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朵野姜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她把它跟徐宏志的信一起放在书里。 她朝窗外望去,看到了他们初遇的那片青草地。他有一把非常好听的声音。 那把震动她心弦的声音仿佛是她宿命的预告。造物主夺去她的视力,却让她遇到 这把声音,是嘲讽,还是用这把声音给她补偿? 终有一天,她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她的听力。 三个月前的一天,她画画的时候,发现调色板里的颜色一片朦胧。她以为自 己只是累了。 过了几天,她发现情况并没有好过来。她看书的时候,头埋得很低才得清楚。 她看人的时候,像是隔着一个鱼缸似的。 她以为自己患了近视,没想到这么大个人了,才有近视眼,谁叫她常常在床 头那盏灯下面看书? 她去见了校医,校医要她去见一位眼科医生。 那位眼科医生替她做了详细的检查。复诊的那天,他向她宣告: 她将会渐渐失去视力。 “有人可以照顾你吗?”那位好心的医生问。 她摇了摇头。 “你的家人呢?” “他们在别处。”她回答说。 几个小时之后,她发现自己躲在宿舍房间的衣柜里。她抱着膝头,蜷缩成一 团,坐在一堆衣服上面。惟有在这里面,看得见与看不见的,都没有分别。她伸 手不见五指,看不到一点光,只听到自己的呼吸。 过了许久之后,她听到房间外面响起一个声音,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没 回答。那人推门进来,踱到衣柜前面,自言自语地说: ? “呃,她不在这里。” 那是莉莉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莉莉离开时顺手把门带上的声音。留下来的,是一片可怕的寂 静。 她再也不住了,双手覆住脸,呜呜地啜泣,身体因害怕而颤抖哆嗦。即使 刚才那个不是莉莉,而是任何一把声音,任何一个陌生人的召唤,都会使她的眼 泪终于缺堤。 贝多芬聋了还能作曲,然而,一个把什么颜色都看成毛糊糊一片的人,怎么 还能够当上画家?所有她曾经梦想的梦,都将零落漂流。她唯一能够扳回一城的 方法,不是自哀自怜,而是弃绝她的梦想。第二天,她去申请转系。 系主任把她叫去,想知道她转系的原因,试图游说她改变主意。 系主任是位多愁善感的雕塑家,很受学生爱戴。 ? “我看过你的画,放弃实在可惜。”他说。 这种知遇之情把她打动了,她差一点就要告诉他。然而,想到他知道原因后, 除了同情,也改变不了事实,她的话止住了。她讨厌接受别人的怜悯。 她现在需要的是谋生,从英文系毕业,她起码可以当传译员,甚至到盲人学 校去书。她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除了她自己。 系主任对她的决定感到可惜。于是,她得以带着尊严离开他的办公室。 那个夜晚,她蹲坐在宿舍房间的地板上,把油彩、画架、她珍爱的画笔和所 有她画的油画,全都塞进几个黑色塑料袋里。徐宏志在画展场刊上看到的那张画, 使她犹疑了一阵,那是她耗了最多心血和时间画的,是她最钟爱,也是她画的最 后一张画了。她把它跟其它东西一起拿去扔掉,好像她从来就没有画过画一样。 把所有东西扔掉之后,她发现自己双手沾了一些红色和蓝色的油彩。她在洗 手槽里用松??节油和一把擦子使劲地擦去那些油彩。她不要眷恋以往的生活和梦 想,眷恋也是一种感情,会使人软弱。 她曾经憧憬爱情,今后,爱情也像随水冲去的油彩一样,不再属于她。她不 要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徐宏志偏偏紧接着她的厄运降临,就像她明明已经把所有油彩拿去扔掉了, 其中一管油彩却诡秘地跟在她身后,提醒她,她曾经憧憬的幸福与眼下的无助。 她不免对他恼火,却又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她回到宿舍,把那本厚厚的书放在床头。野姜花的味道在房间里和她手指间 飘散,掺杂了泥土和大地的气息。她以为自己已经平静多了,却发现她开始想念 徐宏志。 她把对造物主的恨转移到他身上,爱情却恰恰是造物以外的法度。 她相信命运吗?还是宁愿相信爱情的力量?梦想是注定寻求不到的,但我们 不免会想念??曾经怀抱的梦想。爱情是我们的自由,只是,她不知道这种自由会 换来几许失望。 她朝窗外看去,牵牛花已经开到荼靡了。徐宏志会把她忘记,她也会忘掉他。 只消一丁点光阴,他们以后的故事都会改写。 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她想起了那个老旧的德国童话。