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宏志把苏明慧送了回去,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来。临走之前,他在床畔给她 读完了福尔摩斯的《吸血鬼探案》。然后,他把灯关掉,压低声音吓唬她: “我走啦!你自己小心点。” 她滑进被窝里,两条手臂伸了出来,没好气地说: “我不怕黑的。” 刚才,离开家里的时候,他告诉她: “我爸看来很喜欢你。” “我的确是很可爱的。”她神气地说。 他笑了:“非洲热情的沙漠溶化了南极的一座冰山。” “你看不出他很寂寞吗?”她说。 他耸了耸肩。 “也许他想念你妈妈。”停了一下,她说:“我要比你迟死,我先死,你一 定受不了。” 他笑笑说:“你咒我早死?” “男人的寂寞比女人的寂寞可怜啊!这是我外婆说的。我的外曾祖母很年轻 就过身,留下我的外曾祖父,一辈子思念着亡妻。当年在重庆,他俩的爱情故事 是很轰烈的。” “我爸并没那么爱我妈。”他说。 两年前的一个黄昏,他在这里温习,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一通电话: “有兴趣陪一个寂寞的中年女人去吃顿饭吗?”母亲在电话那一头愉悦地说。 他笑了,挂上电话,换了衣服出去。 母亲就是这样,永远不像母亲。他们倒像是朋友、姐弟、兄妹。她跟父亲压 根儿是两个不同的人。 母亲开了家里那部敞蓬车来接他。他还记得,母亲那天穿了一身清爽利落的 白衣裤,头上绑了一条粉红色的图案丝巾,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墨镜,遮了半张 脸。他取笑她看起来像一只大苍蝇。 她紧张地问: “他们说是今年流行的款式。真有那么难看吗?” “不过,倒是一只漂亮的大苍蝇。”他说。 母亲风华绝代,不需要什么打扮,已经颠倒众生。 车子朝沙滩驶去。在夕阳懒散的余晖中,他们来到一间露天餐厅。 “我明天要到印度去。”母亲告诉他。 “你去印度干什么?” “那是我年轻时的梦想啊!那时候,要是我去了加尔各答,也许就没有你。” 母亲生于一个幸福的小康之家。这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子,从小就在天主会 办的学校长大。十七岁那年,她立志要当修女,拯救别人的灵魂。 外公外婆知道了独生女的想法之后,伤心得好多天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母亲 心都碎了,她想,她怎么可以在拯救别人的灵魂之前,就首先伤透了父母的灵魂? 一天,? 外婆跟母亲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还在疾病的痛苦之中,你为什么不去拯救他们?” 终于,母亲顺从了外婆的意思,进了一所护士学校。但她告诉自己,她会慢 慢说服父母让她去当修女的。修女和护士的身分,并没有矛盾。总有一天,她要 奔向她仁慈的天主。 天主在远,爱情却在近。 几年后的一天,祖母因为胃炎而进了医院。当时负责照顾她的,正是刚满二 十二岁的母亲。祖母好喜欢这个单纯的女孩子,一心要撮合她和自己的儿子。 那一年,父亲已经三十四岁了。父亲一向眼高于顶。多年来,不少条件很好 的女孩子向他送秋波,他都不放在眼里。 祖母为了让他们多点见面,明明已经康复了,还是说身体虚弱,赖在医院不 走。出院后,祖母又以答谢母亲的用心照顾为理由,邀请她回家吃饭。 当时,母亲还看不出祖母的心思,父亲倒是看出来了。既出于孝顺,也是给 母亲清丽的气质吸引。他开始约会她。 比母亲年长十二岁的父亲,没为爱情改变多少,依然是个爱把心事藏起来的 大男人。他对女朋友并不温柔体贴,反而像个司令官,谈情说爱也摆脱不了命令 的口吻。 “一年后,我实在受不了他。那时候,我决定去加尔各答的一所会医院工 作,那边也接受了我的申请。出发前几天,我才鼓起勇气告诉你爸。﹂母亲说。