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的一九九五 一九九五年刚入秋,莫斯科的天气变的很不明朗。中国人张罗过“中秋节”和 “国庆”的时候,树上的叶子已经全部落在了街上了。因为夜里时常下点儿小雨, 落叶潮湿,环卫工们归集了叶子怎么也点不着火,只好放在路边一堆一堆的,等待 垃圾车。爸爸新买了一台黑色“伏尔加”,停在楼口路边,车的前后左右都是堆堆 黄叶。 我们家住九楼,是这栋楼房的顶楼。天上的青云更接近我们一点儿。我好像被 天空的灰暗颜色弄得很压抑。我渐渐地感觉凉了,关上了大窗,只开了小窗。透过 小窗看远处时,浮云在上,莫斯科在下,有动感,好像无主题的电影。 在暑假结束之前,我开始受不了“麒麟城”的喧闹,越来越多地呆在家里盼着 开学。可开学一个月后,我心里又开始无聊起来。我不同原来的样子了,好像觉得 自己不应该只是个学生似的,老是想着长发是不是应该剪短,口红是不是应该换一 种鲜艳的颜色。我看到安娜姐的美艳和舒拉妈咪的端庄,变得开始羡慕开始追求。 这种向往型的暗暗的内向的追求很使人发闷,好像这个美丽不应该属于我,好像我 需要偷这些美丽一样。 十月初我来月经。经血特别多。我已经沉着了,伏床两天,缓解了疼痛,继续 去学我的功课。爸爸已经从安娜姐或者舒拉妈咪那里知道了我已经成人,托人从中 国捎来了许多红枣和治痛经的药品,我也吃了一些。我笑着对舒拉妈咪说:“妈咪 我失血的时候脸色不好看,让我把口红换个颜色吧。”她笑了,说:“你的唇型美 极了,不用太鲜艳也很好看的。”我就换了个不算很重的颜色,对着镜子涂了,有 点儿兴高采烈。 我是全班唯一的华裔学生。黑色的长发迷住了班里班外不少同学。三年前我收 到过一次男生的字条,被我大骂了写条子的人,至今再没男生敢给我写什么东西了。 但交往是有的,相对亲近的男生也是有的。男生背后为了我争吵过我也知道,争吵 的原因大概是关于“麒麟城”是不是我爸爸的等问题。我知道我在同学们眼里是有 钱人家的女儿,而且是有钱的外国人的女儿。所以,我感觉孤单。 我盼望在学校里出现一个和我一样的华裔男孩子,我会主动去接近他,会和他 成为最好的朋友。我从书本上经常看到的“青春期”,现在来临在我的身上了。我 想要个男孩子做朋友,而不是想一个女孩子来做我的姐妹。 我喜欢俄罗斯男孩子的相貌。但除了相貌以外,我基本上不去了解俄罗斯的男 孩儿。他们英俊,给我以眼睛上的享受,可在平常的抬头低头里一点儿也找不出中 国男孩子的朴实和矜持。我对爸爸说: “爸爸,你十几岁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呢?” 爸爸回答我:“好像是班里的坏学生啊。” 我搂过来爸爸的脖子说:“坏学生我也爱你!” 我在“麒麟城”的“办公室”里继续每天放学后的时光。我曾想过也试过在放 学后在家里陪舒拉妈咪等待爸爸回家,但不成功。爸爸通常是午夜以后才能结束当 天的工作,而周末的时候往往是通宵达旦地在“麒麟城”忙生意。家里,舒拉妈咪 的时间全用在读书上了,她几乎在通读俄国的法学书籍。我在极其安静的环境中最 容易产生臆想,脑子里空旷的很可怕。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亲吻了舒拉妈咪,告诉 她我实在想去爸爸那里。她歉意地对我笑着,打电话给爸爸的司机。 我最喜欢的位置是在“麒麟城”二楼的围栏处,这位置是酒吧,可以看到楼下 的大厅。我时常拿着果汁坐在最外边的座位上看我想看的人群。我几次看见了那几 个玩“酷”的男生,他们依然西装革履地坐在赌台前,演员般地举手投足,银行家 一样消费着筹码。赶上他们可能正议论二楼的酒吧,抬眼向二楼看了看,我看清了 他们的脸面。年龄大概二十五、六的样子,相貌都还不错。我猜,他们可能是家境 不错的留学生了。 我不久也会在莫斯科进入大学吗?安娜姐说进入大学是人生必须的。我问她怎 么能说是必须的呢?她说在大学里学的有可能是最重要的生存资本,何况,大学里 还有那么多的漂亮男孩子呢! 我对什么“生存”什么“资本”不愿意多想,我想的更多的是我要有一个漂亮 的小男生。在中学里,我没找到中意的,在大学里会有更多的机会给我,我厌倦了 平静生活中难耐的寂寞。 一个俄国男子在酒吧喝啤酒,他身上没有了卢布。他要求付美金,可服务生没 有零美金找给他。他在酒吧里找到了我。我大概看上去真的已经不像个小女孩了, 那男人很尊敬地和我说话,眼里没流露出一丝一毫对我年龄的犹豫。他可能很相信 我能破开他的100 美元,他诚恳地递给我那张票子。我接过美钞,在灯光下找到了 防伪图形,从容地打开自己的皮夹,兑换给他。 “按多少兑换你想换的这100 美元?”我问。 “随便吧。”他说。 “4000?”我再问。 “真的随便吧。”他还说。 一件这样的小事,我却能记在心底里了。我很开心我在自己认为我成人时,别 人也认为我成人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向往成人,成人是一个未知数加上一个未 知数地积累,我对未知数却没有半点拒绝,相反,我在等待这个时刻好像好久了。 我知道它来了。 十五岁的年纪里,很多很多的事情都在似懂非懂之间。我用眼睛看面前的世界, 夏季里我在炎热中刚刚开始产生看的欲望,秋季里我就被阴郁的天空压抑着莫名的 心悸。 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我不得不成熟。我一个人闯到了昆明,在故乡扎下了脚。 我面对的人群、思维和生活方式都是全新的,都是陌生的。我吃昆明的米线,吃上 了辣椒。 爸爸给我提供的有关昆明的东西只有一个人名,一个叫“细波”的人,他是我 弟弟。我在爸爸临死前才知道我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弟弟。他是我的亲弟弟,同父 同母的弟弟。 “你不要去上海或者北京,如果必须去,那你要带着你的弟弟走,他在昆明没 有任何亲人了。”爸爸说。