故事里的吹笛人为城 镇驱赶老鼠。镇上的居民后来食言,拒绝付他酬劳。为了报复,吹笛人用笛声把 镇上所有的小孩子都拐走。 当爱情要召唤一个人的时候,强如那掺了魔法的笛声,只消一丁点光阴,人 会身不由己地朝那声音奔去。 她想向他道歉。 她提醒自己,道歉并不是一种感情,而是人格。 那真的不是一种感情吗? 她为了那样伤害他而感到内疚。 内疚难道不是感情? 我们会为不曾喜欢,或是不曾挣扎要不要去喜欢的人而内疚,害怕他受到伤 害吗? 她来到男生宿舍,上楼到了他的房间。那扇门敞开着。徐宏志软瘫在一把有 轮的椅子里,两条腿搁在书桌上,背朝着她,在读一本书,但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房间的墙上用木板搭了一个书架,横七竖八地放满了书。书架旁边,挂着一 副医科生用的骷髅骨头,并不恐怖,反而有点可怜和滑稽。这副骷髅骨的主人生 前一定没料到,他的骨头在他死后会吊在某个陌生人的房间里,只影形单地给人 研究。 ? 那张单人床上的被子翻开了,一条牛仔裤搭在床边,裤脚垂到地上。房间 里荡漾着书的气息,也夹杂着肥皂香味,洗发精和单身乏人照顾的男生的味道。 有点带窘的,她低声说: “徐宏志。” 他的背影愣了一下,把脚缩回来,缓缓地朝她转过身去,似乎已经认出她的 声音。 她投给他一个温和的眼神,他却只是直直地望着她,声音既清亮又冷酷: “你来干吗?” 她脸上友善的神情瞬间凝结,难堪地立在那儿。 他并没有站起来,仍旧坐在那把有靠背和扶手的绒布椅子上,仿佛是要用这 种冷漠的姿态来挽回他失去的尊严。 “你把我侮辱得还不够吗?”带着嘲讽的意味,他说。 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她后悔自己来了。但是,既然来了,她得把话说 清楚。 “徐宏志,你听着。”她静静地说:“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他怔在那儿,满脸惊讶,但那张脸一瞬间又变得阴郁。 “你这一次又想出什么方法来折磨我?”他冷笑了一声,继续说:“我开始 了解你这种女人,你会把男生的仰慕当作战利品来炫耀,然后任意羞辱你的战俘!” 她的心肿胀发大,生他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你怎么想都随你,你有权生我的气。”她退后一步,带着满怀的失落转身 离去。 听到她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他懊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对她实在摸不透, 当他想要忘记她的时候,她偏偏又飞了回来,栖在那儿,显得小而脆弱,唤起了 他心中的感情。 他不知道她那双漆黑闪亮的眼眸里到底藏着什么心事。他希望自己再长大一 些,老一些,更能了解女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会用冷言冷语来掩饰年轻的 青涩。 爱情始于某种不舍。他曾经舍不得每天不去便利商店偷偷看她一眼,哪管只 是一段微小的时间。就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舍不得伤害她,舍不得让她带着失 望离去。 他奔跑下楼梯,发现她已经走出宿舍,踏在花圃间一条维修了一半的步道上, 快要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他连忙走上去,拉住她的背包。 她倒退了半步,朝他转过身来,那双清亮的眼睛生气地瞪着他,怏怏地问: “你想怎样?还没骂够吗?” 他吸着气,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没等他开口,她盯着他,首先说: “你又想出什么方法来报复?还是那些战利品和战俘的比喻吗?” “你不是说我有权生气的吗?” 她一时答不上来,投给他疑惑的一瞥,搞不清他到底想怎样。 “不过,”他朝她抬了抬下巴,得意地说: “我弃权。” “呃,那我应该感谢你啦?”她蹙着眉,故意不显出高兴的样子。 “不用客气。”他唇上露出一弯微笑。 “那我就不客气了。”她径自往前走。 他走到她身畔,踢走脚边的一颗石子。 她朝他看,一边走一边绷着脸问他: “你干吗跟着我?” 他的脸红了,老盯着路面,踢走脚下一颗石子,然后又是一颗,再一颗。 “你是不是打算一路为我清除路障?”带着嘲弄的语气,她问。 他踩住脚下的一颗石子,双手窘困地插在口袋里,终于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堪的。” 