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美丽的寓言这幢灰灰白白的矮房子在大学附近的小山坡上,徒步就可以上学 去。徐宏志和苏明慧租下了二楼的公寓。面积虽然小,又没有房间,但有一个长 长的窗台,坐在上面,可以俯瞰山坡下的草木和车站,还可以看到天边的日落和 一小段通往大学的路。 房东知道徐宏志是学生,租金算便宜了,还留下了家具和电器。然而,每个 月的租金对他们来说,始终是个很大的负担,可他们也没办法。她毕业了,不能 再住宿舍。 他们怀抱着共同生活的喜悦,把房子粉饰了一番。他用旧木板搭了一排书架, 那具骷髅骨依然挂在书架旁边,就像他们的老朋友似的。听说它生前是个非洲人, 也只有这么贫瘠的国家,才会有人把骨头卖出来。 恋爱中的人总是相信巧合。是无数的巧合让两个人在茫茫人世间相逢,也是 许多微小的巧合让恋人们相信他们是天生一对,心有灵犀和早已注定。她对这副 非洲人骨,也就添了几分亲厚的感情。她爱把脱下来的小红帽作弄地往它头上挂。 后来的一个巧合,却让她相信,人们所以为的巧合,也许并不是一次偶然。 一朵花需要泥土、阳光、空气、雨水和一只脚上黏着花粉的蝴蝶刚好停驻,才会 开出一朵花。我们所有的不期而遇,不谋而合,我们所有的默契,以至我们相逢 的脚步,也许都因为两个人早已经走在相同的轨道上。 一天,? 她在收拾她那几箱搬家后一直没时间整理的旧东西时,发现了一本 红色绒布封面? ,用铁圈圈成的邮票簿。她翻开这本年深日久,早已泛黄的邮票 簿,里面每一页都贴满邮票,是她十三岁以前收藏的。 她曾经有一段日子迷上集邮。那时候,她节衣缩食,储下零用钱买邮票。其 中有些是她跟同学交换的,有些是外婆送的,也有一些是她在非洲的时候找到的。 所有这些邮票,成了她童年生活的一个片段。每一枚邮票,都是一个纪念、一段 永不复返的幸福时光。 也许,她想,也许她可以把邮票拿去卖掉。经过这许多年,那些邮票应该升 值了,能换到一点钱。 从大学车站上车,在第七个车站下车。车站旁边有一家邮票店,名叫“小邮 筒”,店主是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有一双精明势利的小眼睛,看来是个识货的 人。 小眼睛随便翻了翻她那本孩子气的邮票簿,说: “这些都不值钱。” 她指了指其中几枚邮票,说: “这些还会升值。” 小眼睛摇了摇他那小而圆的脑袋,说: “这些不是什么好货色。” 她不服气地指着一枚肯亚邮票,邮票上面是一头冷漠健硕的狮子,拥有漂亮 的金色鬃毛。 “这一枚是限量的。”她说。 小眼睛把邮票簿还给她,说: “除了钻石,非洲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知道这一次没有杀价的余地了,只好接过那七百块钱,把童年的回忆卖掉。 但她拿走了那枚肯亚邮票。 回去的时候,她为家里添置了一些东西,又给徐宏志买了半打袜子,他的袜 子都磨破了。“我不卖了。”徐宏志把对方手上的邮票簿要回来,假装要离开。 这个小眼睛的邮票商人刚刚翻了翻他带来的邮票簿,看到其中几个邮票时, 他眼睛射出了一道贪婪的光芒,马上又收敛起来,生怕这种神色会害自己多付一 分钱。最后,这个奸商竟然告诉他,这些邮票不值钱。 ? 看见徐宏志真的要走,小眼睛终于说: “呃,你开个价吧。” “一万块。”徐宏志说。 “我顶多只会给四千块。” “七千块。”徐宏志说。 小眼睛索性拿起放在柜台上的一张报纸来看,满不在乎地说: “五千块。你拿去任何地方也卖不到这个价。” 他知道这个狡猾的商人压了价,但是,急着卖的东西,从来就不值钱。他把 邮票簿留在店里,拿着五千块钱回去。 这本邮票簿是他搬家时在一堆旧书里发现的。他几乎忘记它了。他小时候迷 上集邮。这些邮票有的是父亲送的,有的是母亲送的,也有长辈知道他集邮而送 他的稀有邮票。 曾经有人,好像是歌德说:“一个收藏家是幸福的。”集邮的那段日子,他 每天晚上认真地坐在书桌前面,用钳子夹起一个个邮票,在灯下细看。 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能卖掉它们来换钱。他知道这些邮票不止值一万块,谁 叫他需要钱?医科用的书特别贵,搬家也花了一笔钱。 他很高兴自己学会了议价,虽然不太成功。 徐宏志回来的时候,她刚好把新买的袜子放进抽屉去。