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 等到再见到晴娜的时候,却是在医院的停尸房,一张血迹斑斑的白布覆盖的一 具血肉迷糊的死人,这是一具被挤压成肉面,支离破碎的尸体,惨不忍睹。从那一 只苍白僵硬的手指,混着干涸血迹的褐色头发,还有那一身白底黑色花纹的雪纺面 料的连衣裙,那是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身上穿着的裙子,他死也也不会忘记,风仰 起裙角,她的背影散发一种冷艳的美。如今这美成了冰冷的肉骨,再也无法鲜活起 来。当他认出她时,他眼一黑,几乎要瘫软,有人用力扶住他,他浑身颤栗,心里 呼喊道:“生命竟然是如此的脆弱,这一刻真太可怕了!带走了所有的希望与欢笑! 带走了对他从未意识过多么宝贵的生命!” 他万般悲憾伤绝,不顾一切扑在晴娜的尸体上,想抓住她的生命不要被上帝带 走,他终于明白,失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实,曾经的爱恋,欢乐,痛苦,争吵, 埋怨,所有的一切爱人的情感在这一瞬烟消云散,再也回不来了,悲痛,让他撕心 裂肺,如今,晴娜真的走了,他才明白,她是这世间他唯一真爱的女人,她死了之 后,他才知道他有多爱她,她走了,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他从支离破碎的尸体拖下,可他死活不愿松手,晴娜的血粘 在他脸上,粘在他的身体上,散发着腥味,他全然不顾,他抓住她的手,想把她从 阴间拖回来,可那是枉然,那手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最终人们还是将他拖走,他手里抓着她的一缕头发,傻傻坐在医院的一个角落 头,人们看见他时,发现他是笑着,可那笑,比哭还让人心酸。他不相信晴娜已经 离去,他以为他可以呼喊她回来,他笑着说:“晴娜啊,你知道吗,此时的我心里 有好多的话要对你说,可却没有机会,为什么你不愿意听我说说话,这一刻,我是 在地狱里行走,我的心在承受着万虫咬噬的烈痛,我的灵魂在经受着油锅般的煎熬, 我的精神就快彻底崩溃了。失去了,一切都将无可挽回的失去,没有了你的爱,我 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舍不得……` 陷得太深……”含糊地声音淹没在悲怆 的哭声,没有人听得见。昔人容颜只能留待以后永远的追忆,往日的悲欢离合,全 已成了过去,他感到撕心的痛楚,对晴娜刻骨不忘。 时光如梭,过了七年。 竹律茗整理了书桌上的书籍,这是一个对于他很难得的周末,他升迁之后,政 务极为繁忙,几乎每一天都忙个不停,前一天,他身体感觉不适,便丢弃一切工作, 要休一个周末,一早起来,他本想找本书籍看看,不料从一本旧书掉出一张旧相片, 那是晴娜偶尔夹在书中的照片,那是她刚嫁给他,是去桂林游玩时,在竹筏上搂着 他的腰照的相片,那是她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像个明星。那时他与她新婚,他很 爱她,可如今,这相片中的女人,早已化为尘土。想到如此,他感觉心头一阵悲痛, 一滴泪掉落在相片上,他再也无心看书了。他快步走出书房,走进儿子竹泽艾的房 间,儿子正在睡懒觉,这孩子今年刚上初中,周末总是要在床上多赖一会。他唤醒 儿子。 竹泽艾睁开眼,看见父亲的神情很忧郁,唬了一跳,翻身起床,一边问:“爸, 今天你要我去学什么?” “泽艾,你想不想去看看妈妈。”竹律茗伸手抚摸他的脑门,问道。 “爸,我好想妈妈。” “嗯,泽艾,今天是你妈三十四周岁的生日,我们去给她送个蛋糕吧。” “好的,爸爸。” 他们在餐厅用早餐的时候,泽艾的后妈问他:“泽艾,今天你要去学英语。” “阿姨,今天我可以不去吗?”泽艾问道。 “不可以。”后妈斩根截铁地回答。 竹律茗抬头,声音不大,但是很威严:“今天泽艾不要去学英语,我要带他出 去。” “律茗,你要带他去那里,如果他不去补习班,他会跟不上成绩的。”后妈问 道。 “我只带他一天,去那里,你不要问,我难得休假,要和儿子一起走走。”竹 律茗说。 后妈闻声底下头,不再发问。 竹律茗与竹泽艾肩并肩走进公墓的山径,走过一个转角,在一棵不高的松树下, 他们看见一位穿着暗灰色衬衫的男子与一白色裙子的女孩蹲在地上烧香,在他们面 前树着一黑色大理石墓碑,竹律茗认得,那是晴娜的墓碑,他与竹泽艾走过,那男 子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竹律茗认出他,晴娜死前的丈夫,他很诧异, 数年未见,他变化很大,当年遇见的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今两鬓斑白面容萧然, 低着头用嶙峋而颤抖的手在泥土上插着香烟,全然不见当初的风流倜傥。辛安丘的 模样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多情而固执的晴娜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不顾一切地去追求 她的爱情,也许她内心深处的挣扎、彷徨、欢笑、温暖唯有自己清楚,谁也不能替 代。