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谢的时候乡愁是美丽的。飞行员对天空的乡愁让他们克服了暴风雨,气流 和山脉,航向深邃的穹苍。爱情的乡愁给了苏明慧继续生活的意志,也是这样的 乡愁在黑暗的深处为她缀上一掬星辰。 圣修伯里,这位以《小王子》闻名于世的法国诗人和飞行员,一次执行任务 时消失在地中海的上空。飞行员死了,小王子对玫瑰的乡愁,却几乎肯定会成为 不朽的故事。 失明之后,苏明慧想到的是圣修伯里写在《小王子》之前的另一本书:《夜 间飞行》。一个寻常的夜里,三架邮机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途中遇上暴风雨, 在黑夜迷航。 当黑暗张开手臂拥抱她,她感到自己也开始了一趟夜间飞行。虽然她再也看 不到群山和机翼,但星星会看到她。 她就像一位勇敢而浪漫的飞行员,决心要征服天空,与黑夜的风景同飞。她 紧握螺旋机的方向盘,她的驾驶杆是一根盲人手杖。 徐宏志把这根折迭手杖送给她时,上面用宽丝带缚了一个蝴蝶结,像一份珍 贵的礼物似的。他告诉她,这根手杖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把手杖髹成了七彩相 间的颜色。 “就像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手杖糖?”她说。 “对了。”然后,他用清朗温柔的声音把颜色逐一读出来。 有红色、蓝色、黄色、绿色、紫色、橙色和青色。 她抚摸手杖上已经干了的油彩,微笑问: “你也会画画的吗?” “每个人都会画画,有些人像你,画得特别出色就是了。” 这支七色驾驶杆陪伴她在夜间飞行。但是,她的终点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降落在徐宏志的胸怀里。要是她想继续飞行,每个飞 行员身上都带着一根耐风火柴。那火柴燃着了,就能照亮一个平原、一个海岸。 爱情的美丽乡愁是一根耐风火柴,在无止境的黑夜中为她导航。 以后,又过了一个秋天。 当她在夜之深处飞翔,她想象自己是航向一个小行星。在那个小行星之上, 星星会洗涤每个人的眼睛,瞎子会重见光明。 那个小行星在黑夜的尽头飘荡,有时会被云层遮盖,人们因此同它错过。回 航的时候,??也许晚了。 为了能在这唯一的小行星上降落,她要成为一位出色的飞行员,和生命搏斗。 到了冬天,她已经学会了使用盲人计算机。 拄着那根七色手杖,她能独个儿到楼下去喝咖啡、买面包和唱片。徐宏志带 着她在附近练习了许多次,帮她数着脚步。从公寓出来,朝左走三十步,就是咖 啡店的门口。但他总是叮嘱她尽可能不要一个人出去。 一天,她自己出去了,想去买点花草茶。来到花草茶店外面,她嗅不出半点 花草茶的味道,反而嗅到另一种味道:那是油彩的味道。一剎间,她以为那是回 忆里的味道。 从前熟悉的味道,有时会在生命中某个时刻召唤我们,让我们重又回到当时 的怀抱。 然而,隔壁书店与她相熟的女孩说,这的确是一家卖画具的店,花草茶店迁 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带着她的惆怅,回到家里。 那天夜晚,徐宏志回来的时候告诉她: “附近开了一家画具店,就在书店旁边。” 她是知道的。 这是预兆还是暗示?她的小行星就在那儿,惟有画笔,能让她再次看到这个 世界的色彩。 然而,她更喜欢做梦。梦里,她是看得见的。她重又看到这个万紫千红的世 界。有一次,她梦见自己回到肯亚。她以前养的那条变色龙阿法特,为了欢迎她 的归来,不断表演变颜色。她哈哈大笑,醒来才知道是梦。 最近,她不止一次梦回非洲。那天半夜,她在梦里醒来。徐宏志躺在她身边, 还没深睡。 ? “我做了一个梦。”她说。 “你梦见什么?” “我忘了。”她静静地把头搁在他的肚腹上,说:“好像是关于非洲的,最 近我常常梦见非洲。”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发鬓上,说: “也许这阵子天气太冷了,你想念非洲的太阳。” 她笑了,在他肚腹上甜甜地睡去。 可后来有一天,她梦到成千的白鹭在日暮的非洲旷野上回荡,白得像飘雪。 是的,先是变色龙,然后是白鹭。 