听到门声的时候,她 朝他转过身去。 “我有一样东西给你。”他们几乎同时说。 “你先拿出来。”她笑笑说。 ? 他在钱包里掏出那五千块钱,交到她手里。 “你还没发薪水,为什么会有钱?” “我卖了一些东西。”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耸耸肩膀。 “你卖了什么?”她疑惑地朝他看。 “我卖了邮票。”他腼腆地回答。他从来就没有卖过东西换钱,说出来的时 候,不免有点尴尬。 她诧异地朝他看,问: “你集邮的吗?”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几乎忘记了,是在那堆旧书里发现的。”他回答说。 然后,他满怀期待的问: “你有什么东西给我?” 她笑了,那个笑容有点复杂。 “到底是什么?”他问。 她朝书桌走去,翻开放在上面的一本书,把夹在里面的那枚肯亚邮票拿出来, 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掌心里。 他愣住了:“你也集邮的吗?” “很久以前了。我刚拿去卖掉。这一个,我舍不得卖,我喜欢上面的狮子。” “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集邮?” “跟你一样,我都几乎忘记了。你卖了给谁,能换这么多钱?” “就是那间‘小邮筒’。” 她掩着嘴巴,不敢相信他们今天差一点就在那儿相遇。 “你也是去那里?”他已经猜到了。 她点了点头。 “他一定压了你价吧?”他说。 她生气地点点头。 “那个奸商!”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那些邮票本来就不值钱,卖掉也不可惜。”她说。 他看着手上那枚远方的邮票。它很漂亮,可惜,他已经没有一本邮票簿去收 藏了。 “以后别再卖任何东西了。”他朝她说。 再一次,她点了点头。 那些卖掉了的邮票是巧合吗?是偶然吗?她宁可相信,那是他俩故事的一部 分。他们用儿时的回忆,换到了青春日子里再不可能忘记的另一段回忆。 他们给压了价,却赚得更多。公寓里有一个小小的厨房,他们可以自己做饭, 但他们两个都太忙了。为了节省时间,她常常是把所有菜煮成一锅,或是索性在 学校里吃。他要应付五年级繁重的功课和毕业试,又要替学生补习。为了多赚点 钱,他把每天补习的时间延长了一个钟。 她当上了学校图书馆的助理主任。她喜欢这份工作。馆长是个严厉的中年女 人,但是,她似乎对她还欣赏。当其它同学毕业后都往外跑,她反而留下来了。 她甚至庆幸可以留下。??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又有徐宏志在身边,日子跟 从前没有多大分别。 那套动物纪录片已经播完了。她接了另一套纪录片,也是关于动物的。她还 有一些文章要翻译。 也许有人会说这种日子有点苦。她深知道,将来有一天,她和徐宏志会怀念 这种苦而甜的日子,就连他们吃怕了的一品锅,也将成为生命中难以忘怀的美好 滋味。那自然需要一点光阴去领会。他们有的是时间。搬进公寓的那天,徐宏志 靠在窗台上,给她读福尔摩斯的《蒙面房客探案》。他打趣说,这个故事是为了 新居入伙而读的。 到了黄叶纷飞的时节,他们已经差不多把所有福尔摩斯的故事读完了。 “明天,你想听哪本书?”那天晚上,他问。 ? “我们不是约定了,读什么书,由你来决定的吗?” 他笑了笑:“我只是随便问问,不一定会听你的。” “你有没有读过白芮儿.马克罕的《夜航西飞》?”她问。 他摇了摇头。 “那是最美丽的飞行文学!连海明威读过之后,都说他自己再也不配做作家 了。据说,写《小王子》的圣修伯里跟白芮儿有过一段情呢!”她说。 她说得他都有点惭愧了,连忙问: “那本书呢?” “我的那一本已经找不回来了,不知是给哪个偷书贼借去的,一借不还。” 停了一下,她向往地说: “我会去找的。那是非洲大地的故事。” 他是什么时候爱上非洲的? 假如说爱情是一种乡愁,我们寻觅另一半,寻找的,正是人生漫漫长途的归 乡。那么,爱上所爱的人的乡愁,不就是最幸福的双重乡愁吗? 隔天夜晚,他离开医学院大楼,去图书馆接她的时候,老远就看到她坐在台 阶上,双手??支着头,很疲倦的样子。 