她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他。他站在那儿,傻气而认真,为自己从没做过的 事道歉。这颗高贵的灵魂感动了她,她明白自己对他的恨是毫无理由的。 “好吧,我原谅你。”她眨了眨眼,调转脚跟,继续往前走。 “你原谅我?”他好笑地问。 “嗯,是的。”她点了点头。 他开始有一点明白她了。她嘴巴比心肠硬。 “你不会是头一次写信给女孩子的吧?”她边走边说。 “是头一次。”他急切地回答。 “不会是从什么《情书大全》抄下来的吧?”她促狭地说。 “当然不是。”他紧张地说。 “我读过那本书。”她说。 “你是说《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她点了点头。 “是什么时候读的?” “你以为只有你读过吗?我早就读过了。” “我十五岁那年读的。”他说。 “我十一岁那年已经读过,比你早四年。” 他狐疑地看着她,说: “年纪这么小,会看得明白吗?” “智商高,没办法。”她神气地说。 “那时很想去看看书里提到的埃及沙漠。”他说。 “我去过沙漠,非洲的沙漠。”她告诉他。 “什么时候去的?” “我小时候在肯亚住了三年。” “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你有一种近似非洲豪猪的野蛮!豪猪身上就长满毛刺,会刺得人很痛。” “我也见过一头很像你的狒狒。”她懒懒地说。 “那么,你是真的见过狮子?”他想起她那张画。 她“嗯”了一声,不太想提起狮子的事。 “你喜欢非洲吗?”他问。 “那个地方不属于我。”她淡淡地说。 “有机会,我真想去金字塔。”他兴致勃勃地说。 她突然静了下来。她没去过金字塔。她原以为总有一天会去的。从今以后, 所有风景都没分别了,都成了一片模糊的远景。 “你记不记得牧羊少年在沙漠里认识了一位炼金术士?”过了一会,她说。 “嗯。”他点了点头。 “那位炼金术士拥有一颗哲人石和一滴长生露。” “我记得这一段。” “哲人石能把任何东西变成黄金,喝下长生露的人,会永远健康。” “这两样都不可能。”他回答说。 她却多么希望这个故事不是寓言。 “你为什么要念医科?”她突然问。 这个问题深深触动了他。过去的一年,他几乎忘记了当初为什么选择医科, 也忘记了他曾经热切努力的目标和梦想。 “我想把别人的脑袋切开来看看。”他笑笑。 “你这么聪明,不像会留级。”她说。 “我并不聪明。”他耸耸肩,无奈地说。 “毕业后,你打算修哪一个专科?”她问。 “我想做脑神经外科,那是最复杂的。” 她停下脚步,朝他抬起头,说: “你看看我的眼睛有什么问题?” 他凑近她,就着日光仔细地看看那双漂亮的黑眼珠,然后说:“没什么问题。” “幸好你选了脑神经外科,而不是眼科。”她揉了揉眼睛,朝他微笑。 他心头一震,惊讶地望着她,在她眼中读出了哀凄的神色。 “我的眼睛有毛病,是视觉神经发炎,三个月前发生的。医生说,我的视力 会渐渐萎缩。一旦复发,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幸运的话,那一天也许永远不会 来临。但是,也许下一刻就来临。就像身上系了个计时炸弹,它不会把我炸成碎 片,只是不再让我看东西。”她静静地说完。 他太震惊了,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为什么在草地上摔倒的那天,她会那么 生气。她害怕自己是根本看不到他躺在那里。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放弃画画,为 什么从来不在他面前看书。他太笨了,竟然看不出来,还训她不要放弃梦想。 他在书上读过这个病。病因是病人的免疫系统突然出了问题,可能是遗传, 也可能跟遗传没有关系。这个病无药可治,病人的视野会渐渐缩小,盲点愈来愈 大,把颜色混淆,一旦复发便很严重,也许最后连光暗都看不见。 她却能够平静地道出这个故事。他难过地望着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愧疚。 她的冷淡或冷酷,无非是想把他气走,他却生她的气,以为她是故意折磨他。就 在前一刻,他还故作幽默的取笑她像非洲豪猪。 “别这样看着我,我不需要同情。我觉得现在很好。比起一出生就看不见的 人,我看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我见过牵牛花,见过海边成千上万的红鹳,见过狮 子,野豹和羚羊。当然也见过豪猪。我见过浩瀚的沙漠,见过沙漠最壮阔的地平 线,也见过我自己。”她坚强地说。 他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他也许懂得安慰脆弱的心灵,却不晓得坚强的背 后有过几许挣扎和辛酸,又有多么孤单。 “有时候,其实也不用看得太清楚,尤其当你有一张自己都不喜欢的阔嘴。” 她逗趣地说。 他很想告诉她,那张阔嘴把她的脸衬得很漂亮。但他实在没法若无其事地挤 出一个笑容来认同她的黑色幽默。 她继续说:“大部分动物只看到黑白两色,鲨鱼更是大近视。它们照样生存, 而且比我们勇敢。” 他失神地点点头。 她朝他微笑:“我的眼睛,从外表是看不出有毛病的。所以,你还是会成为 一位好医生的,呃,应该是一位好的脑神经外科医生才对。” 然后,她说: “我要上课了。再见。”这最后一句话,却说得好像永不会再见似的。 他站在后头,看着她自个儿朝课室走去。他分不出她的坚强是不是伪装的。 我们都知道世上没有长生露。在另一个星球,也许会有。可惜,我们是住在一个 没有灵药的星球上。 她走远了。他无法使自己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他想起他们初识的那个午后, 她掉落在他的肩头,出于惊惶和恐惧而悻悻地骂了他一顿。是谁把她送来的?爱 情是机遇,还是机遇会把两个命运相近的人一起放在草篮里? 他心中满溢着对她的同情,不是对一个朋友的同情,而是对已经爱上的人的 同情。惟有这种同情,使人心头一酸,胳膊变虚弱了。 整个下午,苏明慧都在上课,只在小息的时候逼自己吃了点东西。她今天在 他面前说了那么多话,是好胜地显示自己的坚强,还是奸诈地把她的病说得轻松 平常,然后骗他留在身边?她怎么骗得过他呢?他是读医的。 跟他道出那一声艰难的再见时,她心里渴望他会再一次从背后拉着她,告诉 她: ? “不管怎样,我还是那样喜欢你!” 她故意加快了脚步,缩短自己失望的时间。这一次,并没有一双手把她拉回 去。 今天是假期,她不用到便利商店上班。下课后,她没回去宿舍,而是去了火 车站。 她坐在月台上,一列火车靠停,发出阵阵的号声,人们挤上火车。她没上去。 她凭什么认为一个偶尔相逢的人会接受她的命运? ? 在肯亚野外生活的那段日子,她有一位土著玩伴。那个比她小一岁的漂亮 男孩她摔跤和用标枪捕猎动物。那时候,她深深爱上了他,发誓长大后要嫁给 他,永永远远留在非洲的大地上。后来,她给母亲送了回来,两个人再也见不到 面了。临别的时候,男孩跟她说: “我们是不一样的。” 她偶尔还会想念他,但是,那段记忆已然远了。他也许早已经把这个黄脸孔 的小女孩忘掉。她也没法想象自己今天会在脖子戴着一串项圈,赤着脚,升起炊 烟,等她的情人狩猎之后回家。 能够相遇的,也许终于会变遥远。 夜已深了,月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离开车 站,走路回去。 月亮疏疏落落的光影照在回去的路上。她朝宿舍走去,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坐 在宿舍大楼前面的台阶上,然后逐渐放大,直到模糊的身影变得熟悉。 她看见徐宏志从台阶上站了起来,似乎已经久等了。 她惊讶地朝他抬起眼睛,他站在那里,一张脸既期待又担心。 ?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 “我找了你一整天。”他说。 “你找我有事吗?”她缓缓地问。 他那双温柔的眼睛朝她看,暖人心窝地说:“我可以陪你等那一天吗?你说 过,也许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也许下一刻就来临。我想留在你身边。” “不要觉得我可怜。”她固执地说。 “我没有这样想。”他回答说。 “你不是宁愿和一个健康的人一起吗?” “每个人都会生病的。” “但我的病是不会好的。” “说不定有一天可以治好,很多病从前也是无药可治的。” 她难过地笑笑: “那也许会是三十年,或是五十年后的事。” “我们有的是时间。”他说。 她看着他,嘴唇因为感动而紧抿着。 “别傻了。”她伤感地道。 他不解地看着她,想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我们还没有开始,你不需要这样做。”她说。 “对我来说,我们已经开始了。”他笃定地望着她。 泪水在她的喉头涨满,她咽了回去,告诉自己,以后要为他坚强。他会是她 今生看到的最后一抹色彩,远比沙漠的地平线壮阔。 他羞涩而深情地告诉她: “假使你不嫌弃我有少许近视的话,我愿意做你的一双眼睛。” 她整个人溶化了,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把她拉向怀里。她飞向他,在他的胸 膛里搧动,庆幸自己没有永远留驻在非洲的大地上。否则,她今生将错过了这个 永恒的瞬间。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