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几天之后,他在大学的便利商店里碰到她。晚饭时间早就过了,他走进去买 一个杯面充饥。那天,店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他拿着杯面去柜台付钱的时 候,诧然发现她就站在收款机旁边。 轮到他的时候,她似乎认不出他来。 “你在这里兼职的吗?”带着修好的意图,他问。 “你是谁?”她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疑惑。 “我是那天绊倒你的人。”话刚说出口,他马上发觉这句话有多么笨。但是, 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已经追不回来了。他只好站在那儿傻呼呼地摸着前几天晒 得脱皮的鼻子。 她眼睛没看他,当的一声拉开收款机的抽屉,拿起要找回的零钱,挪到鼻子 前面看了看,然后重重的放在他面前。 他只好硬着头皮拿了零钱和杯面走到一边。他真不敢相信自己那么笨拙。也 许,当一个人成天对着计算机,就会变笨。 然而,遇见她之后,他虽然懒散依旧,却没那么热衷计算机游戏了。 他走到桌子那边,用沸水泡面,然后盖上盖子,等待三分钟过去。他交叉双 脚站着,手肘支着桌子,拳头抵着下巴,偷偷的看她。她身材细瘦,顶着一头侧 分界粗硬难缠的栗色头发。那张闪着艳阳般肤色的脸上,有一双聪明清亮的眼睛, 带着几分直率,又带着几分倔强。那管直挺挺的鼻子下面,带上一张阔嘴。这整 张脸是个奇怪的组合,却活出了一种独特的味道,仿佛它的主人来自遥远的一方 天地,那里也许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美和价值。 后来他知道,那是因为她童年的某段日子。那段日子,是她快乐的乡愁,也 成了她一辈子难解的心结。 她感觉到他在看她,她朝他盯过来,他连忙分开双腿,拿起筷子低着头吃面。 那个杯面泡得太久,已经有点烂熟了。他一向没什么耐性等待杯面泡熟的那 漫长的三分钟,通常,他顶多等两分钟就急不及待吃了起来。这一天,那三分钟 却倏忽过去,他反而宁愿用一个晚上来等待。 来接班的男生到了,女孩脱下身上的制服,拿了自己的背包从柜台后面走出 来。 她穿得很朴素,浅绿色衬衣下面是一条棕色裙子,脚上踩着一双夹脚凉鞋, 那顶用来打人的小红帽就塞在背包后面。 他发现她两个膝盖都擦伤了,伤痕斑斑,定是那天跌倒时被草割伤的。她走 出去的时候,他也跟了出去。 “那天很对不起。”带着一脸的歉意,他说。 她回头瞅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变得好奇怪,带着几分冷傲,几分原谅,却 又带着几分伤感。 “我叫徐宏志。”他自我介绍说。 她没搭理他,静静地朝深深的夜色走去。 他双手插在口袋,看着她在遥远的街灯下一点点地隐没。她两只手勾住身上 背包的两条肩带,仿佛背着一箩筐的心事。他发觉,她并没有走在一条直线上面。 直到许多年后,凭着回想的微光,他还能依稀看到当天那个孤单的背影。接 下来的几天,徐宏志每天都跑去便利商店随便买点东西。有好几次,他推门进去 的时候,她刚好抬头看到他,马上就搭拉着脸。他排队付钱的时候,投给她一个 友善的微笑,她却以一张紧抿着的阔嘴来回报他的热情。 只有一次,他进去的时候,店里没有客人。她正趴在柜台上看书。她头埋得 很低,脸上漾开了一圈傻气的微笑。发现他的时候,她立刻绷着脸,把书藏起来。 ? “她一定是个爱美所以不肯戴眼镜的大近视。”他心里想。 那朵瞬间藏起来的微笑却成天在他心里荡漾。一天,徐宏志又跑去店里买东 西。他排在后头,一个瘦骨伶仃、皮肤黝黑的女孩斜挨在柜台前面。女孩头上包 着一条爬满热带动物图案的头巾,两边耳朵总共戴了十几只耳环,穿了一个鼻环, 脖子上挂着一串重甸甸的银颈链,小背心下面围着一条扎染的长纱龙,露出一截 小肚子,左手里握着一根削尖了的竹竿,活脱脱像个非洲食人族,只是不知道为 什么流落到大城市来。 ? 他认得她是邻房那个化学系男生的女朋友。