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日(5) 连日来,虽说不断传来有援军增援的消息,但庄明飞却感到上海守军在一步步 地不断撤退。当然,这些作战部署跟他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作为军人,只能以服 从军令为天职。庄明飞所在连仍然为保卫四行仓库进行着最后的防御。只是身边的 弟兄虎哥已经在自己之前为国捐躯了。虎哥的死是十分壮烈的。临死前,虎哥还在 幽默地算计他的“商业亏盈”,用他的话说,死,也要只赚不赔才是。他用自己的 性命换了20多个鬼子的命,至今那壮烈的一幕还不断地浮现在庄明飞的眼前。当时, 一个日军的翻译官冲着被包围在那座孤楼,向已经弹尽粮绝的连长和庄明飞他们喊 话,“交枪不杀,皇军优待俘虏——”孤楼下面,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军。此刻, 弟兄们已经作好了突围不成便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大家把子弹全部集中起来, 子弹上满了膛。而虎哥,却将13颗手榴弹围着全身绑了一圈,“弟兄们,记住虎哥 吧!” 说完,便转身冲上了通向天井的楼梯。在楼顶上,虎哥大声怒吼——“我跟你 们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拼啦——!”随着震天的吼声,虎哥拉响了手榴弹拉线,冲 着鬼子群跳了下去。一声巨响,炸死炸伤20多个日本鬼子,瞬间为弟兄们的突围杀 出了一条血路。 在虎哥做出这壮举之前,他先将自己身上尚未卖出去的护身符交与庄明飞,并 嘱托庄明飞想办法把这些东西卖出去之后,将得到的钱给他家里寄去,另外,留下 一点,让庄明飞再买点纸钱给他烧烧。他是毫无顾及地从楼顶上跳下去的。兔子坐 在庄明飞的身旁,感叹着虎哥的英勇行为。他心里想,要是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 他兔子决不做胆小鬼,一定会向虎哥学的,那样去死,才像个中国战士。此时,兔 子跟庄明飞讲,别看他年纪小,现在他已经不再害怕打鬼子了,都是一个鼻子,两 只眼睛,有啥呀?鬼子更害怕死。兔子拍着满是肋条的胸脯,说着便摆出了一副男 子汉的架势。“老子也不怕死了,多杀几个小日本,就合算了。”庄明飞摇了摇头, 一只手在不断地玩弄着手里的刺刀,双目注视着放血槽,刺刀上穿着虎哥留下的那 一摞护身符,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稀罕这玩意了。连长仍是一手拤腰,一手轻轻地抚 摸着已经没有耳朵的脑袋右侧,伤口隐隐作痛,微微有血从绷带中渗出来。 一只耳连长走到庄明飞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但又什么都没有 说,然后径自一人走开了。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已经不怕死了,就连兔子 也都说自己能身绑炸药与敌人拼命了。他们似乎感觉到这场仗已即将进入尾声。虽 然他们对世界格局不甚了解,也不清楚《九国公约》会议。但这两天里,有几个英 国士兵过来劝他们退入法租界。弟兄们谁都清楚,退入租界不就是意味着战败了吗! 意味着投降了吗?弟兄们明白,说什么也不能像关东军那样不战而退。决不能让上 海成为第二个东三省。 中国军队的荣誉就靠弟兄们来维护了。夜里,下起了蒙蒙细雨。 日军发动了对四行仓库的最后一次猛攻。弹尽粮绝的伤兵们不约而同地看看连 长,没有一个人的目光里流露出胆怯。此刻,两颗燃烧弹打了过来,鬼子借势攻了 进来。弟兄们在连长的带领下围成了一排,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庄明飞、连 长还有兔子三人站在最前排,兔子身上早已绑好了几颗手榴弹。此刻,连长一手握 着刺刀,对站在身旁的庄明飞和兔子说:“摸摸裤裆,记住自己是个爷们儿!”雨 下的愈来愈大了。这坚守多日的孤楼,已经再也承受不住战火的燃烧了。雨点砸在 勇士们的头上、脸上,淋透了他们的军装,雨水洗刷着刺刀。一个军曹模样的鬼子 叽里呱啦地叫喊着,挥舞着战刀,让对对峙已久的鬼子向前冲。眼看一场寡不敌众 的肉搏战就要开始,忽然间兔子一声怒吼,猛然跃起,冲了上去。一声巨响,天崩 地陷…… 庄明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 周围不断地有护士匆忙地来来去去。庄明飞茫然不知所措,他环顾四周,他想 令自己的大脑能够尽快做出判断,想来想去,他只能依稀记得那场正欲与鬼子的肉 搏战,身边站着连长还有兔子…… 医院很嘈杂,他的头感到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他发现这是一间狭小的病房并且 十分拥挤,周围全是些中国的伤兵,有些伤兵仍然在昏迷中,有些伤兵在这里狂喊 乱叫。尤其是那些缺胳膊缺腿的伤残士兵,更是喊着自己在战场上丢失的四肢。 “大夫,救救我,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大夫,大夫……给我个 痛快的呀!”……这里是战争灾难的缩影。