她不知道,她看见的是梦境还是寓言。 眼睛看不见之后,图书馆的工作也干不下去了,徐宏志鼓励苏明慧回去大学 念硕士。他知道她一直喜欢读书,以前为了供他上大学,她才没有继续。 一天晚上,他去接她放学。他去晚了,看到她戴着那顶紫红色羊毛便帽,坐 在文学院大楼外面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前方。 ? 他朝她走去,心里责备自己总是那么忙,要她孤零零地等着。 她听到脚步声,站了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脸。 “你迟到了。”她冲他微笑。 “手术比原定的时间长了。”他解释。 “手术成功吗。” “手术成功。”他回答说。 “病人呢?” “病人没死。”他笑笑说。 开车往回走的时候,车子经过医学院大楼。他们以前常常坐在大楼外面那棵 无花果树下面读书。时光飞逝,相逢的那天,她像一只林中小鸟,掉落在他的肩 头。这一刻,她把头搁在他的肩头上。他双手握着方向盘,肩膀承载着她的重量, 他觉着自己再也不能这么爱一个女人了。 “你可以给我读《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吗?” “你不是已经读过了吗?” “那是很久以前,我自己读的。你从没为我读过。” “好的。”他答应了。 他想起了伊甸园的故事。亚当和夏娃偷吃树上的禁果,从此有了羞耻之心, 于是摘下无花果树上的叶子,编成衣服,遮蔽赤裸的身体。他不知道,世界的尽 头,会不会也有一片伊甸园,我们失去的东西,会在那里寻回,而我们此生抱拥 的,会在那里更为丰盛。他和她,会化作无花果树上的两颗星星,在寂寂长夜里 彼此依偎。保罗.科尔贺写下了一个美丽的寓言,但也同时写下了一段最残忍的 文字:牧羊少年跟自己的内心对话。心对他说:“人总是害怕追求自己最重要的 梦想,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不配拥有,或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完成。” 发现这个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配再拥有画画的梦,也没能力去完成。尽 管徐宏志一再给她鼓励,她还是断然拒绝了。 ? 她的执着是为了什么?她以为执着是某种自身的光荣。她突然明白,她只 是害怕再一次失败,害怕再次看到画布上迷蒙一片的颜色。 现在,她连颜色都看不见了,连唯一的恐惧也不复存在。一个人一旦瞎了, 反而看得更清楚。 她亲爱的丈夫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就不能用一支画笔去回报他的深情吗?假 使她愿意再一次提起画笔,他会高兴的。她肯画画,他便不会再责备自己没能给 她多点时间。 画具店的门已经打开了,是梦想对她的召唤。她不一定要成为画家,她只是 想画画。她想念油彩的味道,想念一支画笔划在画布上的、纯清的声音,就像一 个棋手想念他的棋盘。 她坐在窗台上,焦急地等着徐宏志下班。当他回来,她会害羞地向他宣布, 她准备再画画,然后要他陪她去买油彩和画笔。 她摸了摸身旁的点字钟,他快下班了,可她等不及了。她拿了挂在骷髅骨头 上的紫红色便帽戴上,穿了一件过膝的暗红色束腰羊毛衣,钱包放在口袋里,穿 上鞋子,拿了手杖匆匆出去。 ? 当他归来,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她走出公寓,往左走三百四十步,来到那间画具店,心情激动地踏了进去。 她买了画笔,说出了她想要的油彩。它们都有名字,她早就背诵如流,从来 不曾忘记。 一个拥有一把年轻声音的女店员把她要的东西放在一个纸袋里,问: ? “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能拿吗?” “没问题的。”她把东西挂在肩上。 他们大概很惊讶,为什么一个拄着手杖的盲眼女孩也会画画。 她扛着她曾经放弃的梦,走了三十步,突然想起欠了一管玫瑰红的油彩。她 往回走,补买了那支油彩。 那三十步,却是诀别的距离。 她急着回家去,把东西摊在桌子上,迎接她的爱人。