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三) 这个故事是父亲在西结古寺养伤时藏扎西告诉他的。后来他知道,在青果阿妈 草原,这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一种原始爱狗主义的色彩,是宗教 理义中崇高的宿命精神的世俗体现,是人与狗的关系的经典诠释。但李尼玛硬是理 解不了,瞪着父亲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饮血王党项罗刹是你的阿爸?”父 亲愣了一下,认真地点点头说:“很可能是我的阿爸,也很可能是你的阿爸。”李 尼玛哼了一声说:“不要胡说八道。你说冈日森格前世是你的阿爸还差不多,说饮 血王党项罗刹是你的阿爸,那你就要承担责任了。它是全草原都仇恨的一只藏獒, 没有人不希望它死。你现在这么护着它,不是要得罪草原上的头人和牧民吗?”父 亲说:“我就不信草原人都希望它死。至少藏医尕宇陀和索朗旺堆头人不希望它死。 索朗旺堆头人派人送来了那么多牛下水的肉糜,难道他不知道吃了肉糜饮血王党项 罗刹就会重新强壮起来?” 父亲不理西工委代理主任李尼玛的茬,一如既往地给饮血王党项罗刹捋毛,换 药,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不时地拍拍它的这儿,摸摸它的那儿,尽量增加 和它呆在一起的时间。饮血王党项罗刹虽然还是不习惯,但是它尽量容忍着,好几 次差一点张嘴咬伤父亲,又很不情愿地把龇出来的利牙收回去了。它觉得有一种法 则正在身体内悄悄出现,那就是它不能见人就咬,世界上除了送鬼人达赤,似乎又 有了一个不能以牙刀相向的人。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难道他的出现就是为了 给它捋毛,换药,喂食?难道他丝毫不存在别的目的?它深深地疑惑着,也常常回 忆起以前的生活,黑屋、深坑、冰窖、绝望的蹦跳、不要命的撞墙、饥饿的半死状 态、疯狂的扑咬。它对世界、物种、生命的仇恨就被那些发生在残酷日子里的残酷 事件一次次地强化着,最终变成了它的生命需要,它的一切。它从来不知道藏獒的 感情和人的感情应该是一样的,有恨也有爱。不,爱是什么它不知道,如果非要它 从自己的感情里找到一点爱,那就是咬死对方以后喝对方的血。它的感情的跷跷板 从来不是爱在一头,恨在一头,而是疯狂在一头,残暴在一头,天仇在一头,地恨 在一头,无论哪一头跷起来,它唯一的举动就是扑过去,扑过去,咬死它,咬死它。 可是现在,另一种情况出现了,另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 是送鬼人达赤用棍棒和饥寒交迫的折磨告诉它必须一口咬死的人,但是它没有 咬死他,因为这个人用捋毛,换药,喂食,抚摩,说话等等不可思议的举动告诉它, 藏獒的生活并不一定是你死我活、腥风血雨的生活,仇恨不是一切,完全不是。送 鬼人达赤铸造在它心里的铁定的仇恨法则,正在被一种它想不出的软绵绵的东西悄 悄溶化着。它莫名其妙,无法接受,却又不能不接受。 它非常痛苦,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正在强迫它接受一些完全不合习惯不合常 规不合逻辑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它痛苦得就像失去了心灵的主宰。为什么会这样? 它想不明白。一个失去了主宰的藏獒,永远想不明白心愿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心愿, 仇恨有时候并不一定是仇恨,撕咬有时候并不一定是撕咬。但一切它想不明白的, 这个人似乎都明白。他明白饮血王党项罗刹不仅是狐疑的、愤怒的、仇恨的,更是 恐惧的。仇恨的根源是恐惧,是由送鬼人达赤深埋在骨血中意识里的滔滔恐惧。而 他要带给它的,却是绝对的安全和体贴,是它体验过的所有恐惧的唯一反面。 选择就在这个时候山峰一样崛起在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意识里:是送鬼人达赤, 还是父亲?它痛苦地思考着,一会儿倾向前者,一会儿倾向后者,最后还是恐惧占 了上风。它恐惧地觉得如果它一如既往地遵从送鬼人达赤的意志安排自己的生活, 也许就不会有太多的恐惧。