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蓦地,我感到她确实在长大。她的头已经顶到了我的下巴。她不再是那位至今 偶然地被我当作自己亲戚的小妹妹。 “我只是想提醒大哥你,记住我们之间实际存在的这样一种缘分,而不是要你 现在就对此作出什么答复。”她继续盯着地面,脚尖仍在踩那只“小虫子”。 “你要我告诉措杰大姐的话,就是这些吗?”我问。 “就是这些。现在我们该回去了,密斯托达珍正在等我们呢!”她回答后,我 俩朝着汽车所在的方向走去。 看到我们转来,密斯托达珍放下手中正看着的报纸,走出汽车,向白玛行了最 后再见的礼。白玛耷拉着双肩,长睫毛的眼里再次含满了泪水。 汽车开始缓缓启动。 我从车窗盯得眼珠都快突了出来,疯狂地招着手。白玛孤零零一动不动地站在 那里,正在抓起我戴给她的哈达的一角擦泪,就连向我们招手的力气都没有。无情 的汽车越去越远,白玛的身影最后被大吉岭的街头遮住。 “她将如何回去?她在这里连一句话都听不懂,她今后将怎样生活下去?”我 这样想着,心情十分复杂。 密斯托达珍为那天办成这件重要事情而心满意足,他把礼帽歪到眼角,不断摸 着鼻子底下那一撮好看的胡子。在驾驶汽车的途中,他讲了许多话。 “大吉岭这地方最初是锡金的领土,后来锡金人把它租借给了英国。再后来, 渐渐地连地皮费都免了,于是就归入英属印度。人们都说这个地方很美。山上山下 都被森林所覆盖,后面衬着皑皑雪山,气温冷热适中,没有一点风沙,而且很干净 也很整洁。每当夏天,那些住在加尔各答的英国富翁就到此避暑。印度几所最好的 学校开设在这里,世界上最好的红茶也产于此地。由于英国让这里的人在一座座山 上种茶,因此,他们不仅在向许多国家出口红茶,就连我们西藏用的红茶也是这里 产出的。从大吉岭可以看到喜马拉雅山脉。”他又甩手一指道,“现在我们从这儿 看到的那座最高的雪山,在西藏就叫它钢坚最纳”。 尽管他讲了许多许多,而我听到的却只有这么几句。对于密斯托达珍的真诚解 说,我只作了“是”或“对”等礼节性的答复,耳边却不断回响着白玛临别时的声 音,“假如你有耐心,就请等我毕业回来。假如你有耐心,就请等我……等我……” 我心中恨自己道:“你这个蠢骡夫,只配跟骡子说话,关键时刻嘴巴被屎封住了。 为什么当时不能对她表示:' 等待你的归来是我最大的幸福,但像我这样一个普通 的骡夫,怎么配得上你千金小姐?更何况我的年龄又比你大了一轮。所以,你我相 好,定会败坏你的名声,你应该找一个与你相配的少爷才对。”从大吉岭走十多英 里,经过一个叫嘎相的村落时,密斯托达珍告诉我:“这里也有几座很好的男校和 女校。”我嘴里回答着“是”,可耳边却再次响起了白玛的声音,“假如你有耐心 ……”这时,汽车开始在雨中行驶。 “六七八这三个月,大吉岭的雨始终下个不停,这是印度的雨季。如果偶尔有 那么个晴天,那一天Loreto女校就要照例放' 晴天假'.”“是”一路上,密斯托达 珍只顾讲大吉岭的情况,而我又不论自己听到与否,只管回答“是”。 就这样一直来到了扎西查桥上。过了桥,上坡走十余英里就到达噶伦堡,这时 天色尚早。 如今我在噶伦堡,心绪一刻也不能平静,恨不得即刻飞到西藏没有人烟的辽阔 的原野,以驱除心中的烦恼。我用此次从拉萨到噶伦堡、又从噶伦堡到亚东的运费, 为我们拉萨的小商店买了白糖、大米、煤油、香烟和火柴等十几种日用品,就急急 动身返回西藏。 不久,我们每周收到白玛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每礼拜天,学校专门为她们安 排了一个小时的写信时间。随信寄来的还有学校对学生每周学习、考试及纪律等方 面的评语。 约五个月后,白玛在信中称,她不仅能拼读英文,而且能自如地使用日常用语。 她在信中讲了不少笑话,说她学会的第一句英语是“Yes ”和“No”。有一次别人 间她叫什么名字,她却回答“Yes ”。又说,班里除了她,其余都是七八岁的小同 学,因此有些外人曾经把她当成老师。由于她的个头高出全班同学,因此,他们班 里的同学就起外号叫她“Hercules”(即赫尔克利斯。这是希腊神话中一位巨神的 名字)。 Loreto女校每年只有一次假期,从冬季十一月三十日放假,到来年三月一日开 学。为了见白玛,我瞧准学校放假的时间到噶伦堡送货。但密斯托达珍对我说: “你家小姐同一位叫尤里的英国女孩交了朋友,而尤里今年已经毕业,明年她要回 英国上剑桥大学。因此,她再三邀请白玛小姐到她们在加尔各答的家去度假。 ” 我心中顿觉空荡荡的,为自己无法把心里话告诉白玛而感到遗憾。我决定赶紧购置 拉萨所需的货物,尽快动身。 当天晚上,我到骡棚准备睡觉时,达珍女士的一位女佣来到跟前问,“请问您 是那一处府上的?”“我是白玛小姐府上的骡夫”。 “怎么称呼?”“珠杰”“有没有别称?”“外号叫驴魔”问到这儿,那位姑 娘向前走了一步,说:“小姐临去加尔各答前,专门到这儿见您。知道您还没来, 她非常遗憾,就留了这封信,让我交给您。”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我。 一时间,我高兴万分,一扫刚才那萎靡不振的样子,立刻跑到外面,就着路灯 打开信来看。白玛为了让我好认,一笔一划写着六七行楷体字。虽然我迫不及待地 想知道上面有什么动听的话,却又不敢拿给别人看。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整夜。 从噶伦堡出发后,一路上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住江孜那天晚上,又凑到 火炉跟前去“读”。阿妈很惊喜我居然会“念”字,便说:“经文只有念出声来, 让风和水听到,它的法力才会更大。”说完,她又凑到我跟前,指着第一行问: “这怎么念?”“南无上师耶”。 阿妈指第二行。 “南无佛陀耶”我念。 又指第三行。 “南无诸法耶”再指第四行。 “南无高僧耶”五行以下,我一口气快速念道:“南无本尊佛宝坛场之诸神耶。” 念完就把信一下子装进腰间的缠袋里。 于是,我阿妈在邻居阿妈和南魔等面前眉飞色舞地夸道:“我儿子不但会读书, 而且读得很快。”到了拉萨,我又翻来覆去看那封信。在寝室怕大少爷看到露了馅, 就跑到厨房去“读”。在那儿,每当碰上措杰大姐准备做饭时,为了鼓励我读书, 她常常要从肉板上丢一块牛肉给我吃。有一天,措杰大姐递肉时,碰巧来到我身边, 突然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少爷读书时,那些腿一样的长条条总是对着他自 己,而你读书时却对着别人?”说着,她耸耸肩,把手上的肉递给我,又走过去切 牛肉。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一直在倒着看信。从此,我纠正了读法,把字腿对 着自己“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