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早上起床,欣桐陪祖父吃早饭后就出门上班。 她仍跟往常一样,独自走到附近的站牌搭车,然后转捷运到银行上班。虽然 祖父已经跟她提过很多遍,她仍然不用自家的私家车,因为只有每一回从家里走 到站牌搭车,再转搭捷运的这段时间,跟以前的日子是完全一样的。只有这时她 才会记得自己曾经是纪欣桐,那个平凡的、一无所有的女孩。 下了公车,她跟往常一样转过街角,准备走到几十公尺外的捷运站搭车。 路上熙来攘往的上班人潮渐渐增加,不远处的捷运站,已经涌进一群赶时间 的上班族。欣桐每天上班,都会经过这条热闹的街道,路边几个书报摊,总有几 个驻足看报的上班族。偶而一瞥,她不经意看到一份八卦杂志的头版—— 金控集团凤凰女情奔香港,饭店开房间缠绵两天一夜! 僵在街头,欣桐目不转晴地瞪着那个头版标题…… 然后她看到自己的手伸出去,拿起那份杂志—— 杂志上的照片很隐晦,但酒店前方著名的喷水池,说明了地点并非捏造,而 镜头前这名正跨出酒店座车的女子就是她,朱欣桐。 这是一个「丑闻」。 一个真真实实、将严重伤害她身边所有人的「丑闻」。她无法想象,当爷爷 看到这份杂志,他老人家的身体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唉哟,小姐,她长得跟妳很像咧!」卖杂志的阿伯笑嘻嘻地凑上来,想确 定她是否有购买意愿。 欣桐的脸色惨白。对方的玩笑话,狠狠的揪痛了她的心。掏出一百块放在摊 子上,她紧紧捏着那本杂志,匆匆走避。 那耸动的标题,已经彻底颠覆掉她的世界…… 她一直躲在自己的象牙塔里祈求苟安,然而现实世界却不肯放过她…… 泪水滑过她苍白冰凉的颊畔,这一次她知道自己伤的很重很重,因为连眼泪 也让她失去了感觉。 此时此刻,杂志内容到底写了些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她不必看内容,只 知道她必须找到他—— 那个事前早已知道今天「有好戏可看」的男人。 突然接到欣桐的电话,利曜南似乎并不惊讶。 「我在楼下,我要见你。」她站在他家楼下,语调颤抖。 「上来吧!」他的口气如常。 开门见到她,他的脸上甚至有笑容。「有话到书房再说。」他径自转身带路。 这是第一次,她看到他的书房。 书房里各种计算机、传真与影印设备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一间高级私人办公 室。 他在这里办公吗?为什么? 「妳是第一个进到这里的女人。」他研究着她脸上的错愕。 她却反问他:「你看到今天的周刊了?」 利曜南咧开嘴,他看了一眼腕表。「现在是上班时间,董事长的乖孙女跷班, 只为了特地来问我这件事?」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妳是来质问我的?」他迁到桌后,英俊的脸孔噙着一丝笑意,让她不懂他。 「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她执意地想知道答案。 利曜南收起笑容。「妳没有理由怀疑我,除非,前天晚上妳偷听我的电话。」 欣桐的脸色苍白。 他咧开嘴。「不过我不怪妳,反正这件事已经无法阻止了。」 他若无其事的神态,让她无法置信。 「为什么你会事前就知道?为什么杂志社能拍到照片?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到 香港找你?」她几乎无法控制激动。 但这连串问题似乎没有难倒他,利曜南的神态丝毫没有被追问的慌张。 「事实上妳已经知道答案了,欣桐。」他定定地盯住她,沉声道出她不想听 到的答案。 她瞪着他,他的回答彷佛一场梦般不真实。「你打电话,诱使我到香港,这 一切都只是诡计?」她喃喃地问。 难怪在机场的时候,她曾经感觉到有人跟踪自己。