因为送鬼人达赤的存在就是无处不在的大雪山的存在, 峰峦耸峙,巍峨绵绵,而父亲的存在像风像雾又像雨,总是轻飘飘的不知道应该落 实到哪里。轻飘飘的父亲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一只不打算接纳他只打算继续仇恨他的 藏獒,他显得懵懂无知,就像一个傻子。后来父亲说:其实我不傻。我就是一个狗 心理学家,知道它现在怎么想,以后会怎么想。没有一成不变的想法,更没有化解 不开的仇恨,人和藏獒都一样。 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大黑獒那日光顾这里了。它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无论是断 了的肋骨,还是烂了的胸脯和嘴脸,都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了。父亲一见冈日森格就 很紧张,横挡在饮血王党项罗刹面前说:“快去看看你原来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 子吧,别过来,千万别过来。”饮血王党项罗刹则愤恨地咆哮着——它已经可以像 原来那样咆哮了:这个差一点要了我的命的狮头公獒,我一定要吃了它,吃了它。 出乎意料的是,冈日森格见到饮血王党项罗刹后显得异常平静,一点点仇恨的样子 也没有,坦坦荡荡地坐到对方面前,任凭对方又叫又骂,它只取友善的眼神望过去。 大黑獒那日则警惕地望着饮血王党项罗刹,一副你只要扑过来我就扑过去的样子。 父亲说:“好样的冈日森格,你是来配合我的吗?你真是比人聪明,至少比李尼玛 聪明十倍。” 这时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跑了过来,学校的许多孩子都跑了过来。冈日森格和大 黑獒那日就去和他们玩。冈日森格站起来,挨个在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脸上舔了一 遍,然后舔到了别的孩子脸上,舔到了光脊梁的巴俄秋珠脸上。巴俄秋珠咯咯地笑 着,突然又使劲推开了。他还不习惯这样的亲热,他的意识跟饮血王党项罗刹有点 雷同,忽上忽下的,就在冈日森格舔他的一瞬间,一会儿想到它是西结古草原的獒 王,一会儿想到它来自仇家 草原上阿妈。他生怕冈日森格再跟他亲热,转身就跑,跑到了离饮血王党项罗 刹很近的地方。饮血王党项罗刹咆哮了一声,吓得他赶紧再跑,跑到了大黑獒那日 身边。大黑獒那日瞪着饮血王党项罗刹,用头在巴俄秋珠腿上蹭了蹭,像是说:有 我呢,别怕。 但是大黑獒那日马上就要走了,因为冈日森格要走了。冈日森格知道自己现在 是獒王,獒王的责任是重大的,大部分时间应该和领地狗群呆在一起。父亲和孩子 们恋恋不舍地送它们离去,互相一再地抱着,亲着,让饮血王党项罗刹看傻了眼, 迷惑得暂时忘记了仇恨:原来人与狗的关系还有这样的,我怎么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它没有咆哮,第一次望着两只同类远去而没有咆哮。 其实有一个更大的变化连饮血王党项罗刹自己也没有发现,那就是它没有对着 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扑咬。它是可以强挣着扑咬的,尽管速度和力量远远不及先 前,但它的现状绝不是它自己和父亲理解的那样:只能站起来踱踱步子,只能原地 咆哮。可以扑咬而没有扑咬,完全是无意识的从兽行到狗性的飞跃,是什么法则起 了作用,让它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完成了如此重要的一步?父亲后来说,毕竟饮血王 党项罗刹是藏獒是狗,是狗就得按照狗的规律做狗,而不是按照野兽的规律做狗。 第二天冈日森格又来了,是独自来的。它是来告诉父亲: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发 生了,你要做些防备。它朝着远方叫了几声,又朝着饮血王党项罗刹叫了几声,然 后就匆匆而去。父亲知道它是来说事儿的,但没搞明白它要说什么事儿,愣怔了片 刻就去给饮血王党项罗刹喂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