这时,一位护士来到庄明飞的床前问道 :“你醒了。”“我这是在哪里?”“这里是教会医院。”“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 一回事吗?”庄明飞的情绪变得有些急躁。他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脑袋,那里边就像 是有无数条小虫在蚕食一样难受。“你不要这样,你的头部受了剧烈的震动,现在 你需要安静,需要休息。”说着护士又为庄明飞打了一针镇静剂。庄明飞感到一阵 困意袭来,很快又睡过去了。当庄明飞再次醒来的时候,情绪已经能够自控。并且 他从一个满脸胡茬子,断了一条腿的大胡子伤兵的口中得知,自己所在的一团在保 卫四行仓库的最后一役中已经全军覆没,而他却是这个团中惟一的幸存者。另外, 庄明飞还得知大胡子伤兵是虎哥的老乡。在两个人的交谈中,大胡子不断地冲庄明 飞竖起大拇指,表示对阵亡弟兄们的钦佩。四行保卫战的最后惨败,庄明飞毫无印 象,作为参战的当事者却是完全在听着他人的叙述。大胡子伤兵又讲到在最后的搏 斗中,有一位年轻的新兵身绑手榴弹,孤身一人去炸翻了鬼子的装甲车,就像他的 老乡虎哥那样,身绑手榴弹跳楼去炸鬼子!大胡子又问庄明飞:“这个年轻的新兵 你认识吗?”庄明飞已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雨下得愈来愈大了。连长和最后的几个兄弟被鬼子包围在中间。 连长手里握着刺刀,紧紧地攥着,众弟兄们亦是如此。 鬼子里有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冲着大伙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然后一摆手,在 他的身后一个翻译官点头哈腰地走出来,走到连长面前。翻译官挺了挺腰,又咳嗽 了两声,装腔作势地说:“刚才皇军说了,你们都是真正的勇士,只要你们放下手 里的武器,便可不杀,并且受到皇军大大的优待。”翻译官略顿了顿,又向前迈着 小碎步走到连长面前,摆出一副十分亲近的样子,“这位兄弟,大家都是中国人, 何必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连长憋足了气,皱了皱眉头,就听见“噗” 一声,连长狠狠地把刺刀插进翻译官的肚子里。他趴到翻译官的耳朵边冷冷地说: “想当婊子就别立牌坊,想立牌坊就别当婊子。”震惊的鬼子哇哇乱叫,一阵密集 的枪声响起。雨愈来愈大了,雷声闪电依旧压不住鬼子的枪声。连长和他的弟兄们 躺在血泊中。 1937年11月11日,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在上海守军主力自上海战场西撤 时发出六百言之告别民众书一通。同日,“上海日军司令松井对记者谈话称,渠现 为上海真主人,如军事上感觉需要,渠即在公共租界及华界内采取自由处置。12日 下午2 时30分,南市华军向法租界撤退。4 时30分日军占南市。由南市退入法租界 之华军,官方公布其数为5000人。日炮舰撤除南市黄浦之封锁栅。上海市长俞鸿钧 氏在接见最后一次中国报纸记者访问时宣布:此后渠每日接见记者之举,将无期延 搁,盖华军防线业已移入内地矣……” 深夜里,庄明飞被一阵哭泣声惊醒。病房里没有灯光,只有一丝阴冷的月光从 窗外挤进来。循着月光,庄明飞看到一个伤兵手扶着门框在哭泣。庄明飞勉强下了 床,向这人走去。他轻声地问道:“怎么了,老兄?”这人扭过脸来,痴痴地看着 庄明飞。这是一张完全浸在泪水中的扭曲了的、布满疤痕的脸。他的手里拿着一封 信:“我老婆被鬼子糟蹋了……”庄明飞微微一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无奈 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他自己也显得很无助。此时,他想起了身上一直带着的 那封阵亡者的家书,他决定明日天一放亮,就去找这封信的主人。好在信上写的地 址距离法租界不远。庄明飞十分容易地便找到了地方,这是一栋被砍掉了门槛的屋 子。庄明飞敲了一阵门后,里面没有应声,他发现这门是虚掩着的,然而人去屋空 了。庄明飞再一次感到不知所措,这种感觉无时不在跟随着他。这时一辆装满日军 的军车在身边驶过,鸣着刺耳的喇叭。庄明飞退到一旁,望着飞驰而过的日军军车, 使劲地在地上吐了口唾沫。他忽然想起了国文老师何清风,于是决定去老师家看看。 何清风老师的家门也是虚掩着的。此时庄明飞确有一种国门已破,家门无保的感觉。 布满了尘土的房间里,先生的书桌依在,那书桌上有一张先生所写的隶书,那上面 已经落满了灰尘。庄明飞看见,那是一首宋代诗人陆游的《示儿》:死去原知万事 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庄明飞离开了先生 的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辆辆的日军军车从他的身旁驶过,扬起一阵阵尘土。他不觉中发现自己已经 走到黄浦江的岸边。此时已近傍晚,一轮血红的太阳向江中退去,血色染红了江面, 映照得几艘日军战舰也通体变了色,而战舰上的炮筒却像巨兽的獠牙,直挺挺地对 准那血色的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