难道连拍照的人,也是他 安排的? 「这是计谋!」利曜南走到她面前,握住欣桐微颤的纤细肩膀。「妳不能嫁 给袁崇峻,这件事会让妳解脱。」他沉声道。 真的如此单纯吗?「但这是我,曜南,杂志上被渲染的女子是我,你知道吗? 她是我!」她怔然地问,已不企求答案。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搂紧她,诱哄地:「我知道妳爱我,所以妳也应 该明白我的心疼,这么做全是为了让妳摆脱妳不需要的婚约。」他笑着抱紧她。 他知道她爱他! 所以他牺牲她的爱、利用她的爱,不择任何的手段……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为什么要这么迂回?!」她的眼泪又 泛滥,这一回她雾眼迷蒙的看着他,看着这个男人,彷佛陌生人。 她最想问的是:他为什么要如此伤害她? 然而这回的伤害太深太沉重了…… 沉重得让她再也对这个男人开不了口,道出她真实的感觉与感情!只怕再将 真心赤裸裸地捧到他面前,得到的回报是更深更重的伤害。 「我不能让妳直接拒绝,董事长也不会接受这样的方式。」他冷静始终如一。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袁家自己开口解除婚约。」 他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她的心再也无法毫无保留地相信…… 「你这么做,爷爷一旦知道的话会发生什么后果,你想过了吗?」 「妳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等,董事长迟早会知道,后果无论多严重也必定发生, 相信妳会比我清楚。」 她哑然无语。 「也许我的方式妳不满意,但妳不能否认这是最直接的方式,让所有的人都 知道「事实」。」 他特别强调事实两个字。 但这「事实」对她来说多么残忍,对他而言却这么无足轻重,彷佛这只是一 场他玩弄在股掌中的游戏!她不明白,如果他曾经在乎过她一点点,何以能如此 无动于衷,丝毫不觉这对她而言是伤害…… 她垂下眼,一股深沉的哀莫涌进她的心坎。 「我要走了。」她淡淡道。 似乎察觉她的不对劲,他不放手,反而搂紧她的腰。「生气了?怪我没事先 告诉妳?」 她垂下眼轻轻摇头,执意避开他的眼睛。 「那就对我笑一个,让我知道,妳没生气。」他勉强她。 欣桐笑不出来,但现在她没来由的只想躲开他—— 强颜欢笑,她知道自己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利曜南虽不满意,但能接受,她的柔顺让他内心涌起一丝掩不住的得意。「 我爱妳。」他动容地倾诉。 爱? 终于盼到的话,却再也激不起她深心的欢愉…… 他懂得什么是爱吗? 他不懂。 因为付出爱的人只有她…… 从来只有她而已。 而她似乎渐渐明白了某种可能的事实,明白这个男人,永远也不会懂得这柔 情的深邃…… 离开利曜南的住所后,欣桐没有到银行上班,反而返回家中。因为爷爷不久 后就会知道这件事,她一定要陪在他身边。 一回到家,欣桐看到祖父已经坐在客厅,神色严肃。看起来,爷爷已经知道 杂志的事了。 见到欣桐回来,老人冷肃的目光紧紧锁在孙女的脸上,彷佛想从其中寻觅到 足以左证的蛛丝马迹。 「爷爷……」 走到祖父面前,忏悔、苦涩、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全都涌现了…… 老人僵直地坐在沙发上,手上用力握着他的拐杖,手关节已泛白了。但他凝 固的表情没有发怒的迹象,也不像往常一样立即开口责备怒骂。老人凝望着孙女, 眼中仅有的是失望与哀莫,那神情,让欣桐的整颗心都快碎了。 「我原以为,妳会对我说这一切全都只是假的,妳会好好解释,让我放心。 但现在看起来,这件事情是真的了。」老人喃喃地道。 「对不起,爷爷……」她颤抖地低语。 