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这个男人眼里不舍的神情,在他脸上读到了比她以为的 要深一些的爱恋。 回去的路上,他静静地朝她说: “我们结婚吧!” 她本来已经决定要走,就在一瞬间,她动摇了。 发现她没有马上就答应,于是,他说: “你不嫁给我,不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你的天国不在印度。” “那天,我以为他这番说话是难得一见的幽默感,原来,他是认真的。他真 的觉得自己是最好的。﹂母亲笑了起来,说:”但是,你爸真的很聪明。我好爱 他。我崇拜他,就像一条小毛虫崇拜在天空中飞翔的兀鹰。“ 他看得出来,母亲一直很崇拜父亲。她爱父亲,比父亲爱她多。她习惯了听 命于父亲,把她无尽的深情,奉献给那颗过于冷静的灵魂。 “爸也许是一只孤独的兀鹰,但你绝对不是小毛虫。”他呵呵地笑了。 “幸好,你像你爸,遗传了他的聪明。他常说我笨。” “妈,你不笨。爸一向骄傲。”他说。 “别这样说你爸。不管怎样,你得尊重他。你爸一直是个很正派的人。他也 很疼你。” “他疼爱我们,就像天主疼爱祂的子民一样,是高高在上的施予。”他说。 “他只是不懂表达他的感情。他跟你祖父也是这样的。他们两父子一起时, 就像两只并排的兀鹰,各自望着远方的一点,自说自话。” 他灿然地笑了。母亲倒是比父亲有幽默感。 “男人就是有许多障碍。”母亲说,眼里充满了谅解和同情。 夜色降临的时候,露天餐厅周围成百的小灯泡亮了起来,与天际的繁星共辉 映。那天晚上,母亲的兴致特别好,谈了很多从前的事。 沉浸在回忆里的女人,好像预感自己不会回来似的。她慈爱地对儿子说: “每一次,当我看到你,我都庆幸自己没进修道院去。要是我去了,将会是 我这辈子最大的损失。” 他没料到,这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一句话。 第二天,母亲提着一口沉重的箱子,带着一张支票,搭上飞往印度的班机, 去圆她的青春年少梦。那笔钱是捐给会医院的。母亲还打算在医院里当一个月 的义工。 恶劣天气之下,机师仍然试图在加尔各答的机场降落。结果,飞机滑出跑道, 瞬间着火,机上的乘客全部葬身火海。 梦想破碎和坠落了,母亲在她半辈子向往的天国魂断。 那个地方真的是天国吗? 假使她没去,也许永远都是。 鲜活的肉体,化作飞灰回航,伤透了儿子的心。他的生命,星河寂静,再没 有亮光闪烁。 在悲伤的日子里,他以为父亲就跟他一样沉痛。然而,父亲仍旧每天上班去, 没掉过一滴眼泪。他甚至责备儿子的脆弱。 他不免恨父亲,恨他多年来把寂寞留给母亲,恨他那种由上而下的爱,也恨 他冷漠和自私的灵魂。 直到今天,父亲突然向他伸出一双友善的手。他也看到了父亲的苍苍白发。 兀鹰老了。 他爱他的父亲,也许比他自己所想的还要爱得多一些。假如父亲能用平等一 点的方式来爱他,他会毫不犹疑地朝那样的爱奔去。 他记起来了,就在母亲离开之后半年。有一天,父亲在家里摔断了一条腿。 他说是不小心摔倒的,并且以惊人的意志力,在比医生预期要短很多的日子再次 站起来。 父亲真的只是不小心摔倒吗?还是由于思念和悲伤而踏错了脚步? 不掉眼泪的人,难道不是用了另一种形式哭泣? 两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他误解了父亲。假如他愿意向父亲踏出一步,母 亲会很安慰。二十多年前,这个女孩子为了一段爱情而留在尘俗。她不会愿意看 见她亲爱的丈夫和儿子,在她离去之后,站在敌对的边缘。 他是如此渴望回报那双友善的手。几天后,当父亲打电话来,要他回家一趟 的时候,他几乎是怀着兴奋的心情奔向那羞怯的父爱。 经过这许多年,他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放下歧见和误解,放下男人的障碍, 说些父子之间的平常话。他会告诉父亲他将来的计划。也许,他们会谈到母亲。 ? 父亲在家里的书房等他。书桌上,放着苏明慧送的那个非洲人头石雕。 这又是一个友善的暗示。