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的睡眠总是沉如磐石的,小龙脑袋一挨枕头,总会等母亲第 二天一早叫他才能醒来。可那夜他被滔滔不绝的咆哮声惊醒了,那咆哮声犹如困在 笼中的恶兽愤怒无奈凶狠地拉长磨短的咆哮,让人毛骨悚然。裹足不前,生怕那笼 子是纸糊的,囚不住恶兽。小孩最能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小龙自然进入了寻求保护 的状态,一动也不敢动地死盯着门,因为门成了他的第一个保护者,可那咆哮的恶 兽仿佛随时会撞开门,他觉得门像自己一样颤抖不已,随时会委顿在地,他得马上 找到第二个保护者,这时就想到了父母,他不由得想大声呼叫父母,可又怕一叫反 而引来了恶兽,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声也会召来恶兽,因为他觉得恶兽还没有发现 自己,只是在门外逡巡。这样既想呼救又怕暴露的焦虑挤迫得他几近绝望,恨死了 妈妈为什么要让自己一个人住一间屋。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慢慢 觉得那含混的咆哮声很耳熟。他猛然明白这不是兽声,这是人声,而且很像父亲的 声音!困惑激起他无穷的好奇,好奇使他的胆子一时大极了。他小猫一样敏捷无声 地跳下床来,小猫一样敏捷无声地溜到门前,无声无息地打开一条门缝,刚好露出 两只寒星般的眼睛,循声望见昏暗的客厅里一个人的头顶斜着朝向自己,看不见侧 向地面的脸。那人被反剪在背后的胳膊和捆绑在餐桌四条腿上的两条腿显得很怪异 恐怖。客厅里暧昧的灯光和神秘电影里的场景正合拍,小龙顿时觉得自己是撩开了 神秘鬼怪的世界的一角,看见了真正神秘鬼怪的世界了。他恐惧而好奇地盯着那些 昏暗的角落,等待着还没有露出来的神秘鬼怪赶快登场。这时他终于听清那咆哮声 确实是父亲的声音,只是嗓子里像堵着一口痰,呼噜呼噜的吐字不清,但他总算听 清了是在反复说:“我让你生不如死!”这让他的头皮一下紧抓抓的,莫名其妙地 紧迫起来,觉得自己已是置身于这场景之中了,可父亲被不可思议地绑在那里使他 又觉得隔着什么,使自己又被排出于事外了。他就这样似梦似真着,呯一声门响, 吓的他一下离开了门缝,正要关上门,可一条人影吸引着他停住了关门的手。只见 那人影矫健凶悍,披散的长发像奔马的长棕那样飘荡着,直扑父亲。这时他又彻底 进入了看惊险电影的角色里了。他见那人影凶狠地骑在了父亲的背上,像扳木头那 样扳起了父亲的头,把一个好像枕头的东西塞在了父亲的头底下,就一摁父亲的后 脑勺,父亲的头就几乎被摁进了枕头里了,于是那咆哮声戛然而止,继之而来的是 父亲的浑身剧烈的抖动,餐桌被父亲抖动的腿推拉的吱吱乱响,父亲的脑袋一抬一 抬的,他就看见那人影整个身子悬了起来压在了胳膊上,脑袋像锤子捶钉子那样一 捶一捶的,披散的长发随之一甩一甩的,他的心也随之一拽一拽的。终于父亲一动 不动了,那人影也凝固了一般保持着摁父亲的头的姿势。他也凝固了一般不动了。 忽然他听见一声忍不住的喘息声,他的心猛地一惊:这不是干活干累了时的母 亲的喘息声吗?于是他又从观众的角色变成了事中人的角色了。他凝视着那人影, 疑惑层层剥落了:那人影不是虚的,果然是实实在在的母亲呀!可绵羊般的母亲, 咋会变得像一头母狼呢?于是他又觉得这是一场神秘的电影了。可那像支持不住的 越来越强的喘息声分明是母亲的声音呀!这一紧张使他不由得把门又打开了一点儿, 吱扭响了一声,这使他顿悟:看电影哪有这样看的,这分明是我的家呀!那两个人 分明是我的父母呀!他们这是怎么了?母亲怎么会欺负父亲呢?而且还骑在他的脖 子上!这样一想他不由得气愤起来,因为挨女人的打是男人的耻辱,这种世俗的教 育已经在他的心里扎根了!他就替父亲不平起来,叫一声:“你把父亲捂死了!” 