很快变成了强烈的生理反应:它的两腿之间流血 了,而且肿胀得如同馒头,一起一伏的,就像正在喘气,连大黑獒那日自己都有些 纳闷:难道这就是它感觉到的腥风血雨?难道这就是回荡在高山草场上的跟小白狗 一样的藏獒气息带给它的反应?它抬起尾巴,不断地把屁股撅给冈日森格让它闻臊, 冲它撒尿,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站起来爬在了冈日森格桌子一样平稳的高胯上。冈日 森格似乎无动于衷,它稳稳当当地站着,望了望不远处的父亲和麦政委,转过了脸 去。父亲说:“它们玩什么呢,这么开心。”麦政委神秘地说:“你没见过?那你 就见一次吧。”父亲说:“见什么?”看对方不吭声又说,“麦政委你说呀到底见 什么?”麦政委说:“两口子生儿育女的事儿能随便说?”父亲恍然大悟,愉快地 喊道:“冈日森格,它是你媳妇,你 可千万别厥包。“麦政委瞪着父亲说:”厥包都说出来了,可见你是知道的。 “父亲嘿嘿笑道:”知道,但是没见过。“ 冈日森格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父亲有点着急了,上前推了它一把说: “冈日森格,别厥包,上。”冈日森格害羞地晃了晃头。大黑獒那日埋怨地冲着父 亲叫了一声,好像是说你着哪门子急啊,冈日森格是不是厥包我还不知道?其实现 在最着急的恰恰是表面上最不着急的冈日森格,它早就明白大黑獒那日的心思,也 早就想那个了,但是它不喜欢人看着它,就跟人有时候也不喜欢狗看着一样。它用 肩膀顶了顶大黑獒那日,朝一边 走去,走着走着便跑起来。大黑獒那日跟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人看不见的草冈 后面。父亲心说不行,我一定要见一次。他抱起小白狗嘎嘎,悄悄地摸过去,匍匐 到草冈上一点点地挪近,然后抬起头来偷偷地往下看。 父亲看到冈日森格正趴在大黑獒那日的胯上,用一种人类很熟悉的动作展示着 它的雄性风采。一会儿,它从大黑獒那日身上下来,一百八十度地旋转着男根,尾 对尾地站在地上,开始了它的第二次射精,接着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就在这种 喜马拉雅獒种得天独厚的涌泉式激情的催动下,冈日森格一直沉浸在空前舒坦的享 受的海洋里,是一波一波的冲浪式沉浸,而不是一个平面上从浅到深再从深到浅的 沉浸,就像它在极度干渴的 时候猛然把嘴埋进了雪豹或者雪狼甘甜的血流里,大口的啜饮带来了大张旗鼓 的快感。更美妙的是,它越饮越渴,越渴越饮,就这样在不断增加的干渴中不断啜 饮着也就不断大张旗鼓地快感着。而在母獒大黑獒那日的感觉里,性爱的快感比公 獒还要丰富一些,它觉得好像无穷的愤懑得到了慰藉,极端仇恨的时候一口咬断了 敌人软颈上的动脉,不堪思念的日子里突然见到了那个最是牵肠挂肚的人或狗。然 后就飞升而起,如同那些飘翔而来准备把昨天死去的枣红公獒送上天空的秃鹫,在 饥饿中饕餮,在饕餮中舒展,翅膀永远是自由的象征。大黑獒那日最最羡慕的就是 天上的秃鹫,它想象它们飞起来的感觉恰恰就是性爱的感觉,痛快之至,欣悦无比。 灵魂在曼妙的风雨中交给了神的关爱,欢畅在血液里打转,幸福袭遍了全身,每一 根绒毛的颤动都变成了陶醉,真是空前绝后的温暖柔和啊。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性生活持续了很久。父亲后来知道,这是提前到来的 爱之癫狂。按照一般的规律,藏獒在秋天或冬天发情,但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 却把激情的喷溅提前到了夏天。狗和人一样,只要爱之深,爱之切,温情地催化, 澎湃地驱赶,激动人心的时刻就会提前到来,就好比春风是可以化雨的。父亲后来 还知道,它们的交欢不仅提前了,而且更加能耐了——大黑獒那日用它的柔情蜜意 挑逗起的冈日森格的性力表 现竟是如此得非凡不俗,在一般藏獒那里只能持续二十分钟的趴胯性交和对尾 性交,在冈日森格这里持续了这么久这么久,久得都让父亲着急了,就像刚才他着 急冈日森格不激情不冲动那样,恨不得上前推开它。冈日森格面对着父亲吃惊的面 孑L ,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快感也给对方制造着快感,忘了刚才它还是羞于见人的。 和父亲一样,渐渐地大黑獒那日也有点着急了,扭动着大头来回看着冈日森格。 它着急的原因当然不是它已经厌倦了至高至纯的性爱,恰恰相反,它是一只欲望强 烈、风骚天成的母獒,巴不得冈日森格一直都这样。但它又是一个因为瞎了一只眼 而嗅觉更加敏锐的钢铁战士,它在性生活的快乐正在节节攀高的时候突然清醒地意 识到,它一大早预感到的腥风血雨并不是它和冈日森格幸福结合的后果,而是一场 真正的生命浴血的肉搏。那股回荡在高山草场上的和小白狗一样的气息正在飞快地 靠近着它们,近得几乎喊一嗓子就能听到了。但是对方没有喊,对方在沉默,对方 也是藏獒,而且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藏獒的力量有时候就是沉默的力量,而沉默 的力量往往又是敌意的力量,一种挑战正在来临,一股烽烟正在出现。冈日森格, 赶快结束吧,西结古的藏獒找你的茬来了,如果你在我身上“掉了腰子”(公獒交 配后因精气丧失疲累不堪而出现的腰身塌陷),待会儿还怎么能对付得了它?它是 来者不善的。 松脱了。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松脱的一瞬间,一直抱着小白狗嘎嘎匍匐在草 冈上看着它们的父亲站了起来,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累不累啊?我看着都累了。” 冈日森格摇摇头,余性不减地用鼻子拱着大黑獒那日的屁股。