他跑上去,问: “你等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她站起来,抖擞精神说。然后,她朝他摇晃手里拿着的一本 书。 他已经猜到是《夜航西飞》。 “图书馆有这本书。”她揉了揉眼睛,笑笑说:“我利用职权,无限期借阅, 待到你读完为止。” 他背朝着她,弯下身去,吩咐她: “爬上来!” 她仍然站着,说: “你累了。” “爬上来!”他重复一遍。 她趴了上去。就像一只顽皮的狒狒爬到人身上似的,她两条纤长的手臂死死 地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背着回去。 “我重吗?”她问。 他摇摇头,背着她,朝深深的夜色走去。 回去的路上,她的胸怀抵住他的背,头埋他的肩膀里。 “你有没有读过那个故事?大火的时候,一个瞎子背着一个跛子逃生。”她 说。 他心头一酸,说:? “这里没有瞎子,也没有跛子。” “那是个鼓励人们守望相助的故事。”她继续说。 他把她背得更紧一些,仿佛要永远牢记着这个只有欠欠的一握,却压在他心 头的重量。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打算做脑神经外科。”他告诉她。 “为什么?”她诧异地问。 “我想做眼科。”他回答说。 她觉得身子软了,把他抱得更牢一些。 “我会医好你的眼睛。”他说。 “嗯!”她使劲地点头。 在绝望的时刻,与某个人一同怀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并竭力让对方相信终 有实现的一天。这种痛楚的喜乐,惟在爱情中才会发生吧?她心里想。 “图书馆的工作太用神了。”他怜惜地说。 “也不是。”她低声说。 她的眼睛累了,很想趴在他身上睡觉。徐宏志说的对,但她不想承认,不想 让他担心。 “等我毕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说。 “我想做一条寄生虫。” “社会的,还是个人的?” “某个人的。” “可以。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寄生虫就是这样的。”他挺起胸膛说。 她睡了,无牵无挂地,睡得很深。 半夜里,苏明慧从床上醒来,发现徐宏志就躺在她身旁。他睡了,像一个早 熟的小孩似的,抿着嘴唇,睡得很认真,怀里抱着那本《夜航西飞》。她轻轻地 把书拿走,朝他转过身去,在床头小灯的微光下看他,静静地。 她好怕有一天再不能这样看他了。 ? 到了那天,她只能闭上眼睛回忆他熟睡的样子。 那天也许永远不会来临,他曾经这样说。 他说的是她眼睛看不见的那一天。 在这一时刻,她心里想到的,却是两个那天。 第一个那天,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 第二个那天,终必来临。 当我们如此倾心地爱着一个人,就会想象他的死亡。 到了那日,他会离她而去。 她宁愿用第一个那天,换第二个那天的永不降临。 她紧紧握着他靠近她的那一只手,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里。后来有一天, 徐宏志上课去了,她在家里忙着翻译出版社送来的英文稿。她答应了人家,这两 天要做好。徐宏志在屋里的时候,她不能做这个工作,怕他发现。图书馆里又没 有放大器。她只能等到他睡了或是出去了。 这一天,他突然跑了回来。 ? “教授病了,下午的课取消。”他一边进屋里一边说,很高兴有半天时间 陪她。 她慌忙把那迭稿件塞进书桌的抽屉里。 “你藏起些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却不知道其中一页译好的稿子掉在脚 边。 他走上去,弯下身去拾起那张纸。 “还给我!”她站起来说。 他没理她,转过身去,背冲着她,读了那页稿。 “你还有其它翻译?”带着责备的口气,他转过身来问她。 她没回答。 “你瞒了我多久?”他绷着脸说。 “我只是没有特别告诉你。” 他生气地朝她看: “你这样会把眼睛弄坏的!” “我的眼睛并不是因为用得多才坏的!”她回嘴。 然后,她走上去,想要回她的稿子。 “还给我!”她说。 他把稿子藏在身后,直直地望着她。 她气呼呼地瞪着他,说: “徐宏志,你听着,我要你还给我!”