实际上他并没有把父亲往死上想,只是一说打架,小孩们习惯了说打死他。摁死他。 摔死他······,他也习惯地说了声你把父亲捂死了!因为死离孩子太遥 远了,他们是不会把人和死联系起来的!他就看到母亲惊醒了一般跳了起来。父母 今天实在是离奇古怪。他好奇而又困惑地踅过去,但神秘的恐惧使他站在离父母五 步远的地方不敢往前靠了,于是他探秘一般盯着变的陌生了的父母。看着母亲发了 疯般地解着捆绑父亲的绳子和电线。他困惑不解,父亲怎么会被柔弱的母亲捆绑住 了呢? 这不是像小孩捆绑住了壮汉般不可思议吗?等母亲扳得父亲仰面朝天,他看见 了父亲被呕吐物糊花了的脸和扑鼻而来的酒腥气,他明白父亲是喝醉了,母亲才能 捆绑住了他。母亲让他去拿一个干净的枕头去,他才觉得自己正式参与进了这件事 中了,犹如被人从岸上一把推上了船,只是惊讶于刚才还抖动的父亲怎么这会儿睡 得那么死呢?母亲给他洗脸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又听母亲呵斥一声:“快去给你爸 换个干净的枕头来!”母亲是从来没有和他大声说过话的,这种从来没有见过的凶 相使他不由得畏惧地服从了。他看着母亲把枕头垫在了父亲的头下,焦急隐忧地望 着他说:“小龙,妈去找医生去,你看护好你爸,妈很快就回来。”他只能傻呆呆 地服从,因为他的脑子对这件事是无能为力的,就像小孩动不了房大的石头。 他木呆呆地站在父亲身边,偶尔来回走一两步,才会从梦魇般的感觉里探出头 来,可一站下又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了。是什么在哒哒哒地响?···· ··奥,原来是自己嘴里的上下牙在打架!咦!身子也抖得这么厉害,这是怎么回 事?猛然醒悟这是冷的结果!于是他又一次彻底醒了过来,急忙从屋里抱出被子来, 盖在父亲的身上,自己也钻了进去。可地面冰得他直抖,他又跑回卧室抱出褥子来, 怯怯地叫了几声爸,但不应,他只得用吃奶的力气把褥子往父亲身下掖,自以为掖 得差不多了,就躺在剩下的褥子上,盖了被子。于是又累又怕又困的他再也挡不住 睡眠的攻击了。虽然这样,他的脑子里像让时钟拴了一根绳子,七点钟的钟声一拽 一拽就把他拽醒了。他跳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昨夜的情形才出现在脑子里。他不 由得去推父亲,睡得还是那么死。他犯了难:自己要去上学去了,母亲咋还不回来 呀!看看分针指在了七点二十分了,他急得团团转,因为他不能丢下父亲一个人在 家里!可又怕老师的训斥——小孩子是最怕老师的!他想最好是找个人来看着父亲, 这一想自然就想到了爷爷,于是给爷爷打了电话,就急忙上学去了。 中午他回到家里空无一人,静得让他心慌,昨天和今天一早的情形才又回到脑 子里。他正不知所措,见餐桌上摆着一张纸和十块钱。他拿起来见纸上写着:“妈 陪你爸在医院,你自己出去买饭吃。”他的心就宽松了,去常去的那家面馆吃了一 碗拉面,就蹦蹦跳跳去学校去了。因为在小孩子的心里,什么病痛伤故是医院救不 了的呢?进了医院就如同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生命,就如同和别人争夺的果子自己一 口吞进了肚里一样放心了。 下午放学回来,他一进院门,见搭起个帐篷。嘿!多好玩呀!他跑进去,见帐 篷里摆着一只一头高一头低的大柜子,柜盖是拱形的,厚厚的,沉重地盖在柜子上。 嘿!这是什么呢?他像小狗活泼好奇地围着一个陌生的东西转那样围着那奇怪 的柜子转着,像小狗经不住好奇的诱惑,不时试探着向陌生的东西伸过鼻子去嗅, 但又害怕地缩回来那样,他也不时伸出手想摸一下柜子,但害怕地又缩回了手。是 的,怕,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怕这柜子。 