大黑獒那日则引它跑 开了,边跑边回头看,看它一点也没有“掉腰子”,这才停下来,冲着东南方向雷 鸣般地吼了几声。它这是在警告悄然而来的不善者,也是在提醒冈日森格:你的对 手来看望你了。冈日森格不听它的,继续拱着它的屁股。大黑獒那日只好咬它一口, 似乎是说:大敌当前,你怎么还这样不庄重?冈日森格兴味索然地离开了大黑獒那 日,用边走边拿前爪刨土的动作告诉它:其实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就是 来了一只西结古草原的藏獒嘛,我不惹它就是了。万一它放不过我,无非是针锋相 对,我还怕打斗吗? 冈日森格跃上草冈来到父亲身边,卧了下来。它要休息了。它知道自己只能休 息一小会儿,用人类的计算就是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以后它将面对一只闻气息就知 道性格骄纵态度专横的雄性藏獒,是擦肩而过呢,还是争锋而上?它想着,歪过头 来枕在了父亲脚上,好像这样它会更舒服些。 父亲把小白狗嘎嘎放在地上说:“冈日森格你告诉我,今天能找到你的主人七 个上阿妈的孩子吗?”回答他的是刚刚走过来的麦政委:“我考虑是这样的,今天 我们不能再跟着它走了。我们得到西结古去,在工作委员会的领导下,依靠人的力 量,尽快找到这七个孩子并保护好他们。”父亲说:“那我们就分开行动,我继续 跟着冈日森格,你们去西结古。我依靠冈日森格,你依靠白主任白玛乌金,看我们 谁先找到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要是我先找到,说明藏獒比人聪明,藏獒有能力解决 好西结古草原的问题,冈日森格就应该代替白主任白玛乌金出任西结古工作委员会 的主任,你说呢麦政委,行不行?”麦政委说:“行啊,有什么不行的。但要是我 依靠自主任先找到了呢?”父亲说:“那我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回西宁的报社去, 再也不来了。”麦政委说:“你想得不错,你是回不去了,我打算和你们报社商量, 把你要到青果阿妈草原来工作。”父亲说:“我不想来,我要是成了多猕总部的人 就不自由了。不像现在,谁也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谁。”麦政委说:“那你为什 么还要管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父亲想了想,严肃地说:“为了冈日森格的忠诚, 也为了藏扎西的请求,还为了我自 己的愿望——我这个人一是喜欢狗,二是喜欢孩子。麦政委我知道你权力很大, 你要是有权力把我变成一只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就好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藏獒是 了不起的,越来越希望自己也是一只藏獒,就跟冈日森格一样,自由自在、神气十 足地生活,而且是和孩子们一起生活。“麦政委说:”我越听你的话就越觉得你这 个人是属于草原的,你一定得来草原工作,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孩子们。我已经 想好了,要尽快建立一所学校,就建在西结古草原,由你来当校长,把流浪的孩子 们都收管到一起,一是让他们的生活有一定的保障,二是学一点文化,将来他们就 是草原上的新牧民。“父亲说:”办草原学校?让我当校长?那敢情好。“ 这时候大黑獒那日又吼起来,就像真正的“狮子吼”,空气动荡着,让这个透 明宁静的早晨变得浑浊不安了。冈日森格抬头看了看,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舔了舔 在它怀里翻跟头的小白狗嘎嘎,然后叼起来扬头放在了父亲的怀里。它朝着大黑獒 那日吼叫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就看到太阳的金光里威武雄壮地站着一只雪白的 狮头公獒。 冈日森格愣了一下,只见那公獒额毛森然,鬃毛蓬起,方鼻吊眼,嘴大如盆, 犬牙含而不露,舌头半吐不吐,一看就知道是个沉郁刚毅而又心野气大的角色。冈 日森格寻思,在西结古草原,还有这般气度不俗的同类,如果自己没见过獒王虎头 雪獒,一定会以为面前的这个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那公獒在看到冈日森格的一 刹那也愣了一下:我在西结古寺见过它,但那是黑夜,没看清它的形貌,想不到它 是如此剽悍的一只金獒,眼睛里神光闪亮,大嘴里虎牙狰狞,前胸深阔,四腿粗壮, 背是虎的,腰是熊的,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两只藏獒惺惺惜惺惺地对峙着,双 方都明白,一场石头对铁头、刚强对顽强的碰撞已是在所难免了。 跟在冈日森格后面的大黑獒那日也感觉到争衡的局面是不可改变的,所以就老 老实实站着,没有跑上前去用狎昵的举动显示自己跟冈日森格的特殊关系,从而说 服对方发发慈悲宽容地接纳这只唐突到来的仇家藏獒。大黑獒那日是认识对方的, 对方叫嘎保森格,是尼玛爷爷家的牧羊狗。 但是冈日森格和嘎保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都没有想到,碰撞会来得这么迅速, 好像对峙的双方还没有把愤怒从内心调整到外表,肌肉尚待绷紧,血液尚待燃烧, 就有了一声啸叫,一阵扑咬。原因是白狮子嘎保森格一晃眼看到了它现在最想看到 的,那就是父亲,不,是父亲怀里的小白狗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