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三、鲜宅(4) 打更人是不怕鬼神的。他迈着年老蹒跚的步子、借着残存的酒意向亮灯的地 方走去。 他慢慢推开吱嘎朽坏的大门,走进院子。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一个寒 噤,然后壮起胆子一步一步走进楼房。打更人一级一级登梯上楼,在黑暗中摸索 前进。眼看他就要上完最后一层阶梯到达三楼了。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冬夜,打 更锣随着他整个人乒乒乓乓跌下楼来。 老人面色苍白、双目暴突、惊吓而死。 接着,昏暗的三楼阶梯边沿出现了一双精致小巧镶着银丝的黑色绣花鞋,鞋 的头部有一朵赤红的小花,就像蛇正吐出它致命的细舌……这《一双绣花鞋》开 始的场景多像鲜宅啊! 孩子们挤成一团,都不敢大声出气。仿佛夏夜已变成了寒 气逼人的冬夜,仿佛某个神秘的黑影就要显身并一把抓走或杀死其中一个孩子。 这时我们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叙述者平静而耸人听闻的声音。多么奇怪的儿童 的天性,越害怕就越要听,越听就越刺激,越刺激就越快乐,越快乐就越是我们 的夏天。从恐怖的夏天到欢乐的夏天,真是妙不可言。 为了暂时减轻大家的恐惧,有时一个稍大的孩子会指着河的对岸说:“看, 炮弹正打向二轻局的大楼了。” 晴朗的夏夜,星星闪烁( 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一发发炮弹像光芒四射的 流星织成音乐的旋律,飞越黑夜沉沉的嘉陵江上空,穿梭般地在二轻局大楼爆炸。 二轻局大楼恰好位于嘉陵江桥头,是战略要地。 两派的对攻开始了……孩子们又欣喜地转向听故事,直到故事结束。 真正考验每一个人的严重时刻到了。黑夜、树影、晚风、炮声、故事……一 切都使我产生一个幽灵出没的幻觉,一个残杀者紧跟在我的身后,我必须鼓起 “超人”的勇气向前。 我从慢慢地走( 强装镇静) 到飞速地跑( 惊恐万状) ,终于跑进我家所住的 大楼。最可怕的一段已经到达:已死去的蒋老头的房间、黑暗的楼梯、楼梯的拐 弯处、危险若人的杂物……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潜伏着一根指头、一双脚,都可 能发出寒冷的笑声或毛骨悚然的咳嗽,都可能有某种东西向我迎面走来,杨仆人 的瓜皮帽、镜框里的一袭空荡荡的长衫、一只死者仇恨的独眼……我全身僵硬, 忘掉了恐惧,毛孔在扩张。这时,我只要有一秒钟挺不住,就不敢上楼、不敢穿 过走廊回到家中,就可能往回跑,跑到亮处去。而门已消失,挺住意味了一切, 而这一切都使我无法摆脱鲜宅空寂的幻影……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长大后写下的一 首诗《或别的东西》,或另一首《白头巾》。 不久,随着“武斗”升级,鲜宅成了另一派别的主攻目标。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鲜宅燃起了熊熊大火。我家住的那幢大楼就紧靠鲜 宅( 仅一墙之隔) 。大火凶猛乱窜,借着风势很快就要烧到这边,火苗几乎已经 点燃我家大楼屋顶的一角。整幢楼的人包括我的全家收拾了一些必备的东西赶紧 出逃。我却只拿走一个大纸盒,里面装有十几本连环画、一些珠子、糖纸、香烟 盒,这些当时儿童普遍的玩具寄托了我多少幸福的希望,这希望在黑夜的大火中 被一个孩子牢牢爱护、没有半点闪失。很快,消防队的救火车赶到了,消防队员 和惊慌奔逃的人乱作一团,但毕竟迅速的灭火行动展开了。灭火中,天公作美, 突然降下大雨。火焰在大雨、消防队、混乱的人群夹杂下熄灭了。鲜宅化为一片 焦土。而我们故事的主讲者,那个邻居的大孩子却在这场鲜宅大火中神秘地丧生, 一颗子弹宿命地卡在他曾滔滔不绝的喉咙上。我看到了他那被雨水淋过的尸体, 他居然死后还胖了一点、脸也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