这时就见大爹喊他,他就随大爹进了自己的卧室。门啪地一声关上了,使他不 由得害怕起来,因为只有大人偷偷地教训孩子时,才会关上门不让外人知道。他不 由得瞅睹着屋里,见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老头儿。大爹让他叫老舅,他就叫了。大 爹严肃地问他:“小龙,昨天你看见你妈和你爸打架了吗?”小龙嘴唇有点儿抖动 :“······没见······只听见我爸骂:‘我让你生不如死。’··· ···后来······被捆着·····后来······妈妈把爸爸的头摁在 枕头上,爸爸就不骂了。”大爹:“小龙呀,你爸昨天喝酒过量,引发心肌梗塞死 了。你千万别和任何人说你妈摁过你爸的头和绑过你爸的话。”他问:“为什么?” 大爹:“别问那么多,要不你就再也见不上你妈了!”他一下觉得昨天的神秘 又续演了起来,自己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问:“那······我爸呢?” 大爹:“······在棺材里。”他问:“棺材?······在哪里呀?” 大爹:“在灵棚里。”他恍然:“院子里的帐篷原来叫灵棚,灵棚里的那个柜子就 叫棺材······大爹······我出去了。”大爹:“去吧。记住大爹的话, 别乱说。” 他从卧室里一出来,像拉开了靴子的拉链,蹦出来的肥腿那样一身清爽,像从 窄靴里拔出的肥脚那样获得了解放。他急匆匆跑进灵棚,充满了刚认识的新奇和陌 生,上上下下打亮着灵棚和棺材,就如同和父母一起走进新买的家里刚看了个遍, 父亲又指着一间屋说是他的卧室时,他亟不可待地重新冲进去仔细打亮那间屋那样。 他的脑子飞转着:“嘿!灵棚原来是这样的,可平时人们咋不搭呢?···· ··奥,对了,灵棚是摆放棺材的地方,谁家天天摆放棺材呢?对了,棺材是住死 人的小房子,可为什么盖得这么严实呢?莫非怕死人跑出来?是呀,我爸现在就住 在这里面,他要住多久呢?”这样想着,他的手就下意识地搭在了棺材上,忽地惊 觉又收了回来。他总觉得棺材有一股逼人的森气,排斥人去接近它。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魏楞是在病痛中一点儿一点儿死去的,那么死的概念会真 切地在小龙的心里竖起来,可魏楞是突然离去的,小龙只觉得父亲是出门去了,因 为他经常回来不见了父亲,一问母亲,说是出门去了,他也就不再问了,因为父亲 还会回来的。现在他虽然觉得死和出门不同,但仍把这两个概念混同了起来,哪个 小孩会绞着脑汁追根究底呢?他们只追逐着稀奇,而自家操办丧事本来就是稀奇的, 他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小马一样到处乱窜。有好事的人就偷偷地拉住他套他的话, 他就不耐烦地嚷着我不知道,问我妈去,就一溜烟跑了,所以人们从他嘴里套不出 一点儿底细来,对他的懵懂怜惜不已。只是在操办丧事的几天里,大爹和那些他从 没见过面的舅舅们,不时过来赞许地摸他的头顶一下,夸他几句懂事,这让他莫名 其妙,但也不去深想。第五天下午他真的玩累了,郁闷地坐在角落里。这时一个人 笑着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来。他明白那笑是巴结他套近乎,因为这几天他见惯了这样 的笑了,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就稚气地矜高了起来,对人家待理不理的,可今天实 在懒的很,平静地看着那人。那人问一句,他竟然答一句。就见大爹忽地冒了出来, 叫他快去陪客人烧纸去。他饧饧地向灵棚走去,就听见大爹在他身边就走就小声问 :“你和那人说了什么?”他回头碰上了大爹阴沉的目光,不由得一哆嗦:“什么 也没说。”就见大爹凝视了他一会儿说:“记住,你就像以前那样说自己什么也不 知道,不然你就见不上你妈了!”