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冲到他背后,要把那张纸抢回来。他抓住不肯放 手,退后避她。 “你放手!”她想抓住他的手,却一下不小心把他手上的那张纸撕成两半。 “呃,对不起。”他道歉。 “你看你做了什么!”她盯着他看。 “你又做了什么!”他气她,也气自己。 “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我以后都不管!”他的脸气得发白。 他从来就没有对她这么凶。她的心揪了起来,赌气地跑了出去,留下懊悔的 他。 他四处去找她。一直到天黑,还没有找到。他责备自己用那样的语气跟她说 话。她做错了什么?全是他一个人的错。他低估了生活的艰难,以为靠他微薄的 入息就可以过这种日子。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比他迟上床,也终于知道她有 一部分钱是怎样来的。他凭什么竟对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不会原谅他了。带着沮丧与挫败,他回到家里,发现她在厨房。 听到他回家的声音,她朝他转过身来。她身上穿著围裙,忙着做饭。带着歉 意的微笑,她说: “我买了鱼片、青菜、鸡蛋和粉丝,今天晚上又要吃一品锅了!” ? 她这样说,好像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主妇似的。 他惭愧地朝她看,很庆幸可以再见到她,在这里,在他们两个人的家里。第 二天早上,她睁开惺忪睡眼醒来的时候,徐宏志已经出去了。他前一天说,今天 大清早要上病房去。 她走下床,伸了个懒腰,朝书桌走去,发现一迭厚厚的稿子躺在那里。她拿 起来看,是徐宏志的笔迹。 ? 她昨天塞进抽屉里的稿子,他全都帮她翻译好了,悄悄地,整齐地,在她 醒来之前就放在书桌上。 他昨天晚上一定没有睡。 她用手擦了擦湿润的鼻子,坐在晨光中,细细地读他的稿。昨天,她跑出去 之后,走到车站,搭上一列刚停站的火车。 当火车往前走,她朝山坡上看去,看到他们那幢灰白色的公寓渐渐落在后头。 她自由了,他也自由了。她再承受不起这样的爱。 ? 到了第七个车站,她毫无意识地下了车。 她走出车站,经过那间邮票店。店外面放着一个红色小邮筒招徕。店的对面, 立着一个真的红色邮筒。她靠在邮筒旁边坐了下来。 要多少个巧合,他们会在同一天带着儿时的邮票簿来到这里? 要多少次偶然,他们会相逢?就在前一天夜里,他们坐在窗台上,徐宏志为 她读《夜航西飞》。她一直想告诉他那个和生命赛跑的寓言。 在英属东非的农庄长大的白芮儿,那个自由的白芮儿,有一位当地的南迪人 玩伴,名叫吉比。她在书里写下了吉比说的故事。 ? 徐宏志悠悠地读出来: “‘事情是这样的。’吉比说。 ‘第一个人类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在森林里、平原上游荡。他 忧心忡忡,因为他无法记得昨日,因此也无法想象明天。神明看见这种情况,于 是派变色龙传送信息给这第一个人类(他是一名南迪人),说不会有死亡这种东 西,明天就如同今天,日子永远不会结束。 ‘变色龙出发很久后,’吉比说:' 神明又派白鹭传达另一个不同的信息, 说会有个叫死亡的东西,当时辰一到,明天就不会再来临。“哪个信息先传送到 人类的耳朵,”上帝警告:﹁就是真实的信息。“ ‘这个变色龙是个懒惰的动物。除了食物之外什么也不想,只动用它的舌头 来取得食物。它一路上磨蹭许久,结果它只比白鹭早一点抵达第一个人类的脚边。 ’ ‘变色龙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口。白鹭不久后也来了。变色龙因为急于传 达它的永生信息,结果变得结结巴巴,只会愚蠢地变颜色。于是,白鹭心平气和 地传达了死亡信息。 ‘从此以后,’吉比说:‘所有的人类都必须死亡。我们的族人知道这个事 实。’ 当时,天真的我还不断思考这个寓言的真实性。 多年来,我读过也听过更多学术文章讨论类似的话题:只是神明变成未知数, 变色龙成为? ,白鹭成为? ,生命不断继续,直到死亡前来阻挡。所有的问题其 实都一样,只是符号不同。 变色龙仍然是个快乐而懒散的家伙,白鹭依旧是只漂亮的鸟。