然后她哭了,再也忍不住的哭了。 在祖父面前,她忽然哭得像个孩子,祖孙两人对望着,一股深沉的哀伤围绕 着他们、沉重的绝望打击着他们…… 欣桐知道这回自己闯的祸太大,知道这回她深深的伤了祖父的心! 「这个男人是谁?」老人一字一句,凝重地问。这是他唯一想知道的答案。 面对祖父的质问,欣桐垂下眼,默然以对。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仍然想保护他…… 毫无犹豫地,只想到要保护他。 见到欣桐垂眼不语,老人有些发怒了。「妳说啊!这个男人到底是谁?袁家 已经打电话来责问过了,如果没有答案,妳叫我怎么跟袁家解释?难道到了这个 时候妳还不肯说实话?还想为这个男人掩护?!」 但面对爷爷的责难,欣桐仍然沉默。现在她唯一能做、能反应的,只有坚持 到底的沉默。 见到欣桐如此,老人的怒容转为伤心,因为太过伤心了,老人瞬间像又老了 十岁,枯朽的面容上忧伤的皱纹如此深沉。 「妳……」老人沉重地叹气:「妳太让我失望了!」 「对不起,爷爷……」 凝望祖父悲切的容颜,她只能一再对不起,深心充满忏悔,却无法给予祖父 其它言语…… 她并不坚强,却必须独自承受,这苦涩的滋味。 「如果妳不说出来,爷爷也不能勉强妳。」老人别开脸,憔悴的脸色十分落 寞。「我累了,妳跟妳父亲一样都不听话,我为你们用心计较,可到头来你们却 只会让我伤心!」 老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拄着拐杖,朝他的书房走去。 欣桐上前搀扶祖父,老人僵住片刻,然后沉重的叹息。 他并没有拒绝孙女。因为再也承受不起失去亲人的痛苦,老人不愿重蹈覆辙, 不再如年轻时那般固执。 「我不知道妳为什么坚持护着他,如果他对妳来说这么重要,那么就把他带 来见我。」老人凝固在原地,语重心长地对孙女道:「为了妳,我会考虑接受这 个男人,但他也得要有面对我的勇气!」 老人这番话,揉碎了欣桐的心。她知道自己伤害了祖父,但祖父非但未责备 自己,反而愿意接纳她所保护的男人…… 这深浓的亲情,让她心痛到几乎窒息。 「带他来见我,知道吗?」最后老人交代孙女,然后独自拄着拐杖离开客厅。 欣桐怔在原地,事前她根本料想不到祖父的宽容…… 然而她能带利曜南来见他老人家吗? 如果祖父知道,这个「男人」就是他的孙子,利曜南,祖父会平心静气原谅 他们两人吗? 这么多的复杂和矛盾,几乎把她给压垮了! 欣桐知道,这一切一切的关键只在一个男人身上,但她甚至没有把握,他会 跟随自己来见祖父…… 欣桐无法说服自己,得到祖父的认同会是利曜南最终的目的。 更让她彷徨的是,她开始清醒,认知到她的爱可能仅仅只是一厢情愿,她以 为存在的爱情…… 实际上也许根本不曾发生过。 欣桐以为必须先面对袁崇峻之前,却见到已许久没见过面的母亲。 吴春英陪着怒气冲冲的纪碧霞,隔天一大早就等在欣桐的办公室。 「孙小姐,我没办法阻止她们进来——」 「没关系。Anna,妳尽管忙妳的。」欣桐笑着安慰一脸气急败坏的Anna,她 深知母亲的个性,只要是纪碧霞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她! 走进办公室,纪碧霞冷冰冰的眼神像利箭一样,毫不留情地朝欣桐射过来。 欣桐试着强颜欢笑,掩藏她受伤的感情。「妈、春姨,妳们怎么来了——」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当然要来质问我的宝贝女儿,到底是被哪个野男人 给拐走的?!」纪碧霞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的伤人言辞。 「太太,您别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到银行会好好跟欣桐问话的?」如果 不是这样,她拼死都会拉住纪碧霞,不让纪碧霞到银行来找欣桐。 