然而,就在拐弯处,一 个人跟她撞个满怀。她感觉到一只手从她身上飞快地拿走一样东西。这个可恶的 小偷竟不知道盲人的感觉多么灵敏,竟敢欺负一个看不见的人。她抓住那只手, 向他吼叫: “把我的钱包还给我!” 那只手想挣脱,她死命拉着不放。 一瞬间,她明白自己错得多么厉害。那只枯瘦的手使劲地想甩开她,她的手 杖丢了,踉跄退后了几步,感到自己掉到人行道和车流之间,快要跌出去。她用 尽全身的气力抓住那只手。她的手从对方的手腕滑到手背上,摸到一块凹凸不平 的伤疤。她吃惊地想起一个她没见过的人。 “我是徐宏志医生的太太!”她惊惶虚弱地呼叫,试图得到一种短暂的救赎。 那只手迟疑了一下,想把她拉回来。 已经晚了。 她听到一部车子高速驶来的声音和刺耳的响号声。她掉了下去,怀里的画笔 散落在她身边。一支油彩给汽车辗过,迸射了出来,颜色比血深。 一条血肉模糊的腿抖了一下。她浮在自己的鲜血里,这就是她画的最后的一 张画。 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她何必梦想画出最好的作品?徐宏志就是她画得最 好的一张画。他是她永恒的图画,长留她短暂的一生中。 他用爱情荣耀了乡愁。 徐宏志赶到医院。他走近病床,看到他妻子血染鬓发,身上仅仅盖着一条白 尸布。医生对他说: “送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她告诉他,最近她常常梦见非洲。他明白这是她对非洲的想念。他买了两张 往肯亚的机票,准备给她一个惊喜。他们会在那里过冬。下班之后,他没有直接 回家,而是去了旅行社。他回去晚了。路上,他接到从医院打来的电话。 眼下或将来,她都回不了非洲去。 白尸布下面露出来的一双黑色鞋子黏满颜料。她当时刚去买了画笔和油彩。 是他告诉她附近开了一家画具店的。是他老是逼着她画画,结果却召唤她一步一 步走向死亡。 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凭什么认为梦想重于生命?他难道就不明白,一个人的 生命永远比他的梦想短暂? 同光阴的这场赛跑,早已注定败北。 他望着她。她的眼睛安详地合上。她要睡了。她用尽了青春年少的气力来和 她的眼睛搏斗,她累了。 他曾经以为最黑暗的日子已然过去。她眼睛看不见的那天,他们在地上紧紧 相拥,等待终宵,直到晨光漫淹进来。 “天亮了。”他告诉她。 “又是新的一天了。”她朝他微笑。 这句寻常老话,现在多么远了。 他掀开尸布,那朵染血的紫红色便帽静静地躺在她怀中,像枯萎了的牵牛, 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她在牵牛花开遍的时节来到,在花谢的时候离去。他支撑不住自己了,俯下 身去扑在她身上。一个警察走过来通知他,他们抓到那个把他太太推出马路的小 偷。这个少年小偷逃走时哮喘发作,倒在路旁。他现在就在隔壁,医生在抢救他。 徐宏志虚弱地走出去。他想到了少年小偷,想到了哮喘。 战栗的手拉开房间的帘幕,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他晕眩了, 用最后一丝气力把帘幕拉上。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在医院里,在她空空的床畔。 护士把苏明慧留下的东西交给他:一根手杖和一双鞋子。 天已经亮了,他走到外面,开始朝草地那边走去。 眩目的阳光下,他看见他的父亲匆匆赶来。 父亲那双皱褶而内疚的眼睛朝他看,说: “我很难过。” 那个声音好像飘远了。他疲惫不堪,嘴唇抖动,说不出话。 他自个儿往前走。昨夜的雾水沾湿了他脚下的青草地。一只披着白色羽毛的 小鸟翩跹飞舞,栖息在冬日的枝头上。 是谁把她送来的?是天堂,还是像她所说的,爱情和梦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 人要自己去寻觅? 她来自远方最辽阔的地平线,就在那一天,她滑过长空,展翅飞落他的肩头 上,不是出于偶然,而是约定。纷纭世事,人们适逢其会,却又难免一场告别。 (全书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