那曾经最美好女人的年岁,残留在别人的记忆里,明灭难辨。再回头,人已不 知去处。 他不禁长叹:“啊,晴娜呀,你在天堂可寻到真爱。” 那男人捂着脸,肩头剧烈地抽搐,似乎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悲痛的沉思。 他亲切地拍拍竹泽艾的脑袋,交代:“孩子,给妈妈送上生日蛋糕吧,祝她在 天堂幸福。” 竹泽艾听话地将一盒蛋糕端端正正放在墓碑前,然后鞠了三个躬,含着泪说: “妈妈,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送水果蛋糕来了。” 竹律茗上前,站在那男子的背后,迟疑了一瞬,然后很坚定地说:“辛安丘, 我想跟你谈一谈晴娜。” “呜……”辛安丘抬起头,他灰丧的眼睛没有眼泪,但是多年深刻地悲伤写在 他的脸上,一张满是皱纹沧桑的脸,写满对一个女人的思念,他如今生命的意义, 唯剩对一个女人的思念,他脸色苍白吓人,一场揪人心魄的悲恸之后,他的神情是 麻木呆滞的,他看了一眼竹律茗之后,微微地点头,以示允肯。 竹律茗转身拉起跪在地上了女孩,将她的手递给竹泽艾说:“泽艾,她是你亲 妹妹佳佳,你带她去一边说说话好不好。” 竹泽艾拉起佳佳的手,一边跑一边说:“佳佳妹妹,我们到那一棵大树下说话 吧。” 辛安丘转身看见竹泽艾的面容,浑身一颤,一个女人的模样神灵活现地跳出在 他面前,再见竹泽艾,他长高了,他了脸型象极了母亲,特别他的眼睛,睫毛长长 的,就像她那一双含情水灵灵的美目,不知不觉,他的泪水滑落下来。 竹律茗站在他身边,一直等他情绪缓和下来,方才开口:“也许我说了,你会 很难受,晴娜真是一个傻女人,当初我告诉她,我不计较她所作所为,只要她愿意 打掉腹中的孩子,我不会与她离婚,一样保证她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她固执地 要生下佳佳,说她是你们的爱情的结晶,她绝对不舍得,如今看来,那是多么幼稚 的念头。” 辛安丘听了,站起来,用巍巍的手温柔地抚摸黑色光滑的墓碑,回答道:“以 前我真的也认为她像个木叶鱼爱的天真,爱的可爱,可最伟大的爱情又是个什么东 西,一个鲜活的人被埋在这冷清清的墓碑下,还有多少可彰显的意义,如果早读懂 她的情感她的人生,就不会有失去后方知情人的珍贵的遗憾。” 竹律茗摇头叹息道:“唉,这晴娜呀,有时真的太冲动,以为拥有爱情便拥有 幸福,孰不知爱情对于世人而言,是一朵罂粟花,为一瞬的快乐上瘾却换来悲痛一 生。” 辛安丘没有理会他的这一段话,他低着头默然地念着刻在墓碑上一行字迹: “珍如晴雪,真爱千年。”他用手在擦拭一下上面的灰尘,突然俯下头,吻了这一 段冰凉的碑文,然后转身对竹律茗说:“也许活着的时候她品尝了太多的孤寂与痛 苦。” 竹律茗无言,费解的看着他,辛安丘情绪开始激动起来,他转身望着远处树下 那象极了母亲的侧影,自顾自言地大声说着:“不错,我知道我一生都将会在寂寞 里度过,即便是将来,也许不过在疯狂的舞跳歌唱,在觥筹交错的光影里放纵一下, 在人生的每个精彩和失败里悲伤和高兴,在每一个十子路口迷茫,然后抬步走入未 知里。我都会在心里默默的念着她的名字,我就像一只可怜的老狗,当他的主人七 年前被葬到这儿,我多希望我能够一天天、一年年的站在主人的墓碑前,一动不动, 好像墓碑一样陪伴她,有时候我哭泣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绝望的孩子,我问自己, 怎么让悲伤的狗快乐起来,可是没有办法。一颗死掉的心是不会懂得快乐的。如果 说生命是一朵云,它的绚丽,它的灿烂,它的变幻和流动,都是自然的,因为它是 一朵云。晴娜就是那样,一个感性的女人, 用云一般的生命,随心所欲的漂浮,她 体会着人生的甜蜜或悲凄,任性地爱着被爱着,她宠爱着爱,抱怨着爱,享受着爱, 怨恨着爱,为爱赴了另一个完美爱的世界,又其实,晴娜不过是一个女人痴迷爱着 一个男人,不去在意最终的结果而已,她像开在荒漠里的金色野花,活着一生只有 八到十天,只要戈壁沙漠里下一场雨,它就立即抽芽、快速生根、长出叶子、开花 结果,大约短短十天之内就完成生命的全过程。晴娜的爱情就像它一样凄美,为了 短短几天的激情,以为那是人生最幸福的一瞬,她绽开,结成果实,然后就死了。 她走了, 也许是因失去爱的绝望, 也许是看清了我们无法看到的感情, 总之她走了 , 离开我们七年了。只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一切都好。” 在辛安丘真实的心中,也许,这个世上对于大多数男人而言,真正的爱情是得 不到,唯有得不到的爱情才是真的爱情,对于他而言,晴娜死了,她再也不可能出 现在他面前,也就是说,他再也不可能得到她,永生永世也不可能得到她,他才发 现,自己有多爱她。 她最后的那一句清晰地回荡在他耳边: “我死了,你终会明白,你还是爱着我,一生一世爱着我。” …… ――不管人类的历史再经历多少年,情人之间的爱情多狂热与痴迷,其命运都 是如此悲伤。 【全文终】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