这种标奇立异的打扮,见 过一眼的人都不会忘记。 “明天的画展,你会来看吗?”食人族问。 他喜欢的女孩在柜台后面摇摇头。 “我真的不明白,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转去英文系。”食人族一边嚼口香 糖一边说。 她微笑没答腔。 食人族吹出一个口香糖气球,又吞了回去。临走的时候说: “我走啦,你有时间来看看吧。” “莉莉,你手里的竹竿是干什么的?”她好奇地问。 食人族瞧瞧自己手里的竹竿,说:“我用来雕刻一张画。” 她朝食人族抬了抬下巴,表示明白,脸上却浮起了一个忍住不笑的神情。当 她回过头来,目光刚好跟他相遇,他牵起嘴角笑了。他们知道大家笑的是同一个 人。 她马上调转目光。徐宏志很想向邻房那个男生打听关于她的事,却苦无借口。 一天,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竟然自动送上门来。 “你可以看看我吗?”这个叫孙长康的男生朝他张大嘴巴。 徐宏志看了一下,发现孙长康口腔里有几个地方割伤了。 ? “我女朋友昨天穿了个舌环。”他苦着脸说。 “涂点药膏和吃点消炎药,应该没事的了。”他拉开抽屉找到药膏和消炎药 给孙长康。 他有时会替宿舍的同学诊治,都是些小毛病,他们很信任他。药是他在外头 的药房买的。然而,过去的一年,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他们已经很少来找他。 “你女朋友是念哪个系的?”他倒了一杯水给孙长康吃药。 他吞了一颗药丸。带着一脸幸福和欣赏的苦笑,他说: “她这副德性,除了艺术系,还有哪个系会接受她?” “我前几天在便利商店里碰到她,她正在跟那个女店员聊天。”他试着漫不 经心地说出这句话。 “你说的是不是苏明慧?头发多得像狮子,经常戴着一顶小红帽的那个女生?” “对了,就是她。”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是莉莉的同学,听说她今年转了过去英文系。那个决定好像是来得很突 然的。莉莉蛮欣赏她,她不容易称赞别人,却说过苏明慧的画画得很不错。” “那她为什么要转系?” 他耸耸肩:“念艺术的人难免有点怪里怪气。他们都说艺术系有最多的怪人, 医学院里有最多的书呆子。” 徐宏志尴尬地笑了笑。 “可你不一样,你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医生。”孙长康补上一句。 徐宏志一脸惭愧,那时候,他连自己是否可以毕业也不能确定。 孙长康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原因,但是,每个人都会有消沉的时候,。” 那一刻,他几乎想拥抱这个脸上的青春痘开得像爆米花般的男生。他们一直 都只是点头之交。即使在今天之前,他也认为孙长康是个木讷寡言的男生。就在 前一刻,他还以为自己可以不着痕迹地从他口中探听苏明慧的事。 他对孙长康不免有些抱歉,有些感激。只是,男人之间并没有太多可以用来 彼此道谢的说话,如同这个世界一直缺少了安慰别人的词汇。 孙长康出去之后,他拉开了那条灰尘斑斑的百叶帘,把书桌前面的一扇窗子 推开。外面的阳光洒了进来,他把脖子伸出去,发现窗外的世界有了一点微妙的 变化。 就在牵牛花开遍的时节,那只掉落在他肩头的林中小鸟,披着光亮的羽毛, 给了他一身的温暖和继续生活的意志。 ? 有好几天,他带着一脸微笑醒来,怀着一个跳跃的希望奔向便利商店,只 为了去看她一眼,然后心荡神驰地回去。一种他从未遇过的感情在他心里漾了开 来。他的眼耳口鼻会不自觉地挤在一块痴痴地笑,只因想到被她用帽子砸了一下 的那个瞬间。 生活里还是有许多令人消沉的事,比如学业,比如那永不可挽的死亡,都超 过了他所能承受的。他渴望溜出去,溜到她身边,溜出这种生活。 隔天,徐宏志去了艺术系那个画展。食人族在那里,跟几个男生女生蹲在接 待处聊天。他拿了一本场刊,在会场里逛了一圈,并没有看到苏明慧的画。食人 族的画倒是有一张,那张画,也是最多人看的。 