他不由得嘀咕:“我以前回答别人你们怎么知道 的?为什么一说就见不到我妈了?那我妈会去哪里呢?出门去?可会回来的呀!” 他想了想想不通,也就丢开了,但却下意识地记牢了大爹的话。那天把父亲送 进了火化场,他的心才不详地颤抖几下。 第二天去了学校,同学们巴结地围着他问长问短,他得意极了,拿腔作势地说 着自己这几天眼见的一件件奇事。最得意的莫过于父亲进了火化场,因为这是同学 们的父亲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同学们啧啧不已。可第二天他看见同学们瞅着他交头 接耳,慢慢地充满同情地围了过来,但都不说话。他很纳闷:“你们怎么了?我怎 么了?”一个同学吞吞吐吐地说:“小龙,你别难过。”他惊怪地:“我为什么要 难过?”那个同学:“你······再也见不到你爸了。”他怒叫一声:“你胡 说!我爸去了火化场了,咋能不回来呢?”那个同学:“火化场是烧死人的地方, 你爸被烧成灰了,还能回来了?”小龙惊呆了:“你胡说!”真想揍得那同学像咽 回吐出的赃物那样咽回刚才说出的话。那同学说:“大人都这么说的。小龙,纸烧 成了灰,你还能再见到那张纸吗?”小龙瘫在了椅子上:“我真后悔呀,应该拉住 他们不把我爸送进火化场呀!”那同学:“死人都得送到哪里去烧掉的”于是他才 觉得爸爸是活生生地被从他的生活里撕去了,因为撕的太快,先感觉不到疼痛,慢 慢那撕痛才火烧火燎起来。 他整天饧饧地东张西望着,满脑子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搅拌机艰难地搅拌着砂 石料那样思考着一些问题:死到底是什么呢?······原来人的死和鸡呀羊呀 的死是一样的,只是鸡羊死了会被加工成菜被吃进人肚里消化成一泡屎,而人死了 却被送进火化场烧成了灰。是的,死就是消失,永远的消失,就是从这种模样变成 了另一种模样!也就是说人并不是天长地久的!也就是说我看到这人今天是这样的, 说不定明天就和我爸一样消失了!这样想着,他就经常痴呆呆地一盯住一个人看老 半天,生怕人家忽地变成一股烟消失了。他还经常摸着自己的手、胳膊、大腿、胸 脯,无限的留恋,仿佛它们随时会消失了。他被死亡吓倒了。 他最爱偷偷地盯着母亲,因为大爹的话时常在他的耳边炸响,也就是说死正在 威胁着母亲,因为他现在认为,所谓的永远也见不到了母亲,就是母亲和父亲一样 进了火化场!他不敢想象自己失去母亲会是什么情形,而且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消 失!所以他防贼一样防着自己的嘴巴。 一天他忽地顿悟:“人的死都是有原因的,像母亲,我说了那些话她就会死去, 有的人是慢慢病死的,有的人是被车撞死的等等,如果不让人去死,就得预先发现 原因,预防或阻止原因的发展,就如同我现在守口如瓶,就如同医院的治病救人, 就如同交警和红绿灯。可是喝酒能喝死人的道理谁都知道,为什么就没有人去制止 人喝酒呢?尤其是父亲嗜酒如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任由他走向死亡呢?这也不对 呀,人们任由人喝酒,可见喝酒导致人死亡的几率不算大,就如同吃饭也能咽死人, 但并不是经常的,如果因此而因噎废食,那才是死路一条呢,也就是说因喝酒喝死 了几个人就禁绝了喝酒,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也就是说父亲也不见得是喝酒喝死 的,那是怎么死的呢?为什么大爹他们不让我说那晚的事呢?难道父亲真的是被母 亲用枕头捂死的?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可大爹他们为什么不让我说呢?”