虽然世上还有 更好的答案,不管怎样,现在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吉比的答案。“ “变色龙没有那么差劲。”她告诉徐宏志,“我在肯亚的时候养过一条变色 龙,名叫阿法特。它就像一枚情绪戒指,身上的颜色会随着情绪而变化。那不是 保护色,是它们的心情。” “那只是个寓言。”他以医科生的科学头脑说。 她喜欢寓言。 她宁愿相信生命会凋零腐朽,无可避免地迈向死亡?还是宁愿相信是一只美 丽的白鹭衔住死亡的信息滑过长空,翩然而至? 外婆离去的那天,她相信,是有一双翅膀把外婆接走的。 寓言是美丽的。眼前的红邮筒和小邮筒是个寓言。一天,徐宏志衔着爱的信 息朝她飞来,给她投下了那封信,信上提到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就是一个 寓言。 寓言是自由的,可以解作? ,也可以解作? 。 她从小酷爱自由。不知道是遗传自坚强独立的外婆,还是遗传自远走高飞的 父母。那是? 一种生活的锻炼。她自由惯了。 她从自由来。认识到徐宏志,她只有更自由。 在短暂的一生中拥有永恒,就是自由。 天已经暗了。再不回去,徐宏志会担心的。 他一定饿了。是个寒冷的冬夜。从早到晚只吃过一片三明治,徐宏志饿坏了。 毕业后,当上实习医生这大半年,每天负责帮病人抽血、打点滴、开药单、写报 告,还要跟其它实习医生轮班,每天只有几个小时休息,他站着都能睡觉。上个 月在内科病房实习时,一个病人刚刚过身,尸体给送到太平间去。人刚走,他就 在那张床上睡着了。 实习医生一年里要在四个不同科的病房实习,他已经在外科和内科病房待过, 两个星期? 前刚转过来小儿科病房。今天,他要值班,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刚刚写好所有报告,他看了看手表,快九点了,他匆匆脱下身上的白袍,奔 跑回宿舍去。 他们这些实习医生都分配到医院旁边的宿舍。接到病房打来的紧急电话,就 能在最短时间之内以短跑好手的速度跑回去。 要是那天比较幸运的话,他也许可以在宿舍房间里睡上几个小时。他已经练 就了一种本领:随时能够睡着,也随时能够醒来。 ? 不用当值的日子,不管多么累。他还是宁愿开车回家去。他买了一部红色 小轿车,是超过十年的老爷车了,医院的一个同事让出来的,很便宜。有了这部 车,放假的时候,他和苏明慧就可以开车去玩。她不用常常困在图书馆和家里。 她已经没有再做翻译的工作了。他拿的一份薪水虽然不高,加上她的那一份, 也足够让两个人过一些比以前好的生活。 他们换了一间有两个房间的公寓,是同一个房东的,就在他们以前租的那幢 公寓附近。他在学医院里实习,回家也很近。 他们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也许正如他所想,那天永远不会降临。 苏明慧靠在宿舍二楼的栏杆上等他。她一只手拿着一篮自己做的便当,另一 只手拿着一壶热汤,身上穿著一件米白色套头羊毛衣,棕色裤裙,棕色袜子和一 双绿? 色运动鞋,头上戴着一顶紫红色的羊毛便帽,头发比起一年前长了许多。 看到他,她的眼睛迎了上去,口里呼出一口冷雾,说:? “吃饭啦!” “你为什么不进去?这里很冷的!”他一边开门一边说。 她哆哆嗦嗦地窜进屋里去,说: “我想看着你回来。” “今天吃些什么?”他馋嘴地问。 “恐怕太丰富了!”她边说边把饭菜拿出来,摊开在桌子上,有冬菇云腿蒸 鸡、梅菜蒸鱼、炒大白菜和红萝卜玉米汤,还有一个苹果。 她帮他舀了饭,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当一个人饿成那个样子,就顾不得 吃相了。 她把帽子除下来,微笑问: “好吃吗?” 他带着赞赏的目光点头,说: “你做的菜愈来愈好!” “累吗?” “累死了,我现在吃饭都能睡着。”他朝她说。 看到他那个疲倦的样子,她既心痛,却也羡慕。他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拿 了优异成绩毕业的他,将来会做得更多和更好。而她,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工作。 “你也来吃一点吧。”他说。 “我吃过了。”她回答说。 “我是不是有一套日本推理小说在家里?”