她的画反而不像她本人的奇装异服,用色颇为暗淡,风格沉郁,有点像蓝调 音乐。 ? “连食人族都说她画得好,苏明慧的画一定很不错。”他想。 他翻开那本场刊,在其中一页上看到一张苏明慧的画。那张现代派油画占了 半版篇幅,一头狮子隐身在一片缤纷的花海里,它头上的鬃毛幻化成一束束斑斓 的色块,左边耳朵上栖息着一只蝴蝶,天真的眼睛带着几分迷惘。 他不知道他是喜欢了画家本人而觉得这张画漂亮,还是因为喜欢这张画而更 喜欢这位画家。 他拿着场刊朝食人族走去,问她: “请问这张画放在哪里?” 食人族似乎并不认得他。她看了看他所指的那一页,咕哝着: “这张画没有拿出来展览。” 穿了舌环的食人族,说话有点含混。他凑近一点问: “那为什么场刊上会有?” “这本场刊早就印好了,这位同学后来决定不参加画展。”食人族回答说。 带着失望,他离开了会场。 外面下着霏霏细雨,他把那本场刊藏在外衣里。那是一头令人一见难忘的狮 子,充满了奇特的想象。她为什么要放弃画画?是为了以后的生活打算,还是为 了他不可能知道的理由?他感到可惜。 夜晚,他冒雨去了便利商店。他推门进去的时候,苏明慧戴着耳机,趴在柜 台上看书。她蹙着眉,很专注的样子,似乎是在温习。也许是在听歌的缘故,她 不知道他来了。直到他拿了一个杯面去付钱,她才发现他。 她站起来,把书藏在柜台下面,脸上没什么表情,朝他说了一声多谢。 ? 他走到桌子那边吃面。雨淅淅沥沥地下,多少天了?他每个晚上都来吃面, 有时也带着一本书,一边吃面一边看书,那就可以多待一会。这个晚上,店里只 有他们两个人,她继续听歌,时而用手指揉揉眼睛,看起来很倦的样子。他发现 她的眼神跟那张画里头的狮子很相似。到底是那头狮子拥有她的眼神,还是她把 自己的眼神给了狮子?她用手指揉眼睛的时候,仿佛是要赶走栖在眼皮上的一只 蝴蝶。那只蝴蝶偏偏像是戏弄她似的,飞走了又拍着翅膀回来,害她眨了几次眼, 还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她及时用手遮住了嘴巴。 一股幸福感像一只白色小鸟轻盈地滑过他的心湖。她所有的、毫无防备的小 动作,在这个雨夜里,只归他一人,也将永为他所有。 她没有再看那本书了。每当他在店里,她都会把正在看的书藏起来。他走出 便利商店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刮着大雨。雨一浪一浪的横扫,根本不可能就这样回 去。他只好缩在布篷下面躲雨,雨水却还是扑湿了他。 过了一会儿,接班的男生打着伞,狼狈地从雨中跑来。该是苏明慧下班的时 候了,他的心跳加快,既期待她出来,又害怕她出来。 ? 半晌,苏明慧果然出来了,手上拿着一把红色的雨伞。她发现了他,他腼 腆地朝她微笑。她犹疑了一下。不像平日般绷着脸,她投给他一个困倦的浅笑。 那个难得的浅笑鼓舞了他。他朝她说: “雨这么大,带了雨伞,也还是会淋湿的。” 她低了低头,没有走出去,继续站在滴滴嗒嗒的布篷下面,跟他隔了一点距 离,自个儿看着雨。 “你的朋友莉莉是我邻房的女朋友。”他说。 “那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啦?”她问。 他微笑朝她点头。 “那你已经调查过我啦?”语气中带着责备。 “呃,我没有。”他连忙说。 看到他那个窘困的样子,她觉得好气又好笑。 “我今天去过艺术系那个画展。”他说。 她望着前方的雨,有一点惊讶,却没回答。 “我在场刊上看到你的作品,可惜没展出来。我喜欢画里头的狮子。它有灵 魂。你画得很好。” 她抬头朝他看,脸上掠过一抹犹疑的微笑。 然后,她说了一声谢谢,撑起雨伞,冒着大雨走出去。 他跑上去,走在她身边。 她把头顶的雨伞挪过他那一边一点点。他的肩膀还是湿了。 “你为什么要放弃?”雨太大了,他要提高嗓门跟她说话。 “这是我的事。”她的眼眸并未朝向他。 “我知道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她把雨伞挪回去自己的头顶,一边走一边说: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你很有天分。”