这个想 法像孙悟空摇动定海神针搅得东海底朝天那样搅翻了他的生活,也使他的思想走进 了死胡同:“母亲为什么要捂死父亲呢?”但他是聪明的,不敢去问别人,就去问 大爹三爹,可是两个爹爹像商量好了似得,都呵斥他不要胡说,不然撕破他的嘴。 他只得去问爷爷,爷爷泪水涟涟地只是摇头,嘱咐他在家里问问可以,可千万 别去问外人,不然你大爹三爹姑姑都得去坐牢。他就被骇住了,同时好奇心空前地 强烈起来,因为大人小孩都一样,越可怕神秘的东西越能激发强烈的好奇,越想去 探个究竟。而这可怕神秘的根源就是母亲,于是母亲和他咫尺天涯起来。于是母亲 成了他眼里的百幕三角洲,他的视线像船挣不脱百幕三角洲那样被母亲牢牢地吸住 了。 小孩子如果觉得谁好,谁就处处都好,谁坏谁就处处都坏,现在小龙就觉得母 亲处处都显的像个杀人凶手,可他又不时地纳闷:凶手该是狰狞可怖的,可母亲怎 么看也不可怕呀!所以当母亲沉睡的时候,他常常把脸凑在母亲脸前一眨不眨地盯 着,犹如生物学家在放大镜下观察着微粒——他多想从母亲脸上看出她到底是什么 人呀!也就是说窥伺母亲的脸成了他解开疑惑的唯一的线索,一有机会他就去窥伺, 一会儿不见母亲就坐卧不安。 尽管他千小心万小心,那天中午还是惊醒了母亲,他从母亲惊慌的眼神里知道 母亲怀疑自己了,也认定母亲是真的杀人凶手了——心里没鬼咋会惊慌呢?于是他 惶恐不安,直骂自己那天为什么鬼使神差要忽然折回来呢?因为他觉得一种可怕正 逼近他,他觉得母亲窥伺的目光反而无时无刻不追踪着他,只是他一捕捉就没影了 ——这就是那种可怕逼近的气息呀!惊恐中他做了一个决定,不再窥伺母亲,他觉 得自己这样做了,母亲也该如此呀!可母亲的目光反而变本加厉起来了!也就是说 那种可怕更逼近了,要命的是他看不见它,不认识它! 一天同学们模仿一个卡通片玩,一个同学夸张地对另一个同学喊:“哈哈!你 知道的太多了,我要杀你灭口!”于是他浑身一颤:自己害怕的不就是被杀人灭口 吗?他已知道死都是有原因的,知道了别人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就会被杀人灭口! 他现在最害怕死了,因为死的可怕这一向被他的思想无限地放大了起来,就如 同一颗玉米被爆成了鸽蛋大的玉米花。因为在他看来世上再没有比一个活灵灵的东 西忽然消失更可怕的事了!于是母亲凶悍地捂着父亲的情景不时纠缠着他,他觉得 母亲的手就要那样捂住自己的嘴了!这想象使他觉得母亲已不再是母亲了!于是他 一天也不敢呆在家里了,就去了爷爷家,因为他经常去和鳏居的爷爷作伴。 做父母的哪个子女可心就会偏亲哪个子女。魏虎就偏亲魏楞,是因为魏楞敢打 敢闹,遇事敢出马,尤其是把老婆整拾的服服帖帖的,是他心里男人的样子。由偏 亲魏楞也就在孙子里偏亲小龙了。 小龙三岁那年死了奶奶。魏虎空房寂寞冷清,就常把小龙接过来住,因为有小 孩的家里就没有寂寞冷清的立足之地。而郭秀也主动打发小龙过来陪他,他以为这 是郭秀巴结他,心里美滋滋的。他知道郭秀之所以巴结他,是因为魏楞最听他的话, 而有一个听话的儿子,就有孝顺的儿媳,这是做老人的最惬意的事了。鳏夫都有独 语的习惯,魏虎不久也自言自语起来,渴望有人听他絮叨,可偏偏人们不爱听老年 人的絮叨,因为老年人的絮叨陈旧而又遥远,而人们关心的是眼前和未来。于是魏 虎就有了被遗忘的感觉,而活着就被遗忘和活着就被装在了棺材里一样可怕。棺材 里的人渴望有人能听见自己的喊声,被活着遗忘的老人渴望有人能听自己的絮叨, 如果有人能耐心地听,还能不时地插上一两句,那就如棺材里的人听到外面有人叫 :“喂,你是活人还是死人”一样高兴了。而老年人的听众和谈伴往往是儿童,是 因为儿童的好奇牢牢地把儿童粘在了老年人的话上了,是因为老年人的耐心使儿童 的顽劣肆无忌惮,而老年人的耐心就来自于对被遗忘的害怕。于是给儿童这块自在 的胶泥捏上第一个手印的,就是这些整天陪着孙子走东窜西的爷爷或者奶奶。小龙 就是这样的儿童。