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植物园里的日常生活 转眼,秋风开始萧杀起来,又几场严霜过后,植物园里落叶遍地。如果在黄昏 时一阵风过,树上的黄叶飘零,地上的落叶翻滚,荒凉中更有一派壮观的气象。在 天气渐渐变冷中,我们抢收了几种怕寒的中草药,连园艺所的人都来帮了我们几天。 一向不出办公室的崔园长,更是一反常态,把手背在屁后,在我们干活的仓库、地 头、场上、装包间等地视察了几回,还简短作过几回指示。该收的药收上来以后, 接下来,我们就在大仓库里做一些粗浅的加工和包装,工作显得枯燥而琐碎。日复 一日里,我期待的侍红的信一直没有来,这让我经.常处于心事重重的状态中。我 做着各种各样的假设,最终,只有两种假设最为现实,一是,侍红收到信后,非常 厌恶,不屑于给我回信,就是把信交给老师也是有可能的;二是她根本没收到信, 我的信中途寄丢了。要是第一种可能无疑是糟糕的,要是第二种可能,也不能说太 好了,不过至少,我还存有希望,我还可以继续给侍红写信。 这期间,我父亲来了一次植物园,给我送来了冬天的棉衣。他在植物园的院子 里没有等我回去,在植物园的办公室也没有碰到崔园长,崔园长当时可能正在视察。 我父亲便把冬衣留在办公室,由张会计转交给了我。 在等待侍红回信的日子里,我始终报有侥幸的心理,觉得她的信就要到了。我 经常在中午上食堂吃饭的时候,途经办公室去看报纸。 夹杂在报纸里的,偶尔会有一两封信窜下来。 这精灵一样的白色信封,会让我突然地紧张,但这些信都不是我的。张会计对 我的好学,一直报以友好的态度,她还当着崔园长的面表扬过我。她是这样说的, 小陈是个上进的青年,喜欢读书看报,振兴中华实现四化,就是要靠小陈这样的优 秀青年,他要是做我们植物园的秘书,档案啊,材料啊,就有人管了,我就省心多 了。当时,崔园长正在看报纸,他抬头看一眼张会计,长长的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 情。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的。他的样子的确是准备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端起 大号玻璃杯,轻轻喝一口药饮,又低头看报纸了。 有一天,崔园长不在,张会计神秘地对我说,有人打电话,找过你。 是吗? 我紧张地问,谁啊? 不知道,崔园长接的,他说你上班了,没时间来接。 谁会给我打电话呢? 我看着崔园长办公桌上那部灰色的电话机。那部电话机我 至今也没听它响过,可它却找过我。我首先想到我父亲,但马上就被我否定了。我 父亲和崔园长虽然不是朋友,但“四清”时曾在一个工作组,要是我父亲打电话来, 他们会聊一会儿的。我父亲要是有事,崔园长也会对我讲的。那么,只有侍红了。 侍红的父亲是石湖粮管所的所长,所长办公室就有电话,她最有机会打电话了。那 么,她是收到我的信了。 知道是谁打的电话吧? 张会计说。 我摇摇头。 女同学是不是? 张会计笑了,脸也红了。 我说,不是…… 还不是? 差不多吧? 你是不是给人家写信啦? 你在等她回信,嘻嘻……小陈脸 红了,你天天是来等信的,对不对? 我被张会计发现了心里的事,很不好意思。她说我脸红了,大概是吧,可你张 会计脸红什么啊。我低着头,不敢看张会计,过了一会儿,才说,到点了,吃饭了。 说完,我没敢再看张会计,走了。 我在食堂里碰到小谢,他已经吃了。饭厅里就他一个人。铃还没响,他就能吃 饭,说明他跟崔师傅关系很铁,因为我多次看到别人排队,虽然只有十多个人吃饭, 但铃响之后,还是要排队的。我一直都觉得,小谢是个非常特别的人,他和植物园 里的其他人完全不一样,而且,他对我似乎很好。我原以为,他对我好,是因为我 发现了他在深夜里跟一个女孩约会,他怕我把这事张扬出去。后来发现,并不是这 样的,他跟谁都不错。他惟一的缺点就是洗手了,他不停地洗手,我总担心他都会 把手洗破了。我很少看到他有不洗手的时候。这次就是很少几次的例外。 小谢说,来啦? 我先吃,我吃过就要进城,拉几车煤回来。要烧澡堂啦! 小谢的意思,他并不是在搞特殊化,而是工作需要才提早吃饭的。 我看到小谢的碗里是米饭,还有一个碗里是猪肉烧冬瓜。我知道中午要吃冬瓜, 我看到食堂门口的竹匾里晒着冬瓜皮——这也是一味中药,植物园的人都很细心, 他们轻易不会浪费任何一点财富的。 小胡跟在我后边也来了,她也是没有听到吃饭的铃声而来的。不过小胡手里拿 着针线在做,是一只鞋垫。小胡在纳鞋垫,也叫绣鞋垫,实则是干一样的活,只不 过“绣”比“纳”要精致一些。往往是,女人们自称是纳鞋垫,男人说绣鞋垫,多 带有钦佩的意思。 到点啦小谢? 小胡说。 没有没有。小谢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又重复一遍。 