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从梁启超家书看王国维之死(2) 5 月5 日," 受病的总根源,在把社会上最下层的人翻过来,握最高主权。 我所谓上层下层者,并非指富贵贫贱等阶级而言,乃指人的品格而言。贫贱而好 的人,当然我们该极端欢迎他。今也不然,握权者都是向来最凶恶阴险龌龊的分 子,质言之,强盗、小偷、土棍、流氓之类,个个得意,善良之人都变了俎上肉。 ……总而言之,所谓工会、农会等等,整天价任意宣告人的死刑,其他没收财产 等更是家常茶饭。而在这种会中(完全拿来报私怨,他们打的是' 打倒土豪劣绅 ' 旗号,其实真的土豪劣绅,早已变做党人了,被打者只是无告的良民。)主持 的人,都是社会上最恶劣分子,(报上所说几次妇女裸体游行,的确的确是真的, 诸如此类之举动,真举不胜举。)半年以来的两湖,最近两个月的江西(今年年 底两湖人非全数饿死不可,因为田已全部没有人耕,工商业更连根拔尽。)凡是 稍为安分守己的人,简直是不容有生存之余地。" 6 月15日,也就是王国维自沉后十三日,梁启超致书梁令娴,谈及王国维, " 静安先生自杀的动机,如他遗嘱上所说:'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遭此世变, 义无再辱。' 他平日对于时局的悲观,本极深刻。最近的刺激,则由两湖学才叶 德辉、王葆心之被枪毙。叶平日为人本不自爱(学问却甚好),也还可说是有自 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岁的老先生,在乡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 此间是地狱 ' 一语,被暴徒拽出,极端捶辱,卒致之死地。静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渊,一 瞑不复视。" 细研梁启超写于1927年的这几封家书,窃以为,其中至少透出了三个耐人寻 味的消息:一是对时局的悲观和绝望。像梁启超这样的知识分子本来对北洋军阀 不抱好感,可是对北洋政府倒台后的时局走向却很不乐观;二是深刻地预感到了 一个在他们以往经验之外的新的社会即将到来;三是对个人命运的深深的忧惧。 回头看王国维的遗书,"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寥寥十 六字,其中意味不正和梁启超家书中透出的相同吗?其实这毫不奇怪,梁启超、 王国维那一代知识分子,本来就有着大致相似的文化背景。 前人论述王国维之死,也看到了从遗书中透出的" 内心的恐惧" ,但是,王 国维所感到恐惧的究竟是什么呢?值得探究。是因为眼看清室覆亡而且复辟无望 而恐惧吗?笔者以为,这种论调未免过于看低了王国维,这样一个学贯中西的人, 他会把一个王朝的存亡兴废看得如此重要吗?但他的确又充满了忧惧,个人以为, 他所忧惧的并不是政治之变革,而是社会之变革。政治变革只是朝政之变化,政 权之更替,很多时候只与" 肉食者" 有关,而社会变革显然更为深广,它不仅是 政治的,经济的,也是社会的,文化的,而且一旦飓风飙起,所有人将无所逃于 天地之间。上引梁启超家书中,已经把这种社会变革的" 乱象" 和影响描述得淋 漓尽致了。对梁启超等人来说,谁来当总统,谁接掌政权,也许都还可以忍受, 和他抗争,但" 车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饭" ," 社会上最坏的地痞流氓一翻,翻过 来做政治上的支配者" ," 整天价任意宣告人的死刑,其他没收财产等更是家常 茶饭" ,等等,却无疑是逸出他们经验之外的,他们不仅不能接受,甚至有一种 欲抗争而不能的感觉——两种文化系统的人,差不多等于" 秀才遇见兵" 了。对 即将刮起的社会变革飓风,连久经战阵、政治阅历丰厚的梁启超都要仓皇" 走避 " ,何况是一介书生王国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