爷爷总是有绰绰有余的耐心陪他玩他想玩的玩具和游戏,而父母 总是陪他玩一会儿就撇下正在兴头上的他走了,所以他就喜欢赖在爷爷身边。而爷 爷陪他玩的时候,嘴里总是絮叨个没完,他很快认为这样才正常呢,如果爷爷停止 了絮叨,他就觉得犹如电视没有了声音一样不得劲,就会催爷爷:“爷爷,你咋不 说话了呢?”爷爷就会笑哈哈地又絮叨开了。慢慢的他的思想就随着爷爷的话活动 开了,就如同我们天天听着一只舞曲,慢慢地只要那只舞曲一响起来,不管我们愿 不愿意,心总会随着那舞曲的节拍咚咚地跳起来。慢慢地不懂的地方他开始问爷爷 了,到后来竟能抓住爷爷话里的错误反驳爷爷嘲笑爷爷了,这给爷爷带来了无穷的 乐趣。也就是说小龙是通过爷爷的絮叨开始看人看事的,开始像学走路一样学开了 做人做事的。但这时的孩子是人云亦云的,他从爷爷嘴里知道了母亲是该被人白眼 相看的,父亲是该被尊重的,这慢慢改变了他对父母一视同仁的态度,这就是郭秀 越来越觉得儿子轻慢自己的原因。 魏楞的死让魏虎痛在心里,无处可说。因为倾述能像呕吐那样能把心里的苦水 呕出来,而倾述就得有倾听的对象,就如同呕吐就得有逗的人恶心的诱物一样。正 当这苦水折腾的他死去活来时,小龙来和他住了。他多么想把痛苦倾述给小龙听呀, 但他还没有老糊涂,知道这苦不能说给嘴上不把门的小孩子听。他只能时不时地望 着小龙流泪,但心里也如打了止痛针般好受多了。小龙毕竟十一岁了,会安慰人了, 对他说:“爷爷,别伤心了,别哭坏了身体”这使他心里很快慰,觉得是魏楞可怜 他这做父亲的,特意点化孙子来宽慰他的。后来他时不时地当着小龙的面絮叨着: “你爸死的窝囊,死的不值,死的太早了。”小龙问他怎么这么说呢?他就摇着头 不吱声了。 一天小龙忽然问他:“爷爷,人为什么要杀人灭口呢?”他说:“是怕人把见 不得人的事张扬出去。”小龙:“为什么会怕张扬出去呢?”他说:“见不得人的 事总是伤天害理的事,惊动了公家会叫他去坐牢的,甚至是要杀头的。”小龙若有 所思地:“奥······我明白了······杀人的事让公家知道了会怎样呢?” 他说:“杀人偿命嘛。”小龙:“什么叫偿命?”他说:“就是顶命,就是· ·····就好比你打烂了人家的一只碗,再赔给人家一只碗。”小龙:“就是把 命赔给人家的意思······,那也不严重呀,不至于杀人灭口吧。”他笑: “傻小子,你把命赔给人家你还能活了?你以为就如同把酒倒在人家的酒瓶里赔给 人家,自己再去灌一瓶酒那么容易?人的命只有一条!你赔给人家你就没命了!” 小龙:“就是我死了,那被杀的人又活了?”他怅然一叹:“要是能活转过来就好 了!” 过了一会儿小龙说:“我明白我大爹他们为什么不让我说我妈捂我爸的事了, 怕公家拉我妈去顶命,可顶了命我爸也活不过来了,这实在不合算,所以还是不让 公家知道的好。”他猛地站起来:“你别瞎说,千万别瞎说,千万不要和外人说, 要不然不光你妈没命了,你的大爹三爹姑姑都得去坐牢,因为他们犯了包庇罪!” 小龙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北了,直楞楞地望着他。半天,他才若有所思地问: “小龙,你爸亲你吗?”小龙:“亲。”他黯然说:“可惜你爸再也亲不成你了· ·····你·,恨你妈吗?”小龙:“恨。她不但让我再也见不上爸爸了,她还 要杀人灭口呢!所以我跑到你这里住了。”他一把抱住小龙的肩:“好,好,小龙! 咱们是让她顶命不合算,但正如你爸说的那样,让她生不如死,慢慢地折磨她! 小龙觉得很好玩,兴奋起来:“怎么折磨她?”他说:“你听爷爷的话就行了。只 是······你说她要杀你灭口?”小龙恐惧地点点头,因为杀人偿命他没见过, 可杀人灭口他在电视里见的太多了,灭口法一个比一个残忍,这时的母亲就再也不 是他的母亲了。他沉思一会儿说:“虎毒还不食子呢,她难道比虎还毒?”小龙: “什么意思?”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