烧澡堂好,我都两三个星期没洗澡了,这冬天都到了,应该早点烧——多会儿 烧啊? 煤拉来还不烧啊,我下午要拉三车煤。小谢看着小胡手里红红绿绿的鞋垫,说, 小胡啊,鞋垫是越绣越漂亮啊,光给你家王连长绣,什么时候也给我绣一双? 好啊,没问题,我腾过手来,就给你纳一双。小胡爽快地答应了。 小谢有些贪得无厌地说,你春天里就说要送一套军装给我的,我脸都等黄了, 也没见你送一套给我。 小王年底探亲,我要一套给你不就行啦? 当真? 当真,还是干部服哩。 小胡吃饭的时候,鞋垫就放在桌子上。我离鞋垫很近,我发现它的确精致。在 我们村,也有许多姑娘纳鞋垫,多半都是纳给情人的。而小胡,是纳给她在部队的 丈夫王连长的。小谢叫他王连长,实则上,据小胡说,她丈夫不是连长,是连级干 部。 这天傍晚,是晚饭之后电视还没有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小胡喊我了,她站在宿 舍门口,说,小陈,你来一趟。我来到小胡的宿舍里,小胡让我帮她写字,在小胡 的授意下,我用一支彩色粉笔,在鞋样上写“心心相印”四个字。我写不好,“心” 字太小了,有些不相称。我提出来重写,小胡说不用,很好。小胡让我坐一会儿, 我就看到她放在桌子上的一双鞋垫了,那是一双成品鞋垫,刚刚绣出来的,白底上 绣着“鸳鸯成双”的红色大字。我有些不相信小胡会把这双鞋垫送给小谢,“心心 相印”不合适,“鸳鸯成双”就更不合适了。 哪双是小谢的呀? 一双也不给他,我说着玩的。小谢把“鸳鸯成双”放到抽屉里,说,小陈,你 再帮我写两张。 小胡又从抽屉里拿两双鞋样给我。她说,你写,实现四化,振兴中华。 这是现在最时髦的口号,园部办公室的墙报栏旁就写着这副对联。不过,小胡 说错了,应该是“振兴中华”在前,“实现四化”在后。我没有纠正小胡,写在鞋 样上是无所谓的,我照小胡说的,分别在鞋样上写上“实现四化”和“振兴中华”。 小胡说,小陈,你写字漂亮,比小谢写得好,赶几天,我送一双给你,就这双“实 现四化”的,好不好? 我点点头,表示感谢。小胡让我在她的宿舍里坐坐,玩玩, 我便在一张木椅上坐下了。 小胡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东西也摆放整齐,正面的墙 上,贴着一张陈冲的剧照,是电影《小花》里的造型。陈冲的脸又大又结实,嘴唇 厚厚的,目光干净,很青春,她的这种形象,是我们共同的偶像。小胡说,漂亮吧 ? 赶明天,你也找一个像陈冲这样的明星做老婆。我被她说得脸上冒火。 此后,我经常到小胡的宿舍来,有时是她邀请,有时是我自己来。她的宿舍不 是一间,而是两问,外间放三屉桌子,桌子上有镜子。里间放床,我从花布门帘望 进去,看到床和一只红木箱,还有一个大立柜。小胡的宿舍跟我们的宿舍不在一排, 她的宿舍在食堂的东边,和园艺所的两个中年女工挨在一起,所以我到她的宿舍很 方便,比如我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小胡要是从门口经过,会说,小陈,上我这里来 玩玩。我便去了。我上食堂吃饭,往往不等打铃就去,也会到她的宿舍去。她的宿 舍,严格地说,是她的家。如前所述,她已经结婚了,丈夫在部队服役,姓王,在 部队做秘密工作,和小胡结婚六年了,还一次没回来过。小胡告诉我这些之后,说, 快了,第八年,他就可以探亲了。小胡坐在三屉桌前,一边纳鞋垫,一边有一搭没 一搭地跟我说话,说她家王连长的部队生活,说王连长一年要给她写多少封信,说 这些信都寄到县城她母亲家了,说王连长也有我这么高,人不英俊,很潇洒。小胡 说着说着会愣一会儿神,抬头看看我,说,你到里屋帮我把线拿来,那捆红线,在 箱子上。我便掀开她那红底白花的门帘,走进略显暗淡的房间里,拿来她要的线。 她让我把线放在桌子上,可桌子上分明还有一扎红线。我觉得,小胡经常掩饰自己。 我便以我的心思猜度她,一定是想念她的丈夫了。 两个多月以来,我对植物园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我的工作和生活,也趋于 正常。我除了经常到小胡的宿舍玩,也到小谢的宿舍玩过,还跟小谢的手扶拖拉机 去过几趟县城。我自己也借自行车去过几趟县城。当然,和丁所长、老杨、大李、 徐师傅这些人,也都熟了。我的日常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在这一个多月里,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能不提,这就是我第一次领工资,那是我非常激动的时刻,这 是我平生第一次拿到自己挣来的钱。我花的第一笔工资钱,是跑到县城,看一场电 影。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