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眼睛的日子 初 潮 我的初潮来的天昏地暗的。春天的第一个月月末开始的第一次腰酸和腹痛,夏 天的第一个月的月末才见到颜色。连续几个月固定的时日身体不适,我好像知道是 要有什么来临了,可我那时还说不清楚,安娜姐哈哈笑着说我快生小宝宝了,我差 一点骂她出口。 看到自己流血的一瞬间,我呆在卫生间里。我坐在马桶上,不想出去。我心跳 得很厉害,怕自己的血这样一滴一滴的流干,甚至想该不该用止血药涂抹。我在走 出卫生间之前的确哭了片刻。安娜姐和舒拉妈咪都在外面叫我,我才洗了脸开门。 我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安娜姐搂过我笑着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被舒拉 妈咪打了一下。舒拉妈咪用生硬的汉语说安娜姐“没大没小”,安娜姐说“是喜事 呢,又一个女孩儿变成女人了”。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又一次哭了。 真的很不舒服,我脑子总是被肚子里的酸涨牵带着,总是感觉自己的血往下流。 我不敢坐,只好蒙头躺在床上,我甚至想用枕头垫高屁股,要抑制住流血。 一共四天时间,我哪里也没去。第五天我照镜子看自己,脸色已经惨白起来, 眼睛也有些呆滞。我在屋里走了一会儿,想着自己已经干爽了,我对舒拉妈咪说: “妈咪我去学校了。” 我的初潮来的晚。十五岁。那年是公元一九九四年。 一九九四年的春夏,我知道了我在今后的每个月里都要经受几天难过的时日了。 我感觉,女孩子最无忧无虑的岁月我可能是走完了。我讨厌自己的衣袋里装着备用 的卫生巾,不能容忍卫生巾占据了我平时装口香糖的位置。 老师依然,同学依然。我却一时不能依然。成人的冲击真的很大,我真的给冲 击了。莫名地想深呼吸,莫名地想长叹,莫名地记起母亲的话:“细艳,爸爸是个 倔强的人,你要像妈妈一样爱爸爸,容忍他做他的事情……” 我走出学校时已经习惯了去地铁的那条路,那条路到地铁站口要走五分钟,等 地铁最多两分钟,在地铁上度过五分钟,然后还有三分钟的路可走。从学校到“麒 麟城”大概需要十五分钟。爸爸和安娜姐都在“麒麟城”,那时“麒麟城”是爸爸 的。 在路上我可以看到那栋停工了两年多的高楼,塔吊悬在那里,一部分脚手架已 经破烂了。这个高楼是和“麒麟城”同时开始施工的,“麒麟城”已经开业了一年, 可这个结构漂亮的建筑却“冷藏”在这里了。莫斯科的报纸上有上百篇的文章谈论 这个“未果工程”,但至今没有人插手接管它。投资方在“货币更新”时损失了几 亿卢布,投资人几乎全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普通百姓,再也没有能力继续这个工程了。 曾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和我同校读书,他是这个工程投资人的儿子,两年前和父 母去了西班牙,再也没有回来过。老师曾经给我们读了这个男孩留下的作文,我记 得那文章的题目叫《一九九三,你害死了多少俄罗斯公民》,他在作文里写了父亲 曾要自杀被母亲拦阻的经过。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莫斯科。我不在中国。 我不在中国,多年前我就不在中国。那时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根,什么叫浮萍, 这些植物学里的名词我怎么也联系不到自己身上。虽然那时这些东西就表现在我身 上。那个时候的中国是什么样子我根本不知道,我能看见有关中国的记号就是大使 馆前面的五星红旗和偶尔在俄罗斯电视台上出现的中国新闻。 爸爸和我说,不止一次地说,我们的家在昆明,在中国最美的高原城市。能把 昆明和莫斯科连接在一起的,那时只有爸爸。我,不会。 我对昆明没有记忆。 