他心都软了,等待着父亲爱的召唤。 这一刻,父亲坐在皮椅子里,脸上挂着一个罕有的、慈祥的笑容。 “你记得鲁叔叔吧?”父亲倾身向前,问他。 “记得。”他回答说。鲁叔叔是父亲的旧同学。 “鲁叔叔的弟弟是美国很有名的眼科医生,一个很了不起的华人。关于那个 病,我请过他。” “他怎么说?”他急切地问,心里燃起了希望。 “视觉神经发炎,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任何药物或手术可以治疗。” 他失望地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考虑清楚?”父亲突然问。 他诧异地抬起眼睛,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一天,她会失明。” “也许不会。”他反驳道。 “你不能否定这个可能。” “到那一天,我会照顾她。”他笃定地说。 “照顾一个盲人,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会尽力。”他回答说。 “她会阻碍你的前程。”父亲说。 他吃惊地望着父亲,难以相信父亲竟然说出这种话。 “爸,你不了解爱情。”他难过地说。 “但我了解人性。”徐文浩冷冷地说,“有一天,你会抱怨,你会后悔。爱 情没你想的那么伟大。” 他沮丧地望着父亲,说: “你不了解我。你太不了解我。” “你这是医生泛滥的同情心。”徐文浩不以为然地说。 “爱一个人,并不只是爱她健康的时候,也爱她的不幸。”他说。 “一个人的不幸并不可爱。”徐文浩淡然地说。 他绝望地看着父亲。母亲用了短暂的一生,也救赎不了这颗无情的灵魂。他 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感化父亲?他未免太天真了。 “我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他坚定地说。 徐文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 “你坚持这个决定的话,我不会再支付你的学费和生活费。” 他哑然吃惊地朝他自己的父亲看。他从来一刻也没想过,父亲竟会使出这种 卑鄙的手段。 “我也不需要。我从来就没有稀罕。”他说。 眼看这番话没有用,徐文浩温和地对儿子说: “你没吃过苦。” “我会去克服。” “别幼稚了!她愿意的话,我可以送她去外国读书,在那里,盲人会得到更 好的照顾。” “她也不会稀罕的,而且,她还没有盲。”他陡地站了起来说。 现在,他们面对面站着,横亘在父亲与儿子之间的,是新的怨恨和再也无法 修补的旧伤痕。 “你会后悔的。”徐文浩骄傲地说。 “只要能够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了。”一种坚毅的 目光直视他父亲。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徐文浩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他已经听够了儿 子那些爱的宣言和训。终有一天,这个天真的孩子会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了他 好。 “一分钟也不需要考虑。” 那个回答是如此决绝,冒犯了父权的尊严,枉费了父亲的爱。徐文浩的脸一 下子气得发白。 然后,儿子说了伤透他心的说话。 “她可以不说的。她敬重你,说了。你反而嫌弃她,我为你感到可悲。”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徐宏志脸上。他痛得扭过头去,悲愤的 泪水,很没出息地湿了眼眶。 父亲的那一巴掌,没有动摇他,反而提醒了他,男女之爱并不比骨肉之情大 一些,而是自由一些。我们遇上一个乍然相逢的人,可以选择去爱或不爱。