他说。 “有多少人能够靠画画谋生?”她讪讪地说,雨伞挪过他那边一点点,再一 点点。 “你不像是会为了谋生而放弃梦想的那种人。” “你怎知道什么是我的梦想?”她有点生他的气,又把雨伞挪回去自己头顶。 “呃,我承认我不知道。”他脸上挂满雨水,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看着有点不忍,把手里的雨伞挪过去他那边。最后,两个人都淋湿了。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两个人无言地走着。 雨停了,她把雨伞合起来,径自往前走。 她朝女生宿舍走去,右手里的雨伞尖随着她的脚步在路上一停一顿。她看上 去满怀沮丧。 他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也许开罪了她。然而,这场雨毕竟让他们靠近了一 点。一路走来,他感觉到她手里那把伞曾经好几次挪到他头顶去。 他以为自己的身体很强壮,没想到竟然给那场雨打败了。半夜里他发起烧来, 是感冒。他吃了药,陷入一场昏睡里,待到傍晚才回复知觉。 他想起他一位中学同学C。那时候,C为了陪一个自己喜欢的女生游冬泳, 结果得了肺炎。他们都笑C害的是甜蜜病。三个礼拜之后,C康复过来,那个强 壮的女孩子却已经跟另一个男生走在一起。 ? C悲愤交集,把那张肺部花痕斑斑的?X光片用一个画框镶了起来,挂在床 前,时刻提醒自己,爱情的虚妄和女人的无情。 他呢?他不知道此刻害的是甜蜜病还是单思病。 他头痛鼻塞,身子虚弱,却发现自己在病中不可思议地想念她。 爱情是一场重感冒,再强壮的人,也不免要高举双手投降,乞求一种灵药。 他想到要写一封信给她,鼓励她,也表达一下他自己。他拿了纸和笔,开始 写下他平生第一封情书。 起初并不顺利,他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既害怕自己写得不好,又很虚荣地想 露一手,赢取她的青睐。最后,他想起他读过的那本书。 他把写好的信放在一个信封里,穿上衣服匆匆出去。 他是自己的信鸽,忘了身体正在发烧,衔着那封信,几乎是连跑带跳的,朝 便利商店飞去,那里有治他的药。 他走进去,苏明慧正在忙着,没看到他。他随便? 拿了一块纸包蛋糕,来到 柜台付钱。 ? 他大口吸着气。她朝他看了一眼,发觉他有点不寻常。他的脸陡地红了, 拿过蛋糕,匆匆把那封信放在她面前,没等她有机会看他便溜走。 回去的路上,他不停想着她读完那封信之后会怎么想。他发现自己的烧好像 退了,身体变轻了。但他还是很想投向梦乡,在那里梦着她的回音。 接下来的两天,他每天在宿舍房间和楼下大堂之间来来回回,看看信箱里有 没有她的回信,但她没有。他决定去便利商店看看,说不定她一直在那边等他, 他却已经两天没过去了。 他进去的时候,看到那台收款机前面围了几个人,有男生,也有女生。大家 的眼睛盯着同一个方向看,似乎是有什么吸引着他们。 ? 苏明慧背朝着他,在另一边,把一瓶瓶果汁放到冰箱里。他静静地站 在一排货架后面,带着幸福的思慕偷偷看她。 人们在笑,在窃窃低语。等到他们散去,他终于明白他们看的是什么:那是 他的信。 那两张信纸可怜地给贴在收款机后面。已经有太多人看过了,上面印着几个 骯脏的手指模,纸缘卷了起来。 她转过身来,刚好看到他。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身体因为太震惊而微微颤抖。 “你是说那封信?”她漫不经心地说,似乎已经承认这件事是她做的。 挫折感当头淋下,他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你还是用心读书吧。”她冷冷地说。 他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你不会想再留级的吧?”她接着说。 他的心揪了起来,没想到她已经知道。 “并不是我有心去打听。在这里,光用耳朵就可以知道很多事情。”她说。 他没料到这种坦率的爱竟会遭到嘲笑和嫌弃。 “因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这样对我吗?”悲愤滚烫的泪水在他喉头涨满, 他忍着咽了回去。 “你喜欢我,难道我就应该感激流涕吗?”带着嘲讽的口吻,她说。 他突然意识到她对他无可理喻的恨。 “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他咬着牙问。 “我就是喜欢折磨你。”她那双冷酷的黑色眸子望着他。 “你为什么喜欢折磨我?” 她眼里含着嘲弄,说: “我折磨你的方式,就是不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折磨你。” “你这个女人,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吃惊地朝她看。 “是个你不应该喜欢的人。”她转身用背冲着他,拿了一条毛巾使劲地擦拭 背后那台冰淇淋机。 他懂得了。他的卑微痴傻在这里只会沦为笑柄。她并不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 的那个人,也不配让他喜欢。 他转过身朝外面走去。她再也没有机会折磨他了。 回到宿舍,他感觉到每个人都好像已经看过那封信。他们在背后嘲笑他,或 是同情他。这两样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想躲起来。但他可以躲到哪里去呢?除了他的床? 他躲入被褥里,成天在睡觉,把生活都睡掉了。假使可以,他想把青春虚妄 的日子都睡??掉。他想起? 同学那张肺部花痕斑斑的?X光片。他徐宏志,现在才 拿到属于他自己那张好不了多少的肺部?X光片。他有点恨她,也恨所有的女人。 他的爱可以被浪掷,却受不了轻蔑。她可以拒绝他的爱,却无权这样践踏他的尊 严。 可恶的是,受了这种深深的伤害,他竟然还是无法不去想她。这是报应吧? 遇上了她,他天真地以为可以从一种难以承受的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却把自己 渡向了羞辱。 现在,他只想睡觉。他要用睡眠来堕落,希望自己更堕落下去,就像她出现 之前那样。 他不知道这样睡了多少天,直到门外响起一个声音: “徐宏志,有人来找你。” 他懒懒散散地爬出被褥去开门。 ? 那个来通传的同学已经走开了。他看到自己的父亲站在那里。 为什么父亲偏偏在他最糟糕的时刻来到?他睡眼惺忪,蓬头垢面,胡子已经 几天没刮了,一身衣服邋邋遢遢的。 徐文浩看到儿子那个模样,沉下了脸,却又努力装出一个宽容的神情。他儿 子拥有像他一样的眼睛,性格却太不像他了。他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坚强一点,别 那么脆弱。 “爸。”徐宏志怯怯地唤了一声,然后拉了一把椅子给他。 徐文浩身上散发着一种他儿子没有的威严和气度。他穿著一套剪裁一流的深 灰色薄绒西装,衬上深蓝色暗花丝质领带和一双玫瑰金袖扣,低调但很讲究。他 五十七岁了,看得出二十年前是个挺拔英俊的男子。二十年后,虽然添了一头灰 发,脸上也留下了光阴的痕迹,风度却依然不凡。他的眼神冷漠而锐利,好像什 么都不关心,也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他是那样令人难以亲近,把自己 变成了一个寂寞的男人。 他一边坐到椅子里一边跟儿子说: “没去上课吗?”语气像是责备而不是关心。 徐宏志站在父亲跟前,低着头说: “今天有点不舒服。” “有去见医生吗?”不像问候,反而像是审问。 “我自己吃了药,已经好多了。”他心不在焉地说。 一阵沉默在父子之间缓缓流动。徐文浩留意到一本画展的场刊躺在乱糟糟的 书桌上,翻开了的那一页吸引着他。那一页登了苏明慧的画。 他拿起来看了看,说: “这张画还可以。是学生的作品吧?” 徐宏志很诧异他父亲对这张画的评价。父亲是个十分挑剔的人,他说还可以, 已经是给了很高的分数。 