2002年秋天我踏上云南红土地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外商,我的身价近千万,虽 然我还是个女孩子,仍然青春。 安娜姐在我初潮的日子里对我说,你终有一天扬眉吐气地回到中国,那时人人 都会高看你。 “麒麟城”刚建成时没有名字,但投资的人把招租的方向早确定给中国人了。 我那时每天都被家里坐的满满的中国人闹得头昏脑胀。他们和爸爸商量租楼房的事 情,商量集资的事情。爸爸那时候会连续三天三夜不睡觉,而舒拉妈咪也陪着沏茶 倒水整整三天三夜。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莫斯科有这么多的中国人,竟然能有人 想出“麒麟城”这个名字。 中国人来我家抽烟喝茶的日子里,我认识了安娜姐。只有安娜姐能不理会大家 的讨论来我的房间里和我说话。安娜姐的年龄在做我的姐姐和做我的妈妈之间,我 征得她的同意叫她姐,我认为叫她姐比较合适,她美丽,年轻,时髦,快乐。 安娜姐可以和我用俄语说话,她的俄语味道很正,虽然她也是中国人。我知道 了她在莫斯科大学读完了硕士,知道她叫赵安安,知道她没结婚。当然她也知道了 我的很多身世,比方我七岁跟父母来俄国,八岁母亲去世,爸爸娶舒拉妈咪时我不 同意,我内向,我丢过自行车等等。 那天晚上我对安娜姐说:“你以后能经常来看看我吗?” “为什么不能呢?”安娜姐说。“也许我会在你爸爸的公司里工作呢,那样你 去看爸爸时也能见到我呀。” 安娜姐真的在不久就成为“麒麟城”的人了。爸爸和俄国人合资,立了“娱乐 业”的项,按照酒吧、舞厅、小博彩等概念规划“麒麟城”,安娜姐统管了全部的 前台业务。我第一次去“麒麟城”找爸爸,爸爸没时间和我说话,安娜姐把我安排 在酒吧的角落里喝果汁,她去不停地指点服务生们的工作。她可以大声训斥那些俄 国人工作中的差错,并在指点、训斥过程中抽出空当儿来向我这个角落里婉婉一笑。 我在“麒麟城”看到的景象也没觉得怎么惊奇,虽然爸爸和安娜姐都说小孩子 不该看到大人不太健康的夜生活,但我还是看了。“麒麟城”的酒吧、舞厅里很多 不老实的人,接吻的时候会很投入,抚摸的时候会很大胆。我没觉得奇怪。 安娜姐很无奈地对我爸爸说: “她和中国本土原装的孩子不一样,和我们这些后来俄罗斯的人也不一样,她 是新生代,特种。” 我是特种。在十三岁到十五岁之前,我平静地接纳很多我面前的东西。包括安 娜姐和爸爸的通奸。 安娜姐和爸爸睡觉我是似乎早料到的。我曾在想象的时候心跳过,害怕过。但 我看到安娜姐用毛毯捂住胸口惊恐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我时,我却真的很平静。我对 爸爸说“爸对不起哦”,然后对安娜姐做了鬼脸,退出房门。那是一天的半夜,舒 拉妈咪去了圣彼德堡,我以为爸爸孤单。安娜姐什么时候来的我没听到,若我知道 安娜姐来了,我想我不会去陪爸爸。我知道安娜姐来了爸爸就不会孤单。 在第二天我接到了安娜姐给我买的一辆最新款的自行车。我亲吻了安娜姐,平 常我亲吻她的时候只是在她的脸上亲,这次我把亲吻留在她的嘴唇上了。 初潮后我上学,乘地铁的人不多,座位空着一半。我在要坐下的时候犹豫了一 下。连续几天我都没有踏实地坐过,内裤里的纸巾老是提示我坐下来会湿糊糊的。 那天我没有用纸巾,却仍有四天来的惯性。成人,大概就是时常被生理唤起紧张的 感觉。 我还是坐下了,放心地扭动了几下屁股。我突然想回忆经血第一次冲出来的体 会,终于没回忆起来,心想那血液一定也是热的,至少和我自己当时的体温一样。 心想,大概就是因为和自己的体温一样,才没有让我产生或凉或热的印象。 我爸爸死了,我来到了昆明,按我爸爸的话说,我是回到了昆明。 巫家坝机场有些简陋,走出机舱门的一刹那,我被高原的热流冲击了一下。这 个温度和我的体温不一样。从北方到南方,我有准备,但准备毕竟只是准备,当面 对南方的时候,我还是有些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