亲情 却是预先设定的,这种预先设定的血肉之亲,是一本严肃的书,人们只能去阅读 它。爱情是一支歌,人们能够用自己的方式去唱出来。每一支歌都是不一样的, 亲情却总是隐隐地要求着回报和顺从。他不想批评父亲,他也深爱母亲。但是, 他对苏明慧的爱是不可以比较的。她是他自己选择的一支歌。这种全然的自由, 值得他无悔地追寻。 这一天,? 苏明慧要他陪她到一个露天市集去。那是个买卖旧东西的地方, 有书、衣服、首饰、家具、音响和电器,都是人家不要的。 她停在一个卖电视的地摊前面,好几十台大大小小的电视放在那里。手臂上 有一个老虎狗刺青的老摊贩,坐在一张小圆凳上读报,对来来往往的人摆出一副 爱理不理的态度。 ? “为什么不买新的?”他问。 “旧的便宜很多!这些电视都维修好了,可以再用上几年。”她回答说。 烈日下,她戴着那顶小红帽,在一堆电视中转来转去,终于挑出一台附录像 机的小电视。 “这一台要多少钱?”她问摊贩。 那个摊贩懒洋洋地瞧了瞧他俩,发现是两个年轻人,于是狡诈地开了一个很 高的价钱。 “这个烂东西也值?”她瞪大眼睛说。 “那么,你开个价吧!”摊贩像泄了气似的。 她说了一个价钱,他摇着头说不可能。他还了一个价钱。她像个行家以的, 一开口就把那个价钱减掉一半。 这一刻,徐宏志发现自己尴尬地站在一旁,帮不上忙。他从来没买过旧东西, 更不知道买东西原来是可以杀价的。他看着他爱的这个女人。她像一条小鳄鱼似 的,毫无惧色地跟一个老江湖杀价,不会骗人,也绝对不让自己受骗。他对她又 多了一分欣赏。 母亲从小就不让他成为一个依赖父荫的富家子。她要他明白,他和普通人没 有分别。他和同学一起挤公车上学。他要自己收拾床铺。他穿的都是朴素的衣服。 母亲最肯让他花钱的,是买书。他想买多少都行。 直到他上了中学。一天,他带了同学回家吃午饭。佣人煮了一尾新鲜的石斑 鱼给他,他平常都吃这个。 那位同学一脸羡慕地说: “你每天都吃鱼的吗?” 那时他才知道,食物也有阶级。他们是多么富有。 然而,他一直也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他的。父亲从祖父手里接过家族的生意。 他们家的财富,在父亲手里又滚大了许多倍。但是,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有自己 的梦想和人生。 他朝他的小鳄鱼看,高兴却又不无伤感地发现:她比他更会生存和挣扎。那 么,会不会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他?他不敢想象没有她的日子。 突然,她转过身来,抓住他的手,说: “我们走!” 他们才走了几步,那个老摊贩在后面叫道:? “好吧!卖给你。” 她好像早已经知道对方会让步,微笑着往回走。 她竟然用了很便宜的价钱买下那台电视。他不无赞叹地朝她看,她神气地眨 眨眼睛。 就在他们想付钱的时候,她发现小圆凳旁边放着一台电视,跟他们想买的那 一台差不多。 “这一台要多少钱?”她问。 “这一台不卖的。”摊贩说。 “为什么?” “质素不好的,我们不卖。”那摊贩骄傲地说。 “有什么问题?”带着寻根究底的好奇心,她问。 “画面有雪花。” “很严重?” “不严重,就是有一点雪花。” 她眼珠子一转,问: “那会不会比这一台便宜?” 那摊贩愣了一下,终于笑了出来,说: “姑娘,一百块钱,你拿去好了,你看来比我还要穷。” 她马上付钱,这一台又比她原本要买的那一台便宜一些。 他们合力扛着那台旧电视离开市集。 回去宿舍的路上,他问: “你买电视干吗?” “回去才告诉你。”? 她神神秘秘地说,头上的小红帽随着她身体的动作歪 到一边。 “为什么不买好的那一台?”他问。 她朝他笑了笑,说: “反正对我来说都没分别。我只要听到声音就行了。” ? 他把电视调校好,画面是有一点雪花,但远比想象中好。她将一卷录像带 塞进去,那是一套由美国电视摄制队拍摄的野生动物纪录片。荧幕上,一头花豹 在旷野上追杀一只大角斑羚。那头受了伤的大角斑羚,带着恐惧和哀凄的眼神没 命逃跑,没跑多远就倒了下去。 “原来你要看这个。”他说。 “我要把英语旁白翻译成中文字幕。这套纪录片会播一年,是莉莉帮我找的。 她有朋友在电视台工作。”她说。 “你哪里还有时间?”带着责备和怜惜的口气,他说。 “我应付得来的。我是很幸运才得到这份差事的。没有门路,人家根本不会 用一个学生。”她说。 “我和你一起做。”他说。 “你哪有时间?你的功课比我忙。”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做。”他固执地说。 她知道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片中那头花豹衔着它的战利品,使劲地甩了甩,似乎要确定口中的猎物已经 断气。 “在动物世界里,互相杀戮是很平常的事。为了生存,它们已经尽量做到最 好。”她盯着电视画面说。 再一次,他不无伤感地发现;在命运面前,她比他强悍。他曾经以为她需要 他。他忽尔明了,是他更需要她多一些。 她为他分担了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她又忘了自己的眼睛多么劳累,多接了 一份兼职。 那个在地摊前面杀价的她,那个淌着汗跟他一起扛着电视穿过市集的女孩, 他亏欠她太多了。 苏明慧从非洲回来之后,每逢假期,外婆会带她到郊外去。有时候,她们也 去动物园。外婆可怜这个小孙女成天困在图书馆里,于是想到要在生活中为她重 建一片自由的天地。 她并不喜欢动物园,她不忍心看见那些动物给关在笼子里,失去了活着的神 采,终其一生要等别人来喂饲,甚至从不知道在旷野上奔跑的自由。这种自由, 是值得为之一死的。 ? 但是,为了不让外婆失望,每次到动物园去,她都装着很兴奋和期待。 有一年,一个俄罗斯马戏团来到这个城市表演。外婆买了票和她一起去看。 她们坐在那个临时搭建的大帐篷里,她看到了驯兽师把自己的脑袋伸进一头无牙 的狮子口里。她也看到六头大象跟着音乐踢腿跳舞,赢得了观众的喝彩。 马戏团是个比动物园更悲惨的地方。这些可怜的动物经常给人鞭打,为了讨 好人类而做出有如小丑般的把戏。当它们老迈的时候,就会遭到遗弃或是给人杀 掉。 当生命并非掌握在自己手里,何异于卑微的小丑? 为了外婆,那一次,她装着看得很高兴,还吃了两球冰淇淋,结果,回去之 后,她整夜拉肚子,仿佛是要把看过的残忍表演从身体里吐出来。 然而,人原来是会慢慢适应某种生活的。为了外婆而假装的快乐,渐渐变成 真心的。后来,再到动物园去,她脸上总挂着兴奋的神色。她甚至为每一头动物 起一个名字。她怜爱它们,同情它们。她也感激外婆,为了她最爱的外婆,她要 由衷地微笑。在她更小的时候,她还没到非洲去,一天,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两个膝盖的皮都磨破了。她痛得蒙上泪花,楚楚可怜的眼睛朝外婆看,心里说: “扶我起来吧!” 外婆站在那儿,不为所动地盯着她说:? “爬起来,不要哭。” 她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外婆朝她说: “现在,笑一下。” 她忘记了那个微笑有多么苦涩。但是,她学会了跌倒之后要尽快带着一个微 笑爬起来。她从没见过外婆和母亲掉眼泪。母亲不哭是无情。那外婆呢?外婆要 她坚强地活着。 外婆在病榻上弥留的时候,她在床前,很没用的噙着泪水。外婆虚弱地朝她 看,像是责备,却更像是不舍。她连忙抹干眼泪,换上一个微笑。直到外婆永远 沉睡的那一刻,她再没有哭。 外婆死后,她要一边干活一边读书。她的母亲从非洲寄来一笔钱,她退了回 去。她不想用母亲的钱。上了大学,她有助学金和贷款,又有兼职,要养活自己 并不困难。她只是没料到会有这个病。 二年级的暑假之后,图书馆继续用她兼职,于是,她辞去了便利商店的工作。 现在,她为电视台翻译一套动物纪录片。她还瞒着徐宏志,为出版社翻译一些自 然生态的书。 医科四年级的功课那么忙,他根本不可能像她一样去兼职。他成绩优异,却 不能申请医学院的奖学金。那个奖学金是他父亲以家族育基金的名义设立的。 接受奖学金,就等如接受父亲的资助。