他问。 “好像是的。你有用吗?” “我想借给一个病人,他的身世很可怜。”他说。 那个病人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自小患有哮喘病的他,哮喘常常发作。男孩 个子瘦小,一张俊脸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那双不信任别人的眼睛带着几分反 叛,又带着几分自卑。护士说,他父母是一个小偷集团的首领。 徐宏志翻查了男孩的病历。他这十三年来的病历,多得可以装满几个箱子。 ? 男孩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块面积很大的、凹凸不平的伤疤,是七岁那年 给他父亲用火烧伤的。这个无耻的父亲因虐儿罪坐牢。出狱后,两夫妇继续当小 偷,直到几年之后又再被捕。前两年,这两个人出狱后没有再回家。男孩给送去 男童院,除了社工,从来没有其它人来医院看他。 男孩的病历也显示他曾经有好几次骨折。男孩说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徐宏 志以他福尔摩斯的侦探头脑推断,那是给父母虐打的。至于后来的几次骨折,应 该是在男童院里给其它孩子打伤的。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孩,会变成什么样子?男孩难得开口说话,即使肯说 话,也口不对心。他很想把自己孤立起来,似乎是不需要别人,却更有可能是害 怕给别人拒绝。 徐宏志第一次在病房和男孩交手时,并不顺利。 那天,他要帮男孩抽血。 男孩带着敌意的眼神,奚落地说: “你是实习医生吧?你们这些实习医生全都不行的!你别弄痛我!” 他话还没说完,徐宏志已经利落地在他手臂上找到一根静脉,一针刺了下去, 一点都不痛。 男孩一时语塞,泄气地朝他看。 以后的几天,徐宏志帮他打针时,明明没弄痛他,男孩偏偏大呼小叫,说是 痛死了,弄得徐宏志很尴尬。那一刻,男孩就会得意地笑。 有时候,男孩盯着徐宏志的那种眼神,让徐宏志感觉到,那是一个未成年男 生对一个成年男性的妒恨。那种妒恨源自妒忌的一方自觉无法马上长大,同时也 是不幸的那一个。 妒忌和仇恨淹没了一个无法选择自己命运的男孩。 徐宏志并没有躲开他,也没讨厌他,这反而让男孩觉得奇怪。他们成为朋友, 始于那个晚上。 那天,徐宏志要值班。半夜,他看完了一个刚刚送上来的病人,正要回去宿 舍。经过男孩的病房时,他看到一点光线。他悄悄走进去,发现男孩趴在床上, 用手电筒的微光读书,读得津津有味。男童埋头读的那本书,是赤川次郎的《小 偷也要立大志》。 ? 假使人生有所谓黑色喜剧,此刻发生在男孩身上的,就是一出黑色喜剧。 他不能取笑男孩读这本书,这件事本身并不好笑。但是,男孩选择了这本书,实 在旁观的人哭笑不得。 “原来你喜欢赤川次郎。”徐宏志说。 男孩吓了一跳,马上换上一副冷面孔,一边看一边不屑地说: “谁说我喜欢?我无聊罢了!写得很差劲。” “我觉得他很有幽默感。” 男孩眼睛没看他,说:“肤浅!” “这本书好像不是你的。”他说。他记得这本书今天早上放在邻床那个十一 岁的男孩床上。那个圆脸孔的男孩这时候睡得很熟。 “我拿来看看罢了!你以为我会去偷吗?”男孩的语气既不满也很提防,又 说:“我才不会买这种书。” “原来你不喜欢读推理小说,那真可惜!”徐宏志说。 “可惜什么?”男孩好奇地问,脸上流露难得一见的童真。 “我有一套日本推理小说,可以借给你。不过,既然你没兴趣......” “你为什么要借给我?”男孩狐疑地问。 “当然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以后我帮你打针,你别再捣蛋。” 男孩想了想,说: “好吧!我喜欢公平交易,但你的技术真的要改善一下,别再弄痛我。” 徐宏志笑了。他希望男孩能爱上读书。书,可以慰藉一个人的灵魂。 男孩果然迷上那套推理小说,这些悬疑的小故事是他们友谊的象征。每次徐 宏志去看他的时候,男孩依然是口不对心,依然爱挖苦他,却是怀着一种能够跟 一个成年男性打交道的骄傲。 后来有一天,他去看男孩的时候,发现气氛有点不寻常。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