虽然他心里仍然恨苏明慧,为了跟父亲抗争,他偏要说: “我觉得很不错。” 徐文浩知道儿子是故意跟他作对的。有时候,他不了解他儿子。他所有的男 子气概似乎只会用来反叛自己的父亲。 “这一年,我知道你很难受。”他相信他能够明白儿子的心情。 “也并不是。”徐宏志回答说。他不相信父亲会明白他,既然如此,他宁可 否定父亲。 他感到儿子在拒绝他的帮助,也许他仍然因为他母亲的事而恨他。 “剑桥医学院的院长是我朋友,我刚刚捐了一笔钱给医学院,你想不想去剑 桥念医科?用你前年的成绩,应该没问题。” “爸,我喜欢这里,而且,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他拒绝了父亲。父亲最后 的一句话,使他突然意识到,他去年的成绩,在一向骄傲的父亲眼里,是多么的 不长进,所以父亲才想到把他送去英国,不让他留在这里丢人现眼。父亲不会明 白,分别并不在于此处或天涯。父亲也永不会明了失败的滋味。 徐文浩再一次给儿子拒绝之后,有些难过。他努力装出不受打击的样子,站 了起来,说: “你吃了饭没有?”他很想跟儿子吃顿饭,却没法直接说出来。 “我吃了。”他撒了个谎。 “那我走了。”他尽量不使自己显得失望。 他偷偷松了一口气,说:“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休息一下吧。再见。”那一声“再见”,不像是跟自己儿子说 的,太客气了。 徐文浩走出房间,下了楼梯。 徐宏志探头出窗外,看到父亲从宿舍走出来。家里的车子在外面等他,司机 为他打开车门,他上了车。 车子穿过渐深的暮色,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退回来,把窗关上。 那个唯一可以把他们拉近的人已经不在了。父亲和他之间的距离,将来也只 会更遥远一些。 他溜到床上,把脸埋入枕头,沉溺在他残破的青春里。 剧社的人在大学里派发新剧的宣传单,每一张宣传单都很有心思地夹着一朵 野姜花。一个女生塞了一份给苏明慧。她把它揣在怀里,朝课室走去。 她选了课室里靠窗的一个座位,把带来的那本厚厚的书摊开在面前。那封信 夹在书里。 她用一块橡皮小心地擦去信纸上的几个手指印,又向信纸吹了一口气,把上 面的橡皮屑??吹走,然后,她用手腕一下一下的把信纸熨平。 已经没有转回的余地了,徐宏志心里一定非常恨她。 她何尝不恨他? 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他的信要写得那么好?他在信里写道: 你也许会责怪我竟敢跟你谈你的梦想。我承认我对你认识很少。(我多么渴 望有天能认识你更多!) 我以前读过一本书,书名叫《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书里说:“当你真心渴 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你完成。”当我们真心去追求梦想的 时候,才有机会接近那个梦想,纵使失败,起码也曾经付出一片赤诚去追逐。 我希望你的梦想有天会实现,如同你眼眸绽放的笑容一样绚烂,虽然我可能 没那么幸运,可以分享你的梦想。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神往,也许会令她觉得烦人和讨厌。那么,我愿意只 做你的朋友。 第一次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几乎醉倒了。然而,一瞬间,一种难言的酸楚 在她心中升了起来。他以为她没读过那本书吗?她曾经真心相信梦想,眼下,她 不会再相信所谓梦想的谎言了。 他喜欢的,不过是他眼睛看到的一切。 她恨造物主,恨自己,也恨他。 她只想要他死心,而他现在应该已经死心了。 有多少个晚上,她期盼着他来到店里。他出现的时候,她偏偏装作漫不在乎。 他怀里经常揣着一本书,他和她是同类,都是书虫。 将来,他会看得更多,而她会渐渐看不见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