他的家境,也太富有去申请助学金了。现 在,他每天下课后去替一个学生补习。回来之后,往往要温习到夜深,第二天大 清早又要去上课。 他为她牺牲太多了。这种爱,就像野生动物一辈子之中能在旷野上奔跑一回, 是值得为之一死的。 有时候,她会预感那一天来临,尤其是当她眼睛困倦的时候。 到了那一天,她再也看不见了。 他将是她在这世上看到的最后一抹,也是最绚烂的一抹色彩,永远留驻在她 视觉的回忆里。 ? 当约定的时刻一旦降临,我们只能接受那卑微的命运。 然而,那一天,她会带着微笑起来,和他慢舞。 每天下课后,徐宏志要赶去替一个念理科的十六岁男孩补习。这个仍然长着 一张孩子脸的男生要应付两年后的大学入学试。他渴望能上医学院。 男孩勤力乖巧,徐宏志也得特别用心,经常超时。 男孩跟父母亲和祖母同住。这家人常常留徐宏志吃饭。每一次,他都婉拒了。 ? 并非男孩家里的饭不好吃,相反,男孩的祖母很会做菜。然而,只要 想到苏明慧为了省钱,这个时候一定随随便便吃点东西,他也就觉得自己不应该 留下来吃饭。 今天,他们又留他吃饭。他婉谢了。今天是他头一次发薪水,他心里焦急着 要让苏明慧看看他努力了一个月的成绩。从男孩的祖母手里接过那张支票时,他 不免有点惭愧。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工作赚钱。他从前总认为自己没倚靠家 人。这原来是多么幼稚的自欺? 整天忙着上课,没怎么吃过东西。离开男孩家的时候,他饿得肚子贴了背, 匆匆搭上一班火车回去。 火车在月台靠停,乘客们一个个下车。就在踏出车厢的一瞬间,他蓦然看到 了一个美丽的身影。她戴着耳机,背包抱在胸怀里,坐在一张长椅上,满怀期待 地盯着每一个从车厢里走出来的人。 他伫立在灯火阑珊的月台上,看着这个他深爱的女人。他与她隔了一段距离, 她还没发现他,依然紧盯着每个打她身旁匆匆走过的人。 ? 就在这短短的一刻,他发现自己对她的爱比往日更深了一些,直嵌入了骨 头里。 火车轧轧地开走了,月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她终于看到他了。她除下耳机, 兴奋地朝他抬起头来,举起手里的一包东西,在空中摇晃。 他迈步朝她走去。她投给他一个小小的,动人心弦的微笑。 他贴着她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声音里满溢着幸福和喜悦。 她脸上漾开了一朵玫瑰,说: “你一定还没吃东西。” 她打开怀里的纸袋,摸了一个咸面包给他。他狼吞虎咽的吃了。 她用手背去抚摸他汗湿的脸,又凑上去闻他,在他头发里嗅到一股浓香。 她皱了皱眉,说: “你吃过饭了?” 他连忙说:“他奶奶煮了虾酱鸡,她有留我吃,可我没吃啊!” 看到他那个紧张的样子,她笑了,笑声开朗天真: “这么美味的东西,你应该留下来吃。” “这个面包更好吃。”他一边吃一边说。 她带来了水壶。她把盖子旋开,将水壶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水,发现自己已经吃了很多,她却还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第一 个面包。 “你为什么吃得这么少?”他问。 “我不饿。”她说。她把最后一个面包也给了他,说:“你吃吧。” “我有东西给你看。”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折成一个小长方的支票给她看, 兴奋地说: “我今天发了薪水。” 她笑笑从背包摸出她的那一张支票来,说: “我也是。” “我还是头一次自己赚到钱。”他不无自嘲地说。 她笑了:“那种感觉很充实吧?” “就像吃饱了一样充实。”他拍拍肚皮说。 她靠在他身上,瞇起眼睛,仰头望着天空,问: “今天晚上有星吗?太远了。我看不清楚。” “有许多许多。”他回答说。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