但吴春英根本劝不住纪碧霞,脑子里只想到利益的纪碧霞完全不理会她,径 自对欣桐吼道:「说啊!那个野男人是谁?!他好大的胆子,竟敢诱拐红狮集团 董事长的孙女!」 「太太,请妳小声一点,这里是银行的办公室,无论如何您也要给欣桐留一 点面子……」吴春英不死心地苦劝。 「留什么面子啊?!妳问问她,她做了什么好事!她有给我留面子吗?!」 纪碧霞毫不收敛,嗓门反而越扯越大。 办公室外,几个董事长室的助理,已经按捺不住,好奇地聚在门前偷听。 「妈,您今天特地来看我,就是想问这个吗?」欣桐的语调反常地平静。 「我还能问妳什么?这还不够丢人吗?!」纪碧霞对着女儿咆哮:「我怎么 会有妳这么愚蠢的女儿?!妳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做不但会让妳失去金钱名声, 失去妳现在拥有的这一切,也会让我苦心经营这二十多年的计画,完全付诸流水!」 看到母亲不问报导对她的伤害,只在乎金钱和名利,欣桐不再伤心,她苍白 的脸上反而露出微笑。 「原来只有在这个时候,您才记得我是您的女儿。」她凝望着冷酷的母亲, 淡淡地道。 「妳说什么?!」纪碧霞的脸孔狰狞。「我做的这一切还不全都为了妳!妳 竟敢随随便便的就跟一个野男人上床,丢我的脸、破坏我的计画!」 她的计画,就是有朝一日看着欣桐坐上董座,到了那个时候,老头子终究得 承认她纪碧霞是朱家的媳妇,因为老头子认的孙女,可是她纪碧霞的女儿! 然后只要再等老头子两腿一伸,整个红狮银行就是她纪家的囊中物—— 只有这样,过去纪家与朱家的恩怨才能一笔勾消,因为她纪碧霞终于替父亲 报了仇! 这仇恨的渊源已久,但纪碧霞始终牢牢的记在心底。 早在数十年前,朱家与纪家曾经是生意伙伴,但纪家所拥有的土地与事业, 却慢慢的被朱狮收买。纪碧霞不认为这是父亲经营不善,反倒认定是朱狮恶意并 吞!眼看着纪家的没落,朱狮非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因为纪家人对他的憎恨, 而阻止他的亲生儿子与纪碧霞相恋。 在她与朱耀文私奔之前,朱家过去从纪家夺得的家业,与朱狮对她的敌意, 她全都可以不计较。但随着朱耀文死亡后,她的生活颠沛流离,老头子却始终不 闻不问!仇恨于是慢慢的,在她心底生了根。 这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怨恨,只有在她夺回纪家被朱家并吞的家业后,才能真 正的终结。 母亲深沉的怨恨与冷酷的话语,欣桐早已经麻痹,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无力 也不能再承受…… 「妈,很抱歉,现在是上班时间,请您离开。」她冷淡地道。 纪碧霞瞪大眼,彷佛不敢相信,一向乖巧的女儿竟然违逆自己!「妳竟敢叫 我走?!妳给我听着!」 「太大,您不要再说了!」更难听的话纪碧霞还没说出口,吴春英已经阻止 她。「您没看到欣桐的脸色不好吗?现在她一个人要面对的已经够多,您就不怕 她承受不了,到时候您什么也得不到吗?您不能再给她压力了!」 吴春英的话提醒了纪碧霞。 她瞪着完全不看自己的「女儿」,尽管欣桐脸上的倔强与冷漠让她痛恨,但 她知道吴春英说的一点都没错。 「妳最好能对外解释这件事情,如果这件事影响到妳的继承权,我一定会让 妳后悔的!」撂下话,纪碧霞狠狠地瞪了欣桐一眼,才扭头离开。 吴春英担心地望着欣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母性的直觉让她感应到,现在的欣桐只是在强撑着,但她深怕温情不足以支 持欣桐,自己的一句话反而会让欣桐崩溃。 吴春英选择跟随在纪碧霞身后,默默地离开。 等到办公室内恢复安静,欣桐跌坐进办公